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立秋。
夜里下了一夜雨,早饭时天晴了。俗谚说:“晚上立了秋,早上凉丢丢。”古老的东西里,胡言乱语的不少,但农谚从不欺人,空气果然不那么闷热了。玉米虽然还有一些在抽着红缨,靠近地面的几匹叶子,突然泛出了枯色。
广西的朋友千里迢迢来家里,要看看我的生活和家乡。2020年的这个时候去桂林做活动,她从柳州赶过来捧场,那些天,我台上私下说得最多的,是我的家乡景物,我的童年和少年,峡河两岸的旧尘新闻,听者很多人中了蛊,她大概就是一个。这些年,我习惯地在朋友圈里分享老家四季的图景,心慕者甚多,比如有一位上海的读者,要租我家老房子用来读书写作,被我婉拒了。风景之地,多是生存维艰,我老家连公路也不通,上山下坡都要出一身水。文字和镜像本质是骗人的勾当,网络在手,我们都一样,不是在骗人就是在骗人的路上。
认识生活,最有效的,是从劳动开始。我和爱人就带着客人上山采红蘑。
峡河这地方,山上蘑菇种类多得数不过来,但人们大都不认识,连名字也叫不出来,当然也就不敢食用。它们一年又一年在山上自生自灭,像大多数人一样,白白来世界走一遭。我思想有一个原因大概是,这儿近二三百年里才有人烟,用一句流行的话说,我对这个世界不熟。我们这些后来者,对古老的隐藏山林的蘑菇的认知无疑是狗子看星星。
但只有一种红蘑例外,它又红又艳,又鲜又美,常常被用来做汤或炒鸡蛋。这些年,也成为家家收入的来源之一。湖北的、河南的客商,开着车上门收购,至于最后落在哪家餐桌上,进了谁的肠胃,就没人知道了。
我们从东山开始,翻找遍了整座山,一个下午,找了一竹笼,晒干了,大约有一斤。比较起来,比往年收获小多了。乡村在衰落,为什么连蘑菇也跟着衰落,其中的道道诡异不明,就像另一个无解现象:井水随主人的搬走而干涸。好在,作为体验和待客项目,收获不是目的。我们高兴地上山,愉快地下山,不痛快的只有西天的那轮落日,没到山尖就被乌云吞没了。
朋友干的是林业工作,植物学是专业,她对山上很多植物的认识与我不谋而合,让我暗暗得意,我也是有知识的人啦!在山上,我们还发现了一种奇特的植物,查了百度,叫金丝莲,采回来,煎了茶,晚上爱人的哮喘奇迹般地没有再犯,不知道是红蘑汤的作用还是金线莲茶的功劳。
大家之所以怕蘑菇,将它拒之门外,是因为看见过血淋淋的代价。
1968年,峡河还没有瓦,房子都是茅草顶,一年一修缮,麻烦得很。这一年,从河南来了一位瓦匠,姓张,人们叫他张瓦匠,二十来岁。他从峡河上头走到下头,看了又看,嘴里说:“真是穷得上无片瓦呀!”几个老年人说:“既然你是瓦匠,就请给我们造瓦吧,造得好,村子里大姑娘随便挑。”张瓦匠说:“中!”
造瓦先造瓦窑,瓦窑是瓦的母亲,无母不生子。地址就选在了祖师庙后面,那本来是一个黄泥坑,夏天盛满了青蛙和蛙鸣。村里抽出一半壮劳力,另一半负责田里的活,两不耽误。土一锄锄挖下来,一锨锨铲出来,堆在平地里,堆成一座小山。一个月后,瓦窑成了,一丈见圆的大坑,深两丈余,挖了烟道,封了顶,像一个堡垒。瓦匠说,能烧三万瓦坯,够六间大瓦房用了。大家算了一下,要是家家茅草换瓦顶,大概需要十年。十年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也是急不得的事情,干吧。
挖出的土正好用来造瓦坯。黄土真纯,一粒石子也没有。瓦匠对土赞不绝口,说从来没见过这么乖巧的土,比良心都干净。村里人都吹牛说,这有啥,遍地都是,挖到阎王头顶都错不了。又问他为啥不能含石子。瓦匠说,含了石子,火一烧,瓦片里有空心,不结实。
土浇过三天水,耕牛牵出来,在泥上踩踏,一个人在前牵绳,一个人在后赶牛,转着圈,无所不至。踩过十遍,再堆成长条,铡刀刃翻过来,刀背一刀刀往下砍,砍出一指宽的薄片。砍过三遍,泥终于熟了,取一块,能擀成一张薄饼,就可以造瓦坯了。
造瓦坯是一个漫长又细致的活,喜晴不喜雨,喜慢不喜急。泥坯做成瓦筒,瓦筒磕出四页瓦片,晒干,上摞。从夏天到秋尽,六万瓦坯造出来了。村里人还想造,说造得多多的,慢慢烧,反正冬天长得很,还省了烤火柴。主要的是,没有人不盼着早一天住上瓦房,不说住着敞亮,讨媳妇都有了优势。瓦匠说,不能造了,挨冻过的瓦坯起层漏雨。
瓦匠虽然干的是粗活,但毕竟是师傅,得吃好睡好,吃好睡好了才能出好活,村里也有铁匠、木匠、席匠、杀猪匠,也踩百家门头过,道理大家自然是懂的。开始时,吃零工,就是家家轮着管饭管住,一轮下来再复一轮。好处也有,坏处是饭菜好坏不齐,床软硬有别,吃早吃晚也没有保证,有的人家一忙就晚点了。最后大家一合计,干脆独立起灶,独立住宿。住处就放在祖师庙里,反正祖师爷也不在了,早断了香火。
冷落太久的祖师庙就成了张瓦匠的家,他吃住都在里面,自己做饭,自己洗衣,出门一把锁,进门一把火。听父辈人说,瓦匠到底年轻,干活从不误事,就是晚上特别费煤油,通宵达旦不灭灯,不知道在干什么。
第一窑瓦,火功七天七夜,又饮了七天七夜井水,打开窑门,蓝莹莹的瓦像一天斑斓的晴空。拿在手里敲打,当当有声。第一窑瓦,分给了队长和会计。当然,茅草换瓦的工程也是全村齐上阵完成的。
转眼,又到了第二年夏天。
这一年夏天,和往年没有啥区别。天还是那么热,雨还是那么多,峡河上的芦苇还是那么浩荡无边,区别是,公社开始有了一个电影放映员,每半月下村放映一场电影。《决裂》《金光大道》《海霞》《激战无名川》,让人看得热血沸腾,只恨自己不是电影里的人,没到过那里的世界。
这一天,又放电影,广播早早通知到各家各户,电影名字叫《创业》。那时候,不兴创业,但人心里都盼着创业。吃了晚饭,大家早早上路了。电影放映的地方叫王家堡,是另一个村子,离本村三四里,要是走山路,只有二里。大家带了火把、马灯,板凳就不用带,王家堡的人自会供应。
一支队伍,浩浩荡荡,胡说八道。虽说是山路,其实也挺宽敞,四季都有人走,没一天闲着。路里路外,全是青冈林,这个季节正遮天蔽日。林子地上,冒出五彩缤纷的蘑菇,仿佛一地的雨伞,有的已腐烂,有的才出土冒泡,大多数正当年。张瓦匠一路大呼小叫,说都是宝贝,指指点点,这个好吃,那个好吃。大家把他当笑话看,说:“是摊的粮菜少了,没让你吃饱咋的?”瓦匠说:“吃饱了,可这个更有营养。”大家就说:“要吃你吃,我们可不敢吃。”瓦匠脱下衣服当包裹,就去采。队长一把夺下来,严肃地说:“你也是半个村里的人了,要对自己负责,更要对大家负责。”当晚大家看完电影,马灯、火把回到家,小半夜了。
第二天早上,日上三竿,大家到了瓦场,还不见瓦匠到场,往日可不是这样的,瓦匠是个准点的人。有人就去喊他,庙门关着,推开门,瓦匠直挺挺躺在床上,嘴角都是白沫,早没了气。床头上一本大书翻开着,是外国人的书,煤油灯十分明亮,灯油将尽。
村赤脚医生老王看了看瓦匠的指甲,闻了闻嘴里的气味,说:“唉,这菇真毒啊!”
没有人知道瓦匠到底是河南哪里人,家里还有什么人,怎么联系他们。有人断定瓦匠是宝丰人,宝丰人会说书,走南闯北,口音很多人听过。有人说,也不一定,周口也是这口音。报到社里,社里说,没法联系,走丢的人多了,埋了吧,也别太草草,毕竟是为咱村出过力的人。
瓦匠埋在了北山上,那儿地势高,可以望见河南,虽是北山,阳光也好。大伙砍了两棵柏木,打了一口好棺。刘石匠不忍心,选了块好石头,凿了一块碑,刻上了瓦匠的名字和死亡的年月日,指望哪年哪月说不定有家人来认领。可多少年过去了,也没有人来认领。大家猜瓦匠可能就没有亲人。
从此,人们离蘑菇更远了。
如今,红蘑在万千蘑菇中独受人宠,其中还有一个小故事,发现它无毒又好吃,也是一场偶然。大约二十年前,我们那时都是青年,村里青年特别多,大伙苦闷又孤独,夜生活的主要内容之一是搓麻将,煤油灯下整夜整夜地搓,搓得塑料块秃了棱角,缺了字码。赌资为五分到一毛。
有个小伙子,一夜输了三元钱,他心疼死了,但又不能说出来。天亮了,不光输了钱,还要给赌徒们煮早饭吃,大家吃了饭才离去,该放牛的上山,该锄草的下地,该相亲的洗脸。这是多年赌场规矩,叫赌客也是客。
他为大家煮的汤是红蘑鸡蛋西红柿汤,红蘑红遍了他家房后的山林,就地取材,太方便了。我们都饿了,不管三七二十一,每人一大碗,气吞万里如虎。小伙子想看大家提着裤子朝厕所奔,要看狼狈的笑话,却没一个奔的。传说红蘑有毒,但不死人,毒不重,只会让人拉肚子。
事后他对我们说,你知道你们那天喝的是什么汤吗,红蘑汤!所有人又惊又喜,从此,红蘑收入各家食谱。这世上,很多价值的发现,并非出于刻意和庄重。
红蘑十头,洗净沥干,鸡蛋三枚,小白菜若干,西红柿两只,小葱一撮,藿香叶两片,鲜核桃仁若干,备用。热锅菜油,先爆香藿香叶丝和花椒少许,西红柿丁、红蘑整个入锅翻一个身,加清水足量,水开,滑入蛋液,小白菜手拧数段入锅,鲜核桃仁最后撒入,出锅。
如果有一颗老青冈上的猴头菇,切两片同烩最好。野猴头菇细嫩,但韧劲足,耐炖,奇鲜。那个鲜,与红蘑又不同,二者同烩,相当于鸟铳里添了火药,射程增了一半,鸟一枪一个死。只是这些年老青冈上遍山再没有见过猴头菇了。有一个说法,猴头并非不存,只是都跑到了人的项上,你看,不是满世界都跑着猴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