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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都有过光头的少年

又快到过年的时间。

小时候的腊月,是光头遍地的腊月。少年们光着头,呼朋结伴,在冷风里疯癫。那时候的峡河还是可以结冰的河流,而且结得非常厚,非常纯洁,像一河的毛玻璃从河脑一直铺展到望不见尽头的下游。河水拐弯,冰也跟着拐弯,河水直起来,冰也跟着笔直向前,水有了落差,冰就在跌落的水流外面筑起一道门,门也很厚,扔一块石头在上面,咚的一声,再扔一块,又是一声,也不知道其中的哪一块,砸出了一个洞,洞的周围产生大小深浅的裂纹。把头伸进去,里面异常明亮,像一间玻璃房子。第二天再去看,洞已被修补了起来,变得更浑然,里面关了更多的秘密。

“正月不理头,理头死舅舅”,不管有还是没有舅舅,孩子们都要在腊月里理好发,迎接新年。谁也没有见过推子,那是十年二十年后到了灯红酒绿的世界才看得见的东西。一家或五六家有一把剃刀,出自某个好铁匠的好手艺。那时有一位姓刘的铁匠专打刀剪,打出的刀剪很多远走他乡,但脸上没有麻子。剃刀刃薄背厚,一半炫黑一半明亮,俨然一把浓缩版的铡刀。触在脑门上,说不出的冰凉惊悚。刃口都异常锋利,理发的人先从自己头上拔一根头发放在刀刃上,吹一口气,头发立即断了,如果不断,就在大腿的粗布上将刀狠蹭几下。如果头上有疮痂,就会放慢刀速,在疮痂上喷一口热水,刀从另一面迂回过来,痂正好软了,连发带痂一扫而光。刀剃过的疮好得快,问题是会留疤,像受了戒。

理完发的脑袋立即像刮了皮的土豆,两只耳朵竖在两边,让脑袋显得太大或太小,极少有刚刚好的。才理过的脑袋要比脸和脖子白很多,像银勺安装了一只铁把,显得耀眼又怪异。我就想,要是我的头和脸一样白该多好啊!小孩子都知道,脸白的人容易讨到媳妇,可从来没有人能解决这个难题。

有一些人要去山上背柴,因为过年要烧的柴还远远不够,杀年猪,烧年酒,多少柴都不多。一个柴捆压着一颗光头往山下走,让人有一种光头会突然爆裂的担心。不过,这个担心是多余的,从来没有一颗光头被柴捆挤爆,只有一个个柴捆被光头扛回家。背够了柴,去峡河上打闹,那是所有人的乐园。

冰上滚铁环要比土路上好玩得多,主要也没有宽敞些的路面。所以从冰封到冰消,这一直是一个乐此不疲的项目。但铁环的获得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说白了,铁环就是粪桶铁制的箍。冰天雪地,所有的农活基本也消停了,人们全都猫冬为来年攒力气,粪桶都被挂在了厕所墙上。光头们纷纷去卸桶箍。要把箍卸下来而让桶板不散,依然完好地挂在墙上,这是一个难题,好在没有攻不克的难题。最后是,一个冬天,家家厕所墙上都挂着没有了箍的木桶。到了开春种土豆时,一些没有了箍的桶就散了架,板材散落一地。而这样的案件侦破难度极大,冤枉过太多人。

毕竟平静的流水不多,要去找那些平静的冰面需要集体的智慧力量。大家兵分两路,一部分人顺着冰面往下找,找了几里路,找不到,也不敢再往下走了,那是另一个村子的地界,有另一群光头早占了地盘。那儿有一个杂货店,是全村唯一的杂货店,记得到了过年的时候卖糖精,那是蒸甜豆包的专配,两毛钱一包,丢一颗在嘴里,能甜一整天。卖货的是一个女人,大家叫她方姨,她的女儿后来是我们的班长,再后来去了南方,直到方姨死都没有回来。她的一生是一个让人心疼的谜。

一些人往上找,找了几里,终于找到了,是一个大水湾。毕竟是陌生的水域,不知情况,就搬起石头往冰面上砸,如果很容易破出一个洞,就不敢上去玩,要待天再冷一些才行。如果冰面无恙,那就尽管疯。大家最后得出一条经验:水湾冰厚,水直冰薄。它和二十年后我在矿山生涯中得出的经验一模一样:河直无金,河弯金丰。

光头的队伍里,有一个光头特别聪明,但他是一个哑巴。他比我们年龄都要长一些,个头高一些。三四岁的时候,得了一场病,病好了,就不会说话了。不会说话,但还听得见声音,什么都懂。哑而不聋是哑巴里的少数,像刚而不折的人一样少见。

除了铁环项目,还有一项比赛是往打儿窝里扔石头。在水湾对面的山崖上,有一个石头窝子,村里人叫它打儿窝。据说谁家想要生孩子,就用石头往石窝子里扔,以三块石头为卜,三块石头都落在了窝子里,就能生男孩,落两块能生女孩,其余什么也生不了,非常灵验。石窝子高极了,要仰着头扔。哑巴力气好,扔得准,石块像燕子一样飞上去,稳稳落在里面,没有掉下来的。扔不准的人不服气,扔了又扔,一冬天下来,石窝子再没有可盛石头的地方。哑巴想了个办法,将几根竹竿捆接在一起,把窝口的石头捅下来,有了空间,再接着扔。最后,我们都有了百发百中的好手艺,每个人都有了一群遥远的儿子和女儿。

后来有一年,峡河发了大水,哑巴和他爹去放排,给生产队放坑木。那时候峡河还没有像样的公路,只有一辆突突冒烟的拖拉机,拉起货来像蜗牛一样慢,拉个活,基本靠不上,也没人愿意依靠它,夏天的时候就放排。峡河两边山上没有别的,都是青冈树,是山外煤矿做坑木的好材料。那时候峡河大集体唯一的集体经济就是卖坑木,当然,因为交通不好,不能及时交货或别的,也被坑得不轻。

哑巴和他爹放了两千根坑木,自放排以来,这是最狠的一次。神龙见首不见尾,浩浩荡荡,哑巴打头,他爹断后,和说书里杨广下江南一样威武。谁知木排行到半路突然下起了大雨,河越走越宽,流越走越急,木排在水里成了一根荡漾的树枝。本来目的地是武关,计划在与丹江汇合前收排上岸。可想而知的情况是想收已收不住了,木排跟着大河轰轰烈烈进了丹江,汇合了许多条河的丹江势如破竹,向长江奔去。哑巴他爹跳排上了岸,在岸上仰天号啕。哑巴一个人驾着木排顺江而下,想上岸,已是不可的事,也许他根本就没打算下来。

得到消息,队长很生气:“这可是好几千的损失,你看怎么办?”哑巴他爹也很生气:“我儿子都没了,还说你的损失。”就在所有人都认为人排俱失的时候,几天后,哑巴回来了,还带回来了一大包钱。原来木排到了老河口,水变得平静下来,哑巴把木排撑到了岸边,正好那边一家煤矿也缺坑木,正急得无措,很高兴地成了交。

光头们后来都长大了,也都不再光头。一部分出山去上中学、大学,寻找世间的荣华,一部分辍学出门打工,到了四川、广东、福建,到了他们从来没有听说过名字的城市和山川。哑巴也长大成人,娶了媳妇,1998年,跟一群人到罗敷峪给人开铁矿,再也没有回来。有人说埋在了矿洞里,有人说随老板出了国,到了澳大利亚,南方某港口每年卸下的大量矿石就有他们开采的一部分。多少年后,我无数次经过罗敷峪去往潼关、河南和山西,有一回车上一个人指着一条沟说,这条沟里出过铁矿。陡峭的公路早已荒废,山洪淘尽了路基和曾经的繁华,只有三两棵杏花往山深处逶迤开放,一天空的云彩,又白又凌乱,像无人采收的棉花。

就在前几天,有一位邻居家孩子结婚,因为疫情而留守的少年时的光头们,又聚在了一起。只是大都由剃刀削剃的光头变成岁月削剃的光头,头还是那些头,面目和内容已不可同日而语。推杯换盏中,我问一个发小,还记得哑巴吗?他深吸一口浓烟,想了想,说,哎呀,不记得了! OMF+3fpgesTsUqzqzgBSazdc3AUwi/FKGNWUfqmaKZ6yKig8iDP50avQh0xfOZ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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