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峡河到峦庄,中间要翻越三条岭。桃坪现在也由乡建制变为行政村了,那里是三条岭起源地一条岭开始的地方,再往南走,是伏牛山脉,就进入了南阳。为什么叫三条岭而不叫三道岭或别的?我也不清楚,的确,这个条字叫得有些怪怪的,似乎那是一条披挂而非山岭。
三条岭靠峦庄那一面,是十里下坡,下到坡底,是八岔河,过了河再向东五里,就是峦庄镇。峦庄镇从民国起就是峦庄这片地界的首府,所谓经济、文化、交通和权力中心。一百多年的古镇,如今全无古的样子味道了,有的是拔地而起的水泥楼群,杵在有时污脏有时清透的峦庄河两岸。街上卖的都是带有现代气息的东西,比如冬天取暖的家什是电火盆,而非木炭,女人的鞋子一律高跟半高跟,真正诠释了女性的地位升高从鞋跟开始,连街上跑过的狗,不少都理了时髦的头型。
十里下坡的公路边,全是桐子树,当然那是三十多年前的景象了。如今都是松树和箭茅草,松树霸道,箭茅草也不是省油的灯。有了它们没有别人,偶有几棵桐子树,老气横秋的无处立身。如今的春夏时节,一岭葱绿,间以形色奇异的野花,走过这里让人有衣锦还乡的兴奋感、满足感。到了冬天,岭上一半葱绿一半枯黄,像一张失败的油画。小地方经济不好,管理交通的人员躲在那些弯道里,借地势和草木掩护,抓来往的违章摩托车,罚款创收,一抓一个准。人们如果不是大事急事,一般很少骑车过往,要过往,也会选择早晨或晚上。
三十多年前,我在峦庄镇读初中。那时候大部分同学都不怎么爱学习,上学,似乎只是为了完成打发少年光阴的任务。比较起来,我算是较爱学习的一个。但和那些烧脑的文字数字比较起来,我还是更爱那些与成绩无关的东西一些,比如沿路的桐子,从桐子花到桐子都爱,爱得也没啥道理,就是觉得好,觉得它们是我的,我也是它们的。
桐子花三月开,这时候很多花已经收尾,桃花、杏花、梨花、海棠花们全都香消玉殒了,而更多的夏花还没有到来。天气已经很暖和了,这时候,天突然冷一场,甚至还会下一场雪来,待气温再暖和时,桐子花就开了。大人说,桐花还要寒风冻,似乎受冻而开是它们的宿命,命里的一个劫数。桐子花算不上好看,也不难看,朵算不上大,也不小,但它的香气不一样,是一种清香,气味像极了它的颜色和形状:白色花瓣镶嵌着淡红色的蕊,每一朵每一枝都相似,像一胞胎亲生姐妹。桐子花一开一坡,浩浩荡荡,密实得不见其他。远远看,一坡的花,像话痨,谁也插不上嘴,不像别的花,有红有绿,有让人插足的空间。
那时候孩子多,如果上学都赶一块了,从前到后要排好长的队伍。前面的进了桐花阵,后面的还在岭那边;前面的过了八岔河,后面的还在花阵里。上学的人每人提一只网兜,兜里白馍黑馍杂面馍一目了然。女孩子爱虚荣,在馍外面遮一层报纸,只能看见祖国欣欣向荣的景象,看不见馍的模样。
桐子花有一个用处,治烫伤。八岔河口,有一个还俗的老道士,很老很老了,弯了腰,须发尽白。他经常上岭来收集凋落的桐子花。凋落的桐子花铺满了一地,像树头一样密实,奇怪的是树上并不见减少,仿佛它们一边凋落一边在生长,此消彼长,守恒不变。他背一只编织口袋,每次收集一袋子落花。也不知道他拿回去怎么处理的,掺了别的什么材料,调成膏,装在大大小小的瓶子里,把它们涂在伤者烫伤上,百医百效,几乎不留疤。也不知道哪一年,老道士死了,治烫伤的方子就一同带走了。他没儿没女,传也没人传。再说,治烫伤也糊不了口,一年到头,没有几个烫伤的。他也不靠这个吃饭。再有烫伤的,只能去医院,花好多钱,留一块伴一辈子的疤。
桐子花开过两个月,桐子出来了,个个青嫩得要滴水,但其实都坚硬得砸不开。男孩子用它们互掷打仗,脑袋上一砸一个包。用石头砸开来,桐子白白胖胖挤在一块,嚼在嘴里很香,比核桃仁都好吃,但过一会儿就头疼、恶心。去了桐子的壳晒干了是烧火的好材料,冬天正好烧炕。
学校食堂只有一种饭,玉米糁糊汤,是用玉米糁急火慢火熬成的粥,且只有早中两餐,晚上只能吃自带的馍或者干熬到天亮。就饭的菜就显得很重要,要有油水,可大部分没有油水,没有油水也行,有花样也行,但花样也少,就是一桶蒜汁调酸菜,且量也有限,要合理分配。
金锁家门前有一棵漆树,三丈多高,合抱粗。这么大的漆树,不多见。夏天遮天蔽日,到了秋天,叶子红得像火,照着天烧。一树漆子打下来能熬一大盆漆子油。漆子油也是食用油的一种,也能点灯,送亡人的路上,点长明灯,经夜不灭,照耀亡人远行。但是树太老了,半荣半枯,下半部树干有一半已经朽了。有一年夏天,下过一场雨,天晴后枯的那边长出一大朵树菇来,颜色又红又黄,像西天一朵火烧云落了下来。漆树菇是一种上好的树菇,鲜嫩鲜美,能上席面。我和金锁把它掰下来,满满一盆,但他家里没有油,翻遍了柜子和墙角也找不到。我说,有办法,去弄桐子炼油。我们上了三条岭。
桐子炼油不难。我们摘了一筐桐果,把它们砸开,把桐子抠出来,用蒜臼捣碎了,放进锅里熬,去了渣,竟炼了一碗油。听大人说过,不论什么油,只要放了毒就没事了。桐子在锅里熬,熬掉了水汽,放了黑烟,就算放毒了。
我俩上吐下泻了一晚上,金锁他爹给我们灌了洗衣粉水,第二天才停下来。也幸亏那天吃得不多,油也放得少。我俩三天没上学,也找不到理由请假,那一年,我俩都上初三。
若干年后,金锁上了大学,我上了矿山,从此分道扬镳。我没有他的电话,他没有我的联系渠道。自从他爹妈死了后,我们彼此更加一无所知,唯一隐约知道的是,他没工作几年就去了欧洲,辗转世界,娶妻安家,他乡变作故乡。
三条岭上仅剩的桐子有些年景还会开几枝,零星的桐花躲在万绿丛中,比大片绵延的桐花更好看,清艳无双,一点也不显得失落孤独。
桐果通常在十月中下旬成熟,果子由青绿变为淡红,最后变成黑褐色,就可以采收了。桐果的蒂很结实,和枝头连接得很紧密,不像核桃和板栗这些果子容易敲打下来。采收桐子是非常缓慢辛苦的活,枝头不高的话,女人和孩子用手摘反倒是最快的。男人们爬上树,用竹竿敲打,把树头枝杈棒打成了披发鬼,总有几个桐果纹丝不动,最后只有任它们留到来年。桐子身沉,运输也是件费力的事,一个好劳力,背一筐,吃力得弯腰驼背气喘吁吁,从岭上到岭下,一天只能赶三个来回。
碓的用途十分广泛,几乎任何有关破碎的活都可以用捣的方法解决。把桐果彻底晾晒干了,倒进碓窝里捣,是最有效的出桐米的方法。这项工作一般由妇女和孩子完成,一个人在后面踩碓桡,一个人在前面翻动石窝里的桐果,你起我落,默契无比。处理干净的桐米又白又嫩,像羊脂似的。我们这些孩子,夹在其中忙前忙后,趁人不备,丢一粒在嘴里,又被大人抠出来,哇哇吐一地。
桐油就是桐子榨的油,榨桐油的流程和榨花生油差不多。我小时候好事,一身猴气,曾多次参与大人们的榨油劳动。烦琐的细节都不记得了,只记得桐油透明纯净,那淡黄的颜色找不到对应参照的东西,所以无法描述,用一物去形容和说明另一物,这古老的、无所不能的表述方式在桐油面前彻底失效了。榨出来的桐油装在盆盆钵钵里,有外地人来收购,虽说卖不了多少钱,油盐酱醋钱也有了。
桐油是最好的漆染家具的漆物,林师傅是最好的漆匠。
一般说来,木匠也是漆匠,漆匠也是木匠,很少见谁家请了木匠,打好了家具又请漆匠的。木匠不一定多才,但一定多艺,否则,没法踩百家门头。只有林师傅,偏偏只会漆工,对木匠的活一窍不通,但因为手艺太好,哪怕是身怀独技,仍然不愁饭吃。也因为手艺太好,弄得同行常常没了活路,让人慕又招人恨。
林师傅也不是当地人,有说是河南的,有说是湖北的,也有说是四川的。他自己不说,别人当然只是乱猜。人们的根据是他的口音,但出门久了的人,吃四方饭,应八方景,乡音早已无存,留下的是两掺三掺的杂糅音腔。林师傅来到峡河时,四十岁了,手艺不是在峡河学的,是从远处带来的,他一到来就是大师傅。他自己说是家传,这一说法大家自然是信的,好手艺大多来自家传。四十岁的林师傅到了峡河,四十一上就娶到了女人,自然也是得益于他的好手艺。女人小他十七八岁,还是个黄花闺女,叫刘兰花。
刘兰花她爹是个席匠,一辈子织苇席。出门织,也在自己家里织,需要的人上门来买,或用东西交换。刘席匠的席匠生涯就这两个方式,一半出外上门,一半家庭作坊。刘席匠老了的时候,就不出门了,房后山上养了一片芦苇园子,五六亩,方圆几十里的人家用席也够了。刘席匠织了一辈子席,手里也攒了点钱,在周遭算殷实人家。
早些年,人都穷,置不起棺材,大多数人死了,用苇席一卷就入了土,那苇席自然也是出自刘席匠的手。刘席匠从东山织到西山,从白天织到晚上,织出的席,一半用来晒粮,一半用来卷人。后来,人们日子过得宽松些了,有人开始使用棺板,当然,苇席这时也没有缺席入土为安的事业,再后来,全都改用棺板了,就没苇席什么事了。人总是有了星星想月亮,这时候,又有人开始给棺材上油漆,要让死者在地下长眠得更安然、长久。
刘席匠织了一辈子席,看到亲手织的席卷了数不清的人,但从内心里,他对席卷人入土的方式是不认可的,他觉得那才真叫草菅人命。同样,他对后来的人们给棺材刷满从街上买来的化学油漆也深恶痛绝,那玩意不但不防腐,而且那气味怎么让人安宁?总之,人这一辈子太忙,没睡过好觉,走了,到了另一个世界,一定得睡安稳些踏实些。刘席匠的最大理想,是有一口桐油棺材。
这个理想,林师傅帮他实现了。
那一天,我们全村老少见证了桐油由生油变熟油的伟大又壮观的过程。
林师傅在刘席匠家的院子里砌了一只齐腰高的土灶台,灶上架起一只大铁锅,用柞木柴火在下面猛烧。先将从河里挑选来的光净石子放在锅中炒,石子炒烫后,倒入生桐油。倒多少?肯定有讲究,林师傅只是倒,嘴里不说。接着锅里翻江倒海,随着温度越升越高,桐油里的水汽逐渐蒸发掉了。空气里有了香味,香味铺天盖地,像一个大毯子蒙住了整个院子,但那个香,是谁也没有闻过的香,浓烈放荡,说不出来是好是坏。此时,大家看到锅中的桐油泛起油花。林师傅快速加入了一铲粉状的东西,一会儿,桐油面上泛起一层白色的泡沫,并冒出浓浓的黄烟。林师傅指挥一个青年用木棒奋力搅拌,泡沫迅速地与桐油密合,这时候烟色由黄转黑,浓烟直冲天上,渐渐消散。林师傅用木棍挑出一缕桐油,滴在石头上,用手指蘸着桐油往上拉长,拉出很长的细丝来。林师傅命人迅速浇灭锅下的火,大喊一声:“成了!”
围观的人好奇又紧张,又不得要领,像看了一场戏,又像做了一场梦。觉得林师傅真神,才知道原来桐油可以这么熬成好东西,以前总是把桐油生生卖掉,好可惜。若干年过去,当熬桐油不再是独门绝技,大家才知道,那粉状的东西是土子粉和樟丹。
经熟桐油由外到里刷过三遍的柏木棺板,简直像一只多棱的镜子,映照出一群人怪异好奇的嘴脸,映照出天上的太阳和游荡的云彩。为证明桐油的功效,林师傅往棺里倒了一桶水,倒进去时满满一桶,舀出来时一桶满满,不多不少。刘席匠说,这狗日的桐油,怕能护人身子一千年!
林师傅和刘兰花生了一个女儿,叫林萍儿。刘兰花一副好身段,两扇好屁股,像一团棉朵没有开苞,要多饱满有多饱满,生多少都不是问题,但不敢生,政策紧,根本承受不起罚款。林师傅走的那年,林萍儿十三岁,还在读初中。满打满算下来,刘兰花和林师傅做了十四年夫妻。对林师傅的走,刘兰花是真的舍不得。下葬的那天,天下着雨,刘兰花从头到脚都湿透了,有人说是雨浇的,有人说是泪浇的,其实两个都是。
满打满算,林师傅在峡河生活了十四年,行云布雨的桐油匠职业生涯十四年,不算长,也不算短,但经他使用过的桐油,刷过的家具,不知道用什么才能计量清楚。他传下的手艺,他有意无意带动的行业,在他离开五年后也戛然而止。按新的经济发展要求,乡村产业转型,上面要求弃桐子改播松树。一种产业、一个行业随着世事的转腾而终于凋落、寂灭了。
有一年的有一天,林师傅送林萍儿去上学。学校在镇上,星期六接回来,星期天送到校。他骑一辆大杠,车头上挂着书包和干粮袋子,车后座上载着女儿。车下三条岭,桐子花正开,路里的花,路外的花,头连着尾,尾连着头,天地间仿佛再没有别的。人车在花中穿行,头上的天,鼻孔里的花香,车轮的轻快,真叫人快乐啊。林师傅想,今年又是好收成。
车到二道盘,那里有一处泉眼,四季清水汩汩,又甘又甜。来往的人、雀鸟、小兽都在这里饮水、歇脚。因为潭在低处,人需要双腿跪下,伸长脖子才能饮到水。有一个传说,说泉眼里有一条鱼精,受人的跪拜时间久了,已经得道,有时晚上会出来清理水潭的脏物,让泉永远清清净净,但谁也没有见过,倒是有三两条小鱼,不知从哪里来。
林师傅有些饿了,他把一只饼分成两半,自己一半女儿一半,就着泉水吃起来。在吞最后一口时,他感到饼在喉咙里卡住了,上不上,下不下。他掬起一捧水,灌下去,也不管用。他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想起母亲也是这样的情形,这样卡了几年,走了。
林师傅请匠人给自己打的棺是一口泡桐木棺,泡桐木材质松软,不经腐,但好处是得来全不费工夫,一排大树就长在院子边,就地取材。山上硬木头不是没有,但林师傅感到自己没工夫了。刘兰花说:“还早呢,让树再长几年。”林师傅说:“不早了,早晚都得准备。”刘兰花说:“也给我备一口。”林师傅说:“你还早,让树再长几年。”
林师傅给自己熬桐油的壮观场面和十四年前在刘席匠院子里第一次熬桐油的场面如出一辙,围观者众多,帮忙的也多。虽然这时候这门技术早已不是秘密。林师傅有些感慨,自己在峡河这片地方,第一锅桐油在这里开始,最后一锅桐油也在这里收尾,仿佛早已被安排,被注定。世界上很多事,开头与结局惊人相似,或者说开头就是结局。在最后退去锅底的柴火时,刘兰花有些慌张,把锅底打了个洞,熬成的桐油倾泻而下。虽然众人奋力抢救,熬成的晶亮的好东西只抢救出三分之一,漏掉的部分化作了一阵冲天大火。
林师傅的棺板刷到一半,没有桐油了,疏松的泡桐木特别吃油,另一半,只好去街上买来一桶洋漆完成。不说别的,仅颜色就显出了差异,林师傅叹口气,说,这都是命。
林师傅走了两年后,有一天,刘兰花收到了一封信,寄件地址不详,寄件人不详。收信人姓名是林懿德,刘兰花不认得名字里中间那个字,问女儿林萍儿,林萍儿这时已经上了高中,没有不认识的字,说那个字读yì。
刘兰花开始以为寄信人把地址和收信人名字写错了,想退回去。丈夫的名字叫林建业,从来没有听人说过这个怪怪的名字。可乡邮递员说,没有错,邮政编码都是对的,门号都是对的,再说,谁知道往哪里退,退给谁。
刘兰花就拆开信读了,读完,才知道寄信的人没有寄错地址和收信人。她读了信,悄悄哭了一夜,早上起来做饭,就随手把信丢进锅洞里烧了。烧尽的信没有成灰,保持着纸的形状,从灶洞飘出来,飞出了院子,在空中飘飘荡荡。刘兰花对着不肯落下的东西心里说,你就落下来吧,我读过了,就是你读过了,你一辈子前前后后我都知道了。那片状的东西飘飘摇摇,打着旋儿,在院子上空螺旋下降,最后落在了墙角,变成了灰烬。
林萍儿从房间里拿着一件好看的衣服出来,准备上学去,问写的啥。刘兰花说,没写啥,是有人把信寄错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