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查出高血糖后,医生嘱咐我一定要多锻炼身体。他说,血糖问题是医生发现的,但大都是患者自己治好的,又随口列出一堆事例。我是个宅人,怕动,既然此病无药医,那也只有动起来了。想起来家里曾有一只篮球,东找西寻,把它从床底下灰头土脸翻了出来。
很多年没打过球了,动作起来,感觉当年的功夫还在,拍打、运球,收放闪腾都还在线。打球的功夫之一是粘球,粘不住球一切都是花架子,容易被对方夺了去,等于帮助了敌人。没有人跟我打,我就跟我家房子的墙壁打,把它想象成同伙或敌人。墙壁似乎也有灵性,你诚实它也诚实,你狡猾它也狡猾,给它多少力度还以多少力度,常打得半斤八两。
晴天还好,就在院子里扑腾。丹凤县城北山这边,没有起院墙的习惯,天地有多宽大,院子就有多宽大,不像县城南边平川地带,家家扎着高墙深垒。北山多是外迁者,县城多是土著,生活不同,心理不同,文化也不同。关于这方面,要说起来学问可多了深了,说来话长,谁也说不清,不去说它。三年前本地搞移民搬迁运动,把我家两间厦房扒了,所谓退房还耕,院子就更宽敞了。爱人在四周种了玉米、豆角、西红柿、辣椒,姹紫嫣红,围一圈高高低低的篱笆。
但秋天总是多雨,下起来没完没了,手机天天都收到气象信息,蓝色橙色预警,让人生烦。院子是泥巴地,下了雨,一地水,泥泞得脚都下不去。好在我家还有檐廊,一米五宽,十几米长,且搪了水泥,光滑平整,打起球来也很实用。檐廊一般用来临时堆放杂物,供晒太阳和纳凉,一堆人坐在那里看景吹壳子。如今万径人踪灭的农村,也没人吹壳子了,我把它打扫得干干净净的,一场球下来,身上也干干净净的,坏处是檐廊与院子有一个一米多的落差,球总是往下边逃,活动起来,也向我的技术与耐心发出了考验。为了减少下去捡球的麻烦,就得全神贯注,拿捏得死死的。
峡河小学有一个篮球场,四根铁柱撑起玻璃板的篮球架,崭新的,没有了学生,空置在那里,风吹雨打,让人可怜。如今是村委会住着,每天一两个人办公,其实也没有实际的内容要办,就是完成形式,空空荡荡的。我有时想着把球带下去打,想想又不现实,一者是有两公里的山路,上下都挺累人,如今的身体吃不消了,二者根本没有人玩,老头老太留守,家家户户关门上锁,人们不是上山就是下地,再无一户有青年。
我在读小学时,峡河小学的操场还很小,就是向着河边倾斜的一面小土坡,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石头和顽强的小草。我们在上面上早操和体育课,跳远、跳高、疯癫,完成体育的基础启蒙。那时候谁也没见过篮球,甚至从来没有听说过它,直到六年级最后一学期快小学毕业时,有一位同学带来了一只,让所有人饱了眼福,实现了毫无基础的运动欲望。这位同学的父亲在西北某荒原上做石油工人,他只是在奶奶家暂时寄读,随着小学毕业,他随父亲又回到了油田,那只篮球也随他离开了。我和几位同学曾试图把这只篮球留下来,用了很多方法,用一串柿饼交换,用偷的方法,都没有成功。这只篮球像一把锋利无比的小刀,在我们少年的心上划了一道口子,滴血多年。
我在闲鱼上淘来的摩托车,有一个自带的储物箱,正好可以放一只篮球,上顶天下接地,摩托车跑起来,它在里面老老实实,一点也不撒野。出去跑山时,我就走哪儿带哪儿。现在的乡村公路都是水泥路了,虽然有一些路段破破烂烂,但大部分是完整的,篮球因此有了扬眉吐气之地。我最常跑的地方是峡官公路西界岭段,那是中国最寂寞的跨省公路吧,自从建成后,基本就没有车跑过。十几年前,有人办理了跨省大巴证照,准备搞长途客运业务,经过合伙人详细考察,直接又息了鼓。
西界岭一面是峡河,一面是河南省的官坡镇,海拔多少,我也不清楚,清楚的是这里的季节比山的两脚慢了一拍,七八月间,还开着三四月间的漫山野花。峡河就是从岭腰发源的,一路西下,捡捡拾拾,到了武关,就成了大河,被丹江招了安。在通公路之前,一条小路连接着两省,也连着青年们与灵宝金矿的热度,倒是通了公路,反倒冷落了,因为西边的峦庄至洛南的公路开通了,没人愿意舍近求远。峡官公路的开通,说起来也有我的一份汗水。十九岁那年,高中毕业不久,我们从夏天干到秋天,饭量从每顿一碗玉米粥涨到一顿一斤面粉的大馒头。
两省交界的岭头,正好是一片平整的地方,可能为了会车方便,也可能为表明各自的友好大方,显示对两地交通事的热情,修得更宽敞一些,质量更好一些。挨河南地界那儿有一丛桃树,异常茁壮,记得很多年前就在。春天的时候,山下的桃梨都开败了,它才开放,红艳艳的,粉粉嫩嫩,寂寞又热烈,花瓣撒在两省,香气在两省飘荡,让人看了又舒心又难过。岭头边上一座破败失修的小庙,多少年没了香火,情景正应了那句古诗: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摩托车熄了火,天地间满满当当又空空荡荡,只有一个人一只篮球是活物。我一会儿把篮球拍打到河南,一会儿把篮球拍回陕西。天上的云,空中的风,也一会儿陕西,一会儿河南,游荡往复。没有界限的世界是多好的世界啊!
打得累了,我就坐在水泥界桩上歇一会儿,只有风和云从不消停,还有各类鸟儿和飞虫,不知疲倦地跨省嬉戏、鸣叫。抬起头,可以看见两边遥远的人烟,房子是一样的,炊烟也是一样的,寂寥也是一样的,庄稼也是相同的玉米和高粱豆类,只有鸡鸣狗叫稍有区别,我能听出其中的方言味道。
岭那边山脚下有一个放羊人,说老不老,说年轻也不年轻了,赶着十几只脏兮兮的羊。和他一样,羊们有时没精打采有时活力四放,但也许是草广而鲜,倒是个个圆乎乎的。他们有时上岭来,有时不来,水泥地上的羊粪粒儿新新旧旧,报告着他们的踪迹。他上来的时候,也喜欢拍打一会儿篮球,还玩得有模有样,胯下运球,背打,一点不怵。人生易老,但谁的人生还没有个篮球少年呢?
羊群啃着两省的草和树叶子,散落在岭前岭后。我们没天没地地聊起来,话题远远近近,没边没际。他说自己曾在乡剧团待过好几年,唱花脸的,为证明不是假话,还会唱一嗓子。河南人的图腾是包龙图,不仅在戏曲里,生活里也一样。他唱起来的时候,把自己就忘了,山也忘了景也忘了,羊群也忘了,人整个就是铁面的包拯,眼对的都是贪官污吏不平事。唱罢了,一拍头,问我:“我的羊呢?”我也入了迷,忘了羊群跑多远了。
我有时想,人心里装着戏曲是多么好的事情,有了它,一辈子少了多少孤独寂寞,多了多少应对日子的底气。这也正好解释了为什么一些戏曲在民间长盛不衰。它唱大苦大悲、大喜大乐,唱历史也唱今天,唱先人更唱自己。
有一次,他对我说起了他的侄女,他说他侄女也喜欢打篮球,是校篮球队的队长,英姿飒爽美少女。因为身体有底子,高中毕业就进了县剧团,专攻包拯的角。他们村出唱戏的,像有的村出铁匠,有的村出竹匠,有的村出做小买卖的生意人。谁也说不清缘由,世上事很多没有缘由,也没有逻辑。三年时间,侄女成了团里的台柱子。县剧团除了下乡送戏,也经常出县会演,会演说白了就是行业比赛,好戏和角儿都是比拼出来的。角儿出了名,自己有成绩,剧团也才能有立身之地,所以剧团很重视会演,对团里的角儿都器重有加。有一年,在洛河那边会演,参演的剧团很多,遍是名角。比拼了八天,他们团最后夺了冠。庆功宴上,有人过来劝酒,本来唱花脸角的也能喝点酒,不像旦角,嗓子就是命,辛辣不敢沾。他侄女就接了一杯酒,回来没几天,嗓子就开始疼,接着一场大感冒,高烧、晕眩,病了半个月,病好了就哑了嗓子。坏了嗓子,就再也唱不了戏了。后来,侄女嫁了个年纪不小的生意人,去了海边,再也没有回来。再后来,县里的剧团也倒闭了,演员们作鸟兽散。我想着是不是同行使坏,传说里满是这样的故事。他说,也不是的,碰巧了,主要是感冒太重了,发烧烧坏了声带。
天晚了,我收了球,发动起摩托车。他下山了,羊群走在前面,像滚动着一只只饱满的篮球,一直滚到影影绰绰的山垭。山垭上,河南的黄昏漫了上来,把一天最后的光辉渐渐吞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