峦庄镇是个很有些光阴的小镇子,在丹凤县建制之前它就有些名声了。1961年丹凤以水旱码头龙驹寨为中心划县,峦庄被划为辖下的区,有些人心里很不能接受,说,哪有儿子管老子的。在此之前,峦庄镇也不叫峦庄镇,叫兴隆镇,当然,它从来也没有兴隆过。
峡河地界距峦庄镇三十里,隔着一道高岭,岭高且峻,在交通不发达的年代,两地互视为外人,结为亲戚的有,老死不相往来的居多些。不过,峡河水和峦庄河水一点也不见外,它们在一个叫汪坪的地方相汇,浩浩荡荡一条心奔去武关河,最后成为长江不值一提的一部分。那热情,大有相见恨晚之意。有时候峡河发洪水,有时候峦庄河发洪水,有时候二者同时发洪水,无论哪一家先发后发或同时发,相汇之处,从来也不泾渭分明。倒是每年七八月间从丹江洄游上来的鲈鱼,有一部分洄游到峡河,有一部分洄游到峦庄河,很少有改弦易辙的,它们把路认得又清白又坚定。
我第一次到峦庄镇,十岁,参加全区小学数学抽尖赛。没有老师带,自己去。从家走时,脚上的布鞋有些荒了,待走到峦庄镇上,脚指头就伸了出来,伸出来不要紧,但它伸得比鞋底还长,不住往外窥探,像要见世面似的。那一回考得不好不坏,回到学校,老师没有批评,也没有表扬。我后来的人生差不多也是这样,没有丢过脸,也没有争过多少气。
临行时,班主任老师给了我五毛钱,让在街上买饭吃,吃饱饭好好考。我从来没见过五毛钱,只见过一毛两毛的票子,觉得它很沉重很庄重。我计划把它收藏起来,一个有五毛钱的孩子可不是一般的孩子,有五毛钱的大人也不是遍地都是。但考完了试,到底顶不住饿,只有去买饭。峦庄街很小,只有一条街筒子,有一些弯曲,街头看不到街尾,让人错觉它无限长。房子一律很矮,伸手能摸到檐口。檐口的瓦片参差不齐,新旧不一,房坡上长着瓦松。街上饭店有好几家,卖的是炖红白萝卜汤,汤里有一点荤腥。一种极浅的黑陶碗,底上有一个白圈。后来我才知道,峦庄自来自产碗盆陶器,有窑口。我在两家饭店各吃了一碗,感觉一家比一家好吃,花掉了一毛钱,还想吃,摸摸肚子,感觉可以顶回家了。
走到街东头,看见一个老头坐在柴窗里吃面叶儿。那柴窗,和许多年后在电视剧《水浒传》里看到的潘金莲家的窗子一模一样,由下向上揭开,用一根竹棍支撑着,窗框上雕着缠枝莲花,风剥雨蚀,早模糊了年代。老头夹起一片面叶儿,在辣椒碗里蘸一下,雪白的面叶儿就变得通红通红的,然后放进嘴里,他从不嚼,舌头一卷就下去了。我从来没见过这么高级又从容的吃法。那一刻,它成为我这辈子发誓奋斗的目标之一。
两年后,我到镇上读初中。
白毛家就在峦庄街道。白毛是同学们给起的绰号,大名白伟。同学们每人都有一个绰号,男女皆然。绰号比名字有特点,更容易记住。有的取于神,有的取于形,有的莫名其妙,没有道理,又似有无限道理。这些绰号有一些如影随形伴主人一辈子,摘不下来。白毛的绰号一方面是姓白,另一方面是头上有白发,少年白,黑白均匀得像好匠人的一手细活。他爹有病,干不了重活,偏偏他家人口多,有很多地要种。星期天,白毛让我帮他种地。我本来不想帮他种地,但在他家能吃饱饭,又用不着跑三十里路回家,就帮他种地。
地在一个河湾里,秋天是玉米,春天是小麦。掰玉米最苦,我和他个子都不够,掰玉米棒子要努力踮起脚。那时候有一种玉米叫金皇后,确实长得像皇后一样富态,又大又饱满,煮出的粥别有味道和色泽。玉米秆像起义的队伍,有风没风都在喊杀,玉米叶子像大刀,专照人的脖子下手。我俩的脖子满是血印儿,疼得不敢碰,可偏偏汗水总是往里面浸蚀。
劳动结束后的吃饭,是最欢快的事。白毛他爹会擀面,用一根鸡蛋粗的面杖把面张擀得又匀又薄,切出棱形或三角形。灶台上坐着三口锅,大号的叫筒子锅,特别深,家里人多时就用它煮饭。一半面叶儿,一半莲花白菜,两白相加,饭就显得更加清白,上面撒一把葱花,白中有绿,但没有油水。他家院里有一盘石磨,磨盘上面坐着两扇磨扇,正好用来当桌凳。白毛一碗,我一碗,白毛两碗,我两碗,我们你追我赶,吃到第五碗,还能吃点,但锅见了底。
峦庄街靠山的那一面街后,有一个人工蓄水池,人们叫它涝池。涝池不算大,长宽大概各有十丈,但深,因为是引自峦庄河的活水,特别清透,水蓄满了,像一块巨大的蓝玻璃。涝池是用来蓄水发电的,每晚发两个小时电,供机关单位用,其余都是煤油灯或黑灯瞎火。峦庄镇直到1990年才通上电,涝池一直存在到1990年。
夏天,涝池是人们的乐园。
都说女人是属水的,其实男人才是。春天还没有结束,夏天还在路上,还刮着冷风,如果是下雨,雨里还夹着几粒雪粒,男人们就开始下水了。那时候没有快乐,玩水是男人最大的快乐。涝池里漂满了白花花的身子,有的浮泳,有的下潜,有的两手扒着池边的石缝,享受着随波荡漾的舒坦,像死鱼。孩子们最爱做的项目是,背上背一块石头,一个猛子扎下去,看谁再露头时距离最远,谁最后露头。白毛的水下功夫最好,在水下半天不出来,在大家都以为他被淹死的时候,他突然冒出来,背上又多了一块石头。
虾米有一件白衬衣,又白又好看,让他更像一个少年。他爹那时往长沙倒腾天麻,一趟能挣好多钱。有一天,天快黑了,我们穿起衣服往回走,虾米的白衬衫被一阵风吹到了池里,偏偏这时开闸放水发电,白衬衫一下就卷进了下水口。我们急忙冲进机房时,白衬衫已被卷进了叶轮里,被撕成了布条和碎片。虾米哭了起来,哭不是怕他爹揍他,是没法进学校了,他只有这一件衣服,而要回家取衣服,还远。
白毛说:“你们等着,我有办法。”过了一阵,白毛怀里揣着一件衣服来了,是一件白衬衫,只是更白、更精美,我猜它是叫的确良的料子。我们进了学校上自习。
第二天早上,白毛没来上课,到中午,还没有来。我猜他一定是感冒了,就去看他。到了白毛家,他爹下地了,其余的人都忙着自己的事,他妹妹和他妈我几乎没听见过开口说话,像影子。他趴在床上,一声不吭,我问怎么了,他不说话。原来他拿给虾米的白衬衣是他哥哥的,那是他未来嫂子给他哥的相亲礼物,这天早上正好又要与女方家人见面,要穿,但衣服翻箱倒柜找不到了。这时候他爹从地里回来了,掀开被子看了看白毛肿胀的屁股,说:“唉,我下手重了。”白毛赶忙说:“不重,不重。”我说:“我去把衣服要回来,虾米家不缺衣服。”白毛他爹摆摆手,说:“算了,送人不悔。”
1990年,再造山川秀美大西北运动发起,按上面的规划,峦庄镇所有的老房子扒掉,各家在原地基上盖楼房。历史将翻开新的页面,作为一方门面的小镇自然不能落伍。但大多数人怨声载道,不是不想住楼房,是没钱盖。当然,也有有钱的人家,小洋楼雨后竹笋一样冒了出来。一时间,峦庄街像丰歉不一的庄稼地,高的高,低的低,肥的肥,瘦的瘦,喜的喜,愁的愁。
白毛对他爹和他哥说:“在家看好老房子,我出去挣钱,回来盖三层,我一层,你们各一层。”他哥的亲事到底黄了,日月飞奔,哥哥到这时成了一个老光棍,早没了过新日子的心劲。
第一站,白毛到了格尔木。这时候,打工的人群候鸟一样都往南飞,深圳、广州、海南,最不行也过了长江。白毛之所以往西北到格尔木,是因为有一个表哥转业安家到了那儿,是一个不算太小的官。到了格尔木,白毛才发现,表哥的日子也不好过,离了婚,房子也没有,更主要的,那地方比峦庄镇冷多了,风沙漫天。表哥把他介绍到菜市场,给一个老板挑土豆装库发库。白毛一边收货发货,一边想家,可想归想,不能回去,钱还没挣到呢。
装了一个月土豆,白毛挣了百十元钱,心想着装土豆终不是办法,就想着跑路,往哪儿跑?心里没底,睁着眼,天地茫茫,条条路通天边,却没有一条能通向自己。有一天,白毛到一个路边摊吃羊杂,这时,已经是秋天了,西北高原的秋天来得更早,人人嘴里呼吸着白雾。羊杂锅里也升腾着白雾,那雾气在空中飘啊飘,不知道该往哪儿去,一阵从北来的风,把它接走了。北面是祁连山,达坂山脉在那里高耸、绵延。远远看去,山上不见树木,只有乱云。山顶的云和天上的云搅在一起,有时静止,有时飞渡。白毛想起了老家峦庄河上的雾,常常也是这样,河面的雾和山上的雾总是搅和着,分明又不分明。他有些好奇,就随口问旁边的一个人:“那山上,怕是从来没人到过吧?”旁边的人看看他,说:“毬,谁说的,我就在那山上干活。”又说:“那山上挣钱的人多了。”白毛问:“山上挣钱?挣啥钱?”那人说:“金子,挖金子!”原来,那人是个包工头,这天正好下山办材料,也顺便来吃一碗羊杂。白毛说:“能不能带上我,我能吃苦。”那人说:“行!”
这是一个规模很小的矿区,其实也不是矿区,叫选厂更准确些,根本不开采矿石。这是一帮乌合之众,以四川人为主。两年前,几个冒险的人来到这座山上,发现了一个废弃的尾矿坝。也不知哪年哪月,这里建起了一座金矿,一个选厂,经过很多年的开采和选炼,资源枯竭了,废弃了,把一个选矿的尾矿坝留了下来。当然,尾矿坝本来就是用来废弃的,日深月久,尾矿坝早被荒草掩盖。这几个人是行内的人,他们抓了些坝里的矿泥去化验,结果品位有好几个金,这说明当年的选矿技术是多么粗糙,当年矿石的品位是多么丰富。尾矿坝很大,占了半条沟。把这些尾泥再提炼一遍,就发财了。
这里没有电,路也仅通四驱的吉普,大型设备没法投入。这些人就买来了十几个罐罐机,一台机器一次只能选几百斤尾泥,但好处是不糟蹋原料,所有元素一网打尽,金银铜铅一个也跑不掉。
白毛什么技术也没有,清机斗,下药料,开发电机的好活都轮不着他,他的工作是从尾坝里捞矿泥。捞,就是坑里已见水,而且水还很深,要用一台水泵边干活边抽水。尾泥有个特点,就是越到深处品位越高,因为金属身重,喜欢往下沉。泥坑已有十几米深了,白毛发现一层一层尾泥形成的截面,简直就是一本丰富的大书,一页一个颜色,一页一样内容,一页也是一段日月。当年,那些矿山的日月,那些丰歉与兴衰全在这些册页里了。
白毛在格尔木矿上的那段时间,我在家里放牛。家里有五头牛,我每天早晨赶上山,近中午赶回来,下午再赶上山,太阳落下时再赶回来,割草,垫圈,循环往复,无穷无尽。有时候也想学着白毛出去挣钱,可不知道哪里能挣到钱,用什么方法挣钱。
这时候,峦庄街如火如荼的建设已近尾声。有钱的,没钱的,小洋楼都盖起来了,各类商铺也开起来了。街上开始出现一些闲汉,敲钉打拐,专欺负乡下来的人。有人穿起制服,专给乡下来的自行车砸钢印,四十元一辆;有人在桥上拦截上学的孩子,每人五元保护费。
白毛家的房基一直空着,左右的新房已经竖了起来,远远看着,俨然一个城墙上的豁口,或者一口好牙少了一颗。白毛他爹带着大儿子开了一个面馆,但手工面那时候还没有市场,生意半死半活,盖楼只能是梦中的事。那是个人人都会动手的年代,手工的东西没人稀罕。
那个吃面叶儿的老头家也盖起了三层小楼。我再也没见过他临窗吃面的情景。面还在,吃面的人走了。
我有些想白毛了,有时候还特别想。之所以想他,实在也是无人可想,没有利益,也没有太深的情谊,但有个人想,总比没人想好点。我们都处在孤独的生活孤独的年龄里。这时候还没有手机,连大哥大也没有见过,与远方的联系方式主要是写信,和白毛通过两回信之后,信也没有了。我知道,他比我更不方便,更心无旁骛。
白毛在格尔木的山上干了一年零三个月,上山时是秋天,下山已经是第二年冬天了。本来还想干,但没活干了,那帮人不干了,他们带着钱,带着队伍上了新疆,干更大的事情去了。
峦庄街在2014年之前只有一条街道,虽然几经变化,也只是向空间上增加了一些内容。相比较,倒是穿境而过的峦庄河不安分得多,除了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几经自立门户,最后是河水渐渐由清变浊,水面铺满了水藻,河边再没有洗衣的女人,鲈鱼再也没有从丹江洄游过。
2014年,来了一帮工程队,在河湾开石破土,拉网似的建起了三条街道。一千多户乡下或外地人迁了进来。城镇化像一阵风,吹绿了一河两岸。
在峦庄镇发生这些天翻地覆变化的时候,白毛只身到了刚果,彻底成为班图语系之国的一部分。那一年,他离开格尔木后,跟人到过西藏、尼泊尔、印度,五行八作都上过手。如今,他在布拉柴维尔娶妻生子,安营扎寨。大西洋的暖风和扎伊尔河的涛声每天穿过他的晚景。
他家的小楼到底没有建起来,地基卖给了邻居,那是镇上最后建起的一栋楼,共五层。如今是一家农家特色饭店,主打手工面,生意好得不得了。都不愿意动手的年代,手工重又回到手工的价值,但并非世事的轮回。
他的妹妹嫁到了南方,父母和哥哥因病都作了古,他已没有了牵挂。就是说,峦庄镇再也没有白毛,白毛也再也没有峦庄镇,像彻底破裂的婚姻,一拍两散。
现在,每个星期我都会去峦庄镇寄收一次快递。在经过石拱质地的峦庄桥时,我都会停留一阵,看流水穿镇而过,消失在天地尽头,看见两个少年,打打闹闹从桥上走过,在热兵器时代,共同崇拜手持冷兵器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