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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衣记

我有一件黑色皮衣,是2008年冬天,在甘蒙交界的马鬃山,从一位蒙古大汉手里买的二手货。他是一位牧民,整天骑着马或摩托车在寒风里风驰电掣,矫健得像一只雄鹰。在保不保暖作为衡量一件衣服优不优质的物质与地理条件下,这无疑是一件最好的皮衣。他从身上扒下来,带着浓烈的膻味和体温递给我,扬鞭而去。回到工棚我称了称重量,整整五斤,我怀疑这是从一只刚刚被杀死的猪身上趁热扒下皮,直接进了作坊缝制而成的皮衣,中间没有经过太多工艺环节。

“马鬃山,甘肃省也称北山。东西向展布于甘肃河西走廊北端,是以海拔2583米的马鬃山主峰为中心的准平原化干燥剥蚀低山、残丘与洪积及剥蚀平地的总称。”这段非常标准的地理术语,是我从百度找到的关于马鬃山的解释,对无数在城市生活的人来说,这是一个绞尽脑汁也无法成像的存在物。我们的铜矿口就在这座庞大山系的某处。

我的同伴是一位重庆人,小张。他也有一件皮衣,皮毛一体的那种,非常高档暖和,他因为这件皮衣,因为年轻,成为整个矿山最靓的仔。他比我早到一年,矿洞开口的选址和初期工作就是由他和他的老乡们完成的。在中国的矿山版图上,川渝工队占着很大的比重,且深深影响着开采业的成效,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说明川人出川从未停止。眼下,他正与一位当地蒙古姑娘谈着一场暗无天日的恋爱。她叫图娅,给工队做厨师。

时序过了霜降,距离冬天越来越近了,其实从气温来讲,这里早就进入冬天了,近处的草,远处的树,没有一处是有一丝绿意的。早上起来冲着山脚撒尿,尿液浇在草丛上,草从地上挣扎起来,很快又被尿液冻结的薄冰镇压下去。远处的山峰已是霜尘皑皑、峰线隐约。矿山工程已经结束了巷道掘进,开始大规模采矿,矿车出出进进,叮叮哐哐,老板日进斗金。

我和小张上夜班,白天睡足了觉,就穿着各自的皮衣在工棚和矿场闲转。那时候,我们都有充沛的精力没地方安放。图娅上白班,白班比夜班辛苦的地方在于每天要做三顿饭,而夜班厨师只需做半夜的一顿。图娅把一大盆和好的面放在她的床上,蒙上被子等待发酵。这个过程有些残忍,因为工人上下班是有时间点的,而面发酵的速度有些任性,常常急得图娅手足无措。小张把自己床上的电热毯抽过来,铺在盆下面或者包裹住面盆,开到高温档,面很快就发起来了。他们就是这样相近相爱起来了。

图娅其实是有男朋友的,那是她同村里的一位青年,他皮糙肉厚,力大无比,能扛二百斤面粉上山。但不知道为什么图娅不喜欢他,图娅喜欢笑,一笑就露出一对小虎牙,白得像一对戈壁子玉,但一见到那位小伙子,立马就会收敛起来。小伙子给矿上开车,除了拉生活用品,也拉老板上下山。听说他们年底就要结婚了,图娅虽然不喜欢他,但没有不结婚的理由。

在野外生活,洗衣服是件非常为难的事。这方面,皮衣就显出它的优势来了。所谓皮衣无新旧,再脏的皮衣只要用湿毛巾抹抹,打上油,就会光亮如新。可山上哪有夹克油,我用空压机的机油擦拭了一次,结果皮衣变得糙硬无比。那一段时间,除了上班工作,就是为夹克无油发愁,因为除了皮衣,再没有一件衣服可以抵挡吹向身体的风。还有,对小张来说,已没有另一件衣服能彰显他的玉树临风。

二号采场采到了三十米高,十架梯子也难以攀登,不得不采取迂回的方法,就是沿着采场周围凿一条回旋上升的路,它像一架旋转楼梯,但没有扶手。这样,每次上班,都要做很长时间的准备工作,所以上班的时间就特别长,也特别饿。每次待所有的工具和材料搬运到工作面,我们都气喘吁吁,不得不休息一阵子等待力气恢复。这时候,小张会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盐煮肉和我分享,不用问,我知道这肉的来历。内蒙古手把肉和新疆手把肉有很大的区别,除了使用的种种材料的区别,最大的区别自然是口感与味道。内蒙古的煮肉很紧实,介于柴与不柴之间,非常有嚼劲,肉质没有其他佐料的浸入,只有含了盐的沸水的推力渐行渐深,所以肉的熟和味道是从外向内推进的。在咀嚼的过程中,你甚至能感觉到一百摄氏度的开水波浪状地向肉质内部进入的过程,它一厘米、一毫米地向内发力又迂回,循环往复,最后终于攻占了中心。这个过程,盐分把血水一点点挤向外面,把自己留在了每一条纤维里,仿佛这里原本就是它的家。吃完了肉,开始工作,小张把自己蝙蝠一样吊在悬岩边上,躲无可躲的机器用水和矿末顺着他的下巴和帽檐往下流。他不停地吐一口它们,含了铜的水有一股腥味,那味道锈迹斑驳,它把嘴巴里的一切味道都消灭了,只留下自己。我发现,相对于爱情,这个男人对于工作和生活有着更坚强的毅力和悍勇。

焦心的事终于解决。一天,我们下班回来,看见我们的皮衣挂在宿舍的衣架上,它们油黑发亮,仿佛获得青春的少年。原来,是图娅用羊尾油给我们的衣服上光了一遍。这个方法被我记住了,后来推广到很漫长的生活里。

好久没有吃饺子了,我们去马鬃山镇吃骆驼肉饺子。那时候,大家改善生活唯一的方式就是去镇上吃饺子。小张开动矿上的皮卡,临下山,图娅跑过来,说她也要去。这天,她穿了身好看的皮袍。我们选了全镇最大的一家饭店,点了三斤饺子、三斤把羊肉、三瓶啤酒。所谓镇,其实比内地任何一个村庄都小得多。从金塔、瓜州过来的小贩们赶着骆驼和马,驮着货物走过,一个个比这些牲口还要灰头土脸。图娅指着一个方向说,从这里向北,可以去蒙古国的阿尔泰省。秋天已经结束了,四野无垠,大地的苍黄与天空的蔚蓝相接。有一种奇幻的力量,让人手足无措,让人感到什么都不值一提。这个时候,人变得无比渺小和纯粹,没有前生,也没有后世,一切都无所谓。小张说,人要是死了,埋在这地方,挺好。图娅赶紧捂住了他的嘴。

回来的路上,小张把车开得飞快,我们都很轻松,仿佛什么都放下了,所有的快乐与不快都丢在了荒天野地里,这一路是生活的重新开始。图娅坐在副驾上,沙路的坑洼让她的身体充满了弹力,我看见她一路紧紧抓着小张的衣角,怕他飞走了。青春真好,我想起小张说过,图娅十九岁。

过了腊八,吃了节日餐,一些人各奔东西,一些人留下来坚持。所谓“铁打的工队,流水的工人”,一直就是这样。小张应工友召唤,去了日喀则,那里有开不完的铜矿等着新人和技术。行前,他拿来一件东西让交给图娅,是他皮毛一体皮衣的一角。黑漆漆的皮子,白绒绒的里子,一体两面,永远相交又永不相融,像一枚金币的两面。我想起一个有些古老的词:割袍断义。

图娅在春节到来前跟着男友回村结婚了,听说他们后来去了包头开店,主打手扒肉,生意还不错。他们的婚姻说不上幸福,也说不上不幸福。我猜想,至少不会比跟着小张差,风雨飘摇的生活,没有一件事物可以滋润它,最后都是干枯和穿孔。这个世界上,所有命运里,原本没有真正幸福的爱情。

今天早上,我从柜子里翻出那件皮衣,好多年没穿过了,它已霉迹斑斑。我用清水洗了三遍,晾干,打上羊尾油,它又亮丽如初了。穿上它,站在峡河边上,看芦花四散,流水无形,我恍然又是那个三十八岁最靓的仔。 BRhz4BL1upCkLnpEbxbzobcb3btXjC2rEv8Xqprg0N0Tob8UWm6Ai6ei95YRQrA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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