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生活地缘上,我与商州这座小城基本没什么关系,但因为一些人生变故,又与之产生着扯不断的交集,而在行政版图上,它一直是辖治我家乡峡河的地市级首府,这层若即若离的关系,像老死不相往来的远房亲戚。
我老家峡河在莽岭与伏牛山交接地,我从小记忆最深的山,是遥望可见的黑牛崖而不是秦岭,那里是山猪北上的断头处。冬天里,持枪的猎手在这里守株待兔或敲山追击,到了这儿的山猪很少有逃掉的,逃掉了,就进入了莽岭,莽岭向西连接着茫茫秦岭,那是它们的另一片生栖天堂。商州城北边的龟山自金凤山逶迤而来,它是秦岭最有内容的枝丫之一,拥大半个商州城入怀。据说,著名的“雪拥蓝关马不前”的诗句就由金凤山起,蓝田关在地理位置上已接近关中,地势要比金凤山缓和许多,让马难前行的大雪也应落在商州至金凤山一带。峡河距商州三百里,在山区,这是称得上遥远的距离。
我十八岁那年春天,坐了敞篷的汽车第一次到丹凤县城,据说到商州只有一百里了。那时候小,没见过世界,虽然眼前一切都是新的,有一种萌动又有一种慌恐,也只有心向往之。二十岁那年写了个古装剧本《桃花渡》,投给商洛剧团的陈正庆先生,他编剧执导的几个戏剧当时风靡中国。他给我回了信,让去州城谈剧本,想想路途迢远,来回要花二十多元吃住和路费,也只有放弃了。后来,出门远行,我无数次路过商州,看着它由乌压压一片大农村日渐变成现代都市,像一只转动的魔方。但也仅是路过而已,像今年路过去年,左边路过右边。
2002年,在灵宝朱阳镇王峪金矿打工一年,工资也拖了一年。我那时候已经是技术工,收入让人欢心。到了年关,包工头与老板因矿石品位纠纷久峙不决,工程款死活无法结清。包工头是老家镇上人,与我沾一点亲戚,他对大伙说:“这事不打官司不行,大家谁也不能退,后退了谁也别想结清工资。”在矿山下的小旅馆安顿了工人,拿起账本,他带我来商州城里找政府里的熟人帮忙。
在商州城里,我们辗转了一天,北风吹龟山,吹纵横迷茫的街巷,在清冷的一条巷子里,我们吃过三顿手擀面,到底也没见到那位熟人。天黑时分,在黄沙岭上,回看州城万家灯火,清楚它与我们本无关系,也不会再发生关系,一股悲苦涌上心头。我们狠狠撒了一泡尿,心里说:“别了,商州!”我们有各自的悲愤,我的悲愤是,半年的工资泡汤了。
与商州再次发生交集时,我四十四岁。
那一天,在南阳一处矿山的工作采场,耳朵突然什么也听不清了,只看到钻机消声罩喷出的雾气笼罩整个采场,仿佛是它把声音吸掉了。出洞口时,看见工头老婆的斧头高高举起,无声落下,她正奋力为厨房劈一堆柴火。我给爱人打电话:“快带五千元钱,我们明天商州见。”我听见电话那头,她的声音近于蚊吟。
在商洛人民医院,一住二十二天。主治的医生说,耳聋病,基本没治,死马当活马医吧!我不想当死马,还有数不清的矿山工程等着我去干。我要积极治疗。
时序正是四月,金凤山的野桃花已经开败了,还有说不出名字的各种野花开着,它们或红或白,或浓或淡,星星点点又成片密布。在十八楼神经内科病房,我一眼就看见了它们。每天早晨看见它们开了,每天黄昏看见它们隐没或凋零,它们循环往复,无穷无尽。对于季节,它们在完成自己,而我,在打发苦闷的命运。若干年后,在喀喇昆仑山脚,每天看对面山头雪起雪融,觉得命运真是一个轮回往复的怪圈。
商州是个多寺的小城,金陵寺、大云寺、西山寺、松云寺……据说商州城周围有八大寺庙。它们环绕四周山头,成为山岳的一部分,朝朝暮暮,没有哪双手能将它们挥去。凡寺庙,都有故事,我不知道它们的故事,我还知道,众多的香客和游客与我一样无知。也许,正因为无知,才有了香火的延续与传远。信仰,与穷苦有关,也与富庶有关,归根处,是因为此身无可相托,从建修者、膜拜者,乃至无关者。
治疗期间的第五天,爱人回到了乡下,继续侍弄那一亩三分地。这二十二天里,我一个人除了在病房,就是在街街巷巷间转悠。从北新街到沙河边,从龟山断口处到黄沙岭,我贯穿了它的东西和南北。商山自古名利路,历史里,北上与南下的学子商贾们在这里相遇或匆匆交肩而过,各奔仕途与商途。但时光轮转,随着火车南线的开通,丹江水路的衰落,这里早已冷落不复旧亭台,偌大的城市,其实是清冷的,人们并不拥挤奔忙。久了,我发现,这是一个没有自己物产与饮食的城市,比如冒菜,来自山阳,比如豆干,来自黑龙口,而青茶,来自陕豫交界的商南,要说物事,只有十分微妙的商州方言,那相似又相异于关中方言的语气与语速,那粗硬与生动。
据说沙河里有沙金,据说多少年前,沙河曾是热闹的淘金场。我查过资料,在秦岭商洛段,并没有出现过大型矿脉,没有源头,沙金从何而来?但有病友说,若干年前,沙河确实淘出过指头大的金块。唯一的解释是,地理有太多的无解之谜。几年后,我曾骑摩托车沿丹江游走,幻想那“大河拐弯处有金沙现”。
二十二天,我的听力恢复了一半,我带着一半的听力,再次下了南阳。
三年前,爱人说,乳腺经常痛,下南阳去查查吧;两年前,爱人说,它好像加重了,去西安吧;今天,我们到了商州。
时光如幻,我们都已白发丛生,而商州城更加蓬勃。它的年轻看见我们的年老,它的繁华见证我们的凋零。依旧是小城唯一的三甲医院,依旧是同一住院楼,不同的是由昔日的十八层上升到十九层,神经内科转换到乳甲科。
一番化验、检查之后,我们住了下来,等待手术。这是段让人忧愁无聊的时光。
商州城向东向北又铺展了数公里,楼群又向天空占据了无数空间,昔日鹤立鸡群的住院楼在同类围剿挤压下不再一枝独秀。物非人改,所有的一切,都变化得令我不敢相认。
在院前一街之隔的小吃城,依旧挤挤挨挨,充满了烟火气。我们再次见到来自宝鸡的饭店主人老杨。老杨已显富态,不见富态的是他的爱人,一个小巧的甘肃女人。他俩竟还记得我和爱人。
我们坐下来。店铺差不多都已打烊,只剩几家还开着。看得出来,疫情两年来,受影响最大的还是餐饮业,门虽然都还开着,从业者与食客却都没了心气,最明显的是,厨柜都是空荡荡的,拼盘已从人们的点餐需求里下架了。餐饮是一座城市的活字书,从中可以读出无数内容,甚至过去与未来。显然,这座城市也在凋落它身体的某些部分,膨胀只是形体。不独商州,整个北方似乎都在面临相同的境地,这是一个复杂的话题和问题,似乎并无答案。我们要了两碗岐山臊子面。
面端上来,老杨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臊子没多一点了,给你们加了鸡蛋,不知道好不好。”老杨一边忙,一边告诉我们,再干一年,他们就回老家了,在老家盖了新房子。他摸了摸头,突然说:“呀,在商州十年了,嗯,十年亲疏两茫茫呢!”
老杨两口子坐下来,晚上九点半了,小吃城差不多已清场,清洁工开始打扫卫生。来这儿吃饭的主力不是病人就是陪护的家属,老杨当然猜得出我们此刻的身份。我看得出,他是有意陪我们说话,想要让我们解脱什么,变得释然一些、轻松一些。我们彼此都是异乡人,在这个异乡的地方,其实也没话可说。
老杨说:“我其实一开始不是开饭店的,是吹唢呐的,就是在红白喜事上吹喜吹哀的。十五岁就开始吹,开头跟着班子往西吹,吹到天水、通渭、陇右,差点吹到兰州。那边的人更能吹,吹的曲子也不一样,那边是秦腔的发源地,日子苦焦,吹得烈也吹得苦,吹的都是血肉心肺。我们感到吹不过人家,就掉头往东吹,我吹到了商州,有人吹过了黄河,吹到了山西。”
我说:“你走错了地方,商州人不听唢呐,你应该往河南吹。”老杨说:“你说得对,因为走错了地方,我改了行,开饭店。人说,生意做遍,不如饭店,吃饭是人的一等大事。”老杨的女人插话说:“饭店开张那天就是他吹的迎宾调,来的人很多,都没看见过小饭店开张还请乐班子的,生意一下就做起来了。”
老杨说:“有一年,有一对新疆父子,在这里医院看病,父亲得的是很不好的病,医生对儿子说,吃一顿是一顿,你爸愿吃啥就让他吃啥。儿子满商州城给父亲找拌面,找到哪儿也没有,找到了我这里,他问有没有,我说有,其实我这儿也没有。很多年前,我看过一个有关新疆吃食的纪录片,里面有拌面的做法,我用回忆加想象给他做了一份拌面。老头子吃着我的拌面,走完了最后的时光。死后就葬在了东龙山,本来要回新疆安葬的,但老头说,有拌面的地方就算家。”
回来的路上,爱人说:“老杨两口子和他们的臊子面一样好,我们明天还来吃!”
我听见了她的话,点点头,同时又听见了另外一个声音:
九尽花开春又来
可是又一载
…………
蝴蝶儿双双飞墙外
鸿雁飞去紫燕来
…………
这是豫剧《桃花庵》里的一段词,它由一只唢呐发出,无声,又声音无限,铺排向商州城漆黑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