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疙瘩叶儿

疙瘩叶儿,有些地方也叫黄叶菜,但它既不卷疙瘩,也不发黄。哪怕是到了深秋,一场场苦霜落下来,它依旧是一片一片绿着凋落在地上。

峡河这地方,能吃的野菜,就数疙瘩叶儿最早。三月初,漫山树叶子还没有长圆,晚点的青冈还在展芽,它就出来了。老远,看到树上一架夺目的绿色,那就是它。疙瘩叶儿藤生,不过这藤,也不完全要攀附别人而生,顺着坡势、岩头也能开天辟地。藤如果年头久,有拳头粗,能半立起来,像一顶努力支撑的帐篷。

三月一到,家家青黄不接,大人孩子背起篓,上山打菜。年轻力壮的人爬上树,把藤砍下来,供下面的人采摘。不用担心,到了第二年,新的藤又攀上了树,比上一年更旺盛。摘菜的人,有的手快,有的手慢。手快的人摘满了家什,就帮手慢的人摘,最后都满载而归。如果碰到的疙瘩叶儿足够多,每只篓都要用脚踏实,背起来,往回跑。回家慢了,踏实的叶儿会上烧,上烧的叶子无论怎么做,味道都差去一大半。

好吃的野菜叶儿都有一个特征,那就是有一定的厚度,有肉感,这样才能含住水分,有柔性,有口感。但疙瘩叶儿没有,它薄,比所有的叶子都薄。因为薄,没有重量,如果篓口没压实,风一吹能飞一面坡。疙瘩叶儿的另一个特点是经络纤细,像织在叶子里的丝线,像不存在。因此,它比任何野菜的口感都柔和得多。摘回来的疙瘩叶儿在开水锅里打一滚,就熟了,捞出来,一锅绿水也有用,能当茶水,有一种特别的清香。焯过水的疙瘩叶儿通常的吃法是拌入盐、香油、蒜末、葱花,这时候,小茴香也出来了,拌一点进去,如果有条件,再拌以核桃仁若干,但这个季节,保存着核桃的人家不多。疙瘩叶儿菜就玉米粥最好,玉米粥很糯,疙瘩叶儿菜很软,绝配无两。

最好的,还是搭配面叶儿。面叶儿要擀得薄,要透不透,用刀切出三角形,和面时加一点食用碱,增加柔滑度。滚水尖上撒下去,紧接着把生疙瘩叶儿撒一把,打一浪,面和疙瘩叶儿都熟了。白的面叶儿,绿的疙瘩叶儿,无章而有章地漂在淡绿的汤上,像绘上去的。

有一年,在河南灵宝大湖峪开矿,做饭的师傅是一个山西人,刀削面配疙瘩叶儿,天天吃,顿顿吃,吃到最后,大家的肠子都是绿的,厕所里没有别的颜色。大湖峪一沟两坡疙瘩叶儿一架挨着一架,直铺盖到山顶,山顶那边是陕西,有没有疙瘩叶儿,不知道。渣坡上一纵一纵疙瘩叶儿架,矿渣一年一年倒下去,它们一年一年长上来,不分输赢。那个春天,我们把一条巷道送出了三百米,与山那边的巷道打透了。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如此铺天盖地的疙瘩叶儿。

小时候,家里最常做的,是将疙瘩叶儿与玉米糁同煮,因为玉米糁总是不够,要用疙瘩叶儿充数。一半玉米糁,一半疙瘩叶儿,熬出来的粥特别黏,特别香,也特别绿,但不顶饥,需要吃三碗。我们从三月一顿一顿吃着疙瘩叶儿粥,熬到五月麦熟。

关于疙瘩叶儿,有两件事,我记忆特别深。

生产队集体土地少,就要修地,那时候年年春天都在修地,给自己修,也支援邻村修。有一年,村里规划在松树垴上修地。松树垴有些远,没有人烟,自然就没有地方做饭,所以家家户户到饭点要送饭。我还没有上学,弟弟还小,就由我给父母送饭。

奶奶有一只瓷罐儿,白底蓝花,有盖。上面的画是两个人在水边钓鱼,戴着斗笠。奶奶给它拴了麻绳,送饭用,再加一只碗,两双筷子,两人分着吃。瓷罐儿很保温,我在路上不用赶,而有的人家,是一口缸子,没有盖,或者一只海碗,人到了,饭也凉了。每次的饭,不是疙瘩叶儿面,就是疙瘩叶儿糊糊,上面放一勺辣酱,红红的辣椒在饭菜上沉浮。

我喜欢走一阵,打开盖看一眼饭菜。因为一路晃荡,有时疙瘩叶儿浮在上面,有时候面叶儿浮在上面,有时它们共同浮在上面,辣椒酱在它们上面洇开,像一朵开圆的花,有蕊有边。我最大的愿望是,饭送到父母手里时,面叶儿都浮在上面,这样就能证明奶奶对他们的好,证明我对他们的支持和功劳,可结果常常不遂人愿。

虽然每次送饭前已经吃过了饭,打开盖,一股饭菜气味扑出来,在眼前缠绕,我就又饿了。我想打开盖看,又不敢打开盖看,怕自己忍不住,偷嘴。有一个人,送饭到半路,实在太饿了,偷吃了一半,结果干活的人没力气,偷懒,最后被队长追问出了情况,把送饭的人批评了三场。那人羞愧不过,扑了崖,虽然最终无碍性命。我不怕饿,我怕批评,虽然我还不到挨批的年龄。

父母吃过了饭,去干活了,我把瓷罐儿拿到河边去洗。松树垴上有一股泉水,又干净又清凉,从垴上一直流到谷底,最后汇入了峡河。夏天鱼们扛不住热,纷纷汇聚到入河口处纳凉。那是一个小瀑布催生的潭,常被人轻劳而获。我先往罐儿里灌进少量的水,盖上盖拼命摇动,让水把每个角落都冲刷到。然后,把罐儿举起来,仰头把稠浓的水喝掉。这样,相当于肚里又添了半碗饭。有一回,父亲正好到水边洗手,看见了,抱起我,哭了一场。一个老男人的哭没有声音,只有泪水。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哭。

疙瘩叶儿还有一种吃法,卧浆水菜。它和任何浆水菜的做法并无不同,区别是疙瘩叶儿的浆水特别好喝,能解暑,更能解馋。在外面干活的人累了,回到家,舀一碗疙瘩叶儿浆水一口气喝下去,别提有多舒坦。如果再兑入米汤,能让人喝饱。

毛毛怀孕七个月。毛毛对铁棍说:“铁棍,我想喝疙瘩叶儿浆水。”铁棍说:“行,你等着。”

铁棍背起竹篓,上山去找疙瘩叶儿,从东山找到西山,终于找到了,好大一架疙瘩叶儿攀在一个岩头的大树上。

铁棍爬上了树,这是一棵青冈树,年龄很大了,一些树枝都死了,疙瘩藤攀在上面,让它们再次年轻。他没有带刀,只好一枝枝折了,丢下去,然后再下树摘叶儿。

从树上可以看到很远,看到远处的山,远处的河,远处的人家,远处的公路和山路曲曲绕绕,拥抱又分开,远处的人在地里干活,像没有干活。树下面是一片野竹林,竹子指头粗细,又青嫩又老辣。村里人年年来砍,它是扎扫帚的好材料。但从这里就是看不到自个的村子和家,山在这里折了个弯,把村子遮住了。铁棍想,毛毛在干什么呢,是不是挺着肚子准备烧浆水。这时,他脚踏的一根树枝突然断了。

铁棍回到家,把疙瘩叶儿洗了,煮了,卧进了缸里。过三天后,浆水菜就能吃了,毛毛就能喝上浆水了。他感到腿脖子那儿更痛了,有个伤口一直在渗血。铁棍找了一块纱布、一疙瘩棉花,在盐水里煮了,把伤口捆扎起来。疼痛减轻了,胀胀的。他不知道,有一根竹茬顺着骨头扎进了腿里。

十几天后,铁棍找到了村医梁子,梁子用一把老虎钳子从他腿里拔出来一根五寸长的竹茬子,也拔出了一串脓血。但可能拔得太晚了,铁棍从此再也没有正常走过路。

两个月后,毛毛生下了一个女儿,只有五斤重,清秀轻飘得像一片树叶子。铁棍说,就叫她青叶儿吧。

十八年后,青叶儿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出了国,再也没有回来。回来也没有意思,毛毛和铁棍也走了,连村子也没有了声息。

我最后一次见到青叶儿,是她考上大学那年。当时她已经是大姑娘了,但说话、走路,都没有什么声音,像一片青叶儿飘飘悠悠,那眉眼,像一本书里的一个人。 9Fub1uUwb9cgvhS2AIQjpsFf89fNRu9S/qS8AU1cJUjDTNt9AMS4O0w58G/fxr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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