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的面粉缸见底了。爱人淘了二斗麦子,说,今天去把面磨了。
老家已经有十年没有种麦子了,这些是十年前的陈麦子。我家板楼上有三个塑料圆柜,像三个蒸馒头的蒸屉,因为年久,它们已由枣红转为土红色,脆弱又高大,一字排在墙角里。圆柜分三层,每层能装二百斤,因为装得太满,顶上的一层几乎合不拢盖子,用胶带封缠一圈。我算了算,家里还有近两千斤麦子,如果单以存粮计,我家算是方圆最富裕的人家了。
记得十几年前,村里有个漂亮的女孩子患了精神病,人们叫它“魔怔”,像着了魔似的不顾羞丑,在很多地方治了都没效果。有一位老中医开了一个方子,方子里有一味很重要的药叫浮麦,就是存放了十几年的陈麦子,说是有很强的镇静作用。女孩子的父母东河找到西河,山上找到山下,找了无数人家才找到一捧,就是两只手掌拢起来捧得下的分量。那时候麦子已经家家有,但十几年的陈麦子谁家也没有。女孩子后来还真医好了,嫁了人,如今已是做外婆的人。如果现在我家里的麦子都能派上用场,那得救多少人呀!
摩托车驮了麦袋子往坡下走,满是深痕的泥土路,骑得一身汗。这无关技术,摩托车载物要比载人费劲得多,因为人是活的,而物是死的。至于去哪家磨坊,有两个选择:上了通镇公路,沿峡河往下走,是史家,主人是我的小学同学;往上走,是陈家,路较远一些。整个峡河村,也只剩下这两家磨坊了。我决定往上走,一方面是爱人说,陈家磨出的面细腻,出面多,另一方面,向上的方向正好是少年时去外婆家的方向,我有许多年没有走过那条路了。
峡河水已近干涸了,来自两边山上支支汊汊的小溪水也已完全断了流,但沿河的芦花异常茂盛,它们铺满了河床,又向岸上侵犯,把石头、泥沙、枯枝败叶全掩藏在了身下。芦花并不白,有一点棕色夹杂其中,接近蛇纹色,动起来,像无数蛇影在飘逸。这是峡河冬天里唯一的生动景象,这景象从童年一直持续到今天。据说有一些沿流水和泥沙到了长江,去装点别处的秋天和梦境。
在还没有通公路的年代,父亲每年都有几回挑着两只竹筐,一头是我,一头是弟弟或妹妹,颤悠悠往外婆家走。外婆家在西街岭脚,翻过房后的山,就是河南地界,那边有一个很古老的镇子叫官坡。我记得总有一个或一群人背着床板,去河南小集上卖。床板是青冈木的,很沉,新解的木板散发出一股酒糟味,那是青冈木特有的气味。他们在床板下绑一根粗木棒,棒两头垫以木块,使木棒与床板保持两三寸宽的缝隙,以方便拿捏。木棒托在脑后,像一只乌龟背着巨大的背壳爬行。有时候突然一阵风卷来,背床板的人被推转了方向,这时,我看见床板下面一张汗津津的脸,有的是少年,有的是老年。
磨面师傅是一个瘫子,只能在地上爬行,借助支撑物件,也可以半支起身子坐下来。我认识他,但他不认识我,在峡河,很多人都已经不认识我了,只是名字还知道。他的半自动上料磨面机说不上落后,也说不上先进,我见过更落后和更先进的磨面机。政府正在进行村容整改,他的小磨坊有碍观瞻,马上要被扒掉,因此今天来的人很多,但大都是磨玉米糁的,人们早已不种麦子,只种一季玉米,使土地不至于荒掉。时间流转,玉米再次成了人们三餐的主粮。
机器的声音浑厚而匀称,它从窗口挤出去,成为北风的一部分。铁与铁的撞击声,是清脆的,铁与粮食的摩擦声是混沌的,机器转动与地面产生的振动有大河奔流的感觉。它们把我的耳朵带回到了许多年以前,带到了无数的地理与时光,那是长白山、昆仑山,是山巅和地底,那是春天、秋天或冬天……人是非常奇怪的物种,有一些声音,一些气味,总能把一些地方、一些场景、一些时间串联起来,把消失多年的记忆唤醒,组成没有剪辑的电影。在南疆塔什库尔干的一座山脚下,姓王的师傅开一台巨型空压机,他每天吃住在机房里,紧张的生产让他须臾不能离开。但那里是我们上山下山歇脚的好地方,我们在他宽大又温暖的床上躺一觉,一起抽烟或喝一顿酒。铁与铁的撞击、摩擦声,铁与土地的振动声掺在我们的谈笑声里,嵌在记忆里,留存在一生的行程里。姓王的师傅后来得了一种病,他的肺里全是机油与油烟的沉淀物,怎么也咳不出来。
磨面师傅除了会磨面,还有一手木匠手艺,可以独立做很高大的粮柜。许多人看见过他一只手撑着马凳,一只手将刨子在木板上长长地推过去,地上堆起如雪的刨花,他包裹着车胎的双腿在刨花间犁行。在加工二斗麦子的过程里,我看见他坐在机器操控台上,神色专注,无比熟练老成。他戴一只毛线帽子,黑色的毛线因面粉而近于好看的兔毛,脸上的面粉刮下来,可以包一只包子。
今天是冬至,自然要吃饺子。我把面粉倒在铺了报纸的竹席上晾晒。经过机器剧烈碾轧的面粉,依然保持着一个小时前出机仓前的温度。空气里腾起细细的面粉颗粒和麦香,不同的麦子有不同的麦味,春小麦味浓烈,冬小麦味绵长,而十年的麦子与新产的小麦味道也不同。我找不到一个词或一些话形容眼前升腾的、淡淡的麦味。好多年前,家里打了一床新被子,它在门前的铁丝上晒了一天,傍晚去收回时,那崭新的棉花与阳光合成的气味与眼前的麦味有某些相似,但也仅仅是相似而已,那相似的是阳光的部分。将沉的太阳从西边照过来,让面粉更白了。
爱人在厨房和面,我想到该写一首诗歌,记录一年一次的日子,可想了很长时间也组织不出一个句子。我想起有一年冬至日过公主坟,写过一首《过公主坟》的诗,可记忆里已空荡得一无所有,连那年北京冬天的寒冷也忘得一干二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