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是有的?
小时候,家里一直很穷,一年里有半年时间肚子是空着的,不空的半年里,胃里充塞的多是红薯、萝卜、榆钱、山枣、野梨、酸杏这些,只有少量的粮食混杂其间。相对而言,住在上河的外婆家要充裕些,因为没有孩子,吃饭的嘴巴少些,外公早已不在,只有外婆和顶门的大表哥。外婆家就成了我童年的乐土,我常一年有好几个月住在那里,乐不思归。
去外婆家有二十多里路程,那时候还没有公路,只有一条小道,逢山攀爬,逢水蹚河,勉强可行。父亲挑两只筐,一头是五六岁的我,一头放着小些的弟弟,颤悠悠地向外婆的慈盼里走去。
我清晰地记得,其间要过一段长长的石峡,左边是百尺绝崖,右边也是,中间一处夹一方巨大的石头,上面平坦光润,四角界棱分明,二丈见方。远看,仿佛一张八仙桌,走近了,更像。四周围一潭深水,幽不见底。两山树木参天,遮天隐日,即使是青天白日,也显得阴森可怖。崖水间横担几根木头,尺把来宽。父亲这时总是让我们不要出声,飞蹿而过。木桥颤抖,竹筐摆动,有时碰到石壁上,弹得差点将我甩出去。每次,都吓我起一身鸡皮疙瘩。
大一点后,听外婆讲,这块石头,叫鬼桌,经常有大鬼小鬼在上面开会,商议些死死活活、阳长阴短的事。有时候,事体太多或太大,开到天光大亮也开不完。说是,附近一对年轻人,两口子脾气都不好,时常为点鸡毛小事争吵。有一天早晨起来,发现媳妇不见了,丈夫就到处乱找,找到石峡那地方,听到媳妇和人说话,人声嚷嚷,又听不大清,待到石头旁,见一群人围着开会,媳妇也坐在其间,脖子上圈一根麻绳。他就有些生气:“自家的活不干,跑这么老远和人说闲事,看你说到几时?”他转头就回家去,走到离家不远的一条小沟边,抬头看见媳妇吊在一棵歪脖柳树上,一根麻绳勒进脖颈,伸手一摸,人早凉透了。
1984年,我十四岁,已是翩翩少年,在乡中学读初二。这年开春,乡里修村通公路。修路是百年好事,干部、群众都热情高涨,逢山开道,过河架桥,自然,那开了无数年冥会的鬼桌也在清障物当中。这任务,正好派给我们生产队。
谁晓,这石头硬如钢,顽似铁,任你千锤百钎,就是无法破碎。队长报给乡工程指挥部,领导说:“任务已经分摊结束,那已经是你的事,自己的事自己解决。”有个张老汉说,这石头吸了千年阴气,得用尿泼,先破了它的护体才行。于是有人担来两桶尿水,细细地泼了,结果,还是纹丝不伤。大伙无计,晚上就开会,商量破解的办法,队长发话,谁能把这石头破开,今春的公差任务就免了。会开到半夜,大伙都说,活了半辈子,没见过这么硬的石头,软硬不吃,没有办法。到了最后,我一位表叔说:“我倒是有个办法,就只怕会折寿。”队长说:“折啥寿,快说。”表叔说:“用炸药炸。”表叔打了半辈子猎,会制土炸药。
路打通的第二年,表叔死了。大伙给他穿衣服时,发现他满身青一块紫一块,全是指甲印儿。
想起来,外婆不在人世已二十多年了,我也二十多年没走过那条石峡了。那石头早碎了八块,做了路基,供车轮蹄掌鞋底踩踏碾压。鬼们,不知还开不开会,又在哪里开会。也许,像我们一样,开,也无甚可说。更也许,它们也疲于四方漂泊,不知乡关何处了。
我有位远房叔爷,是村医。
人食五谷,生百样病疴,村医不一定要多高妙,但一定得十八般手段都能拿能放。我这位叔爷,聪慧,无师自通,内科外科中医西医都胜同行一头。但他最拿手的是接生。那时候,人能生,五村六乡,经他一双手接生到世上的,他都没计清数。
有一天,行医回村,晴空朗朗,月白风清,他喝了点酒,走路格外有精神。走着走着,听到路边有人叫他,细看,只有树影婆娑,哪里有人?再走,又听到有人叫,细看,是一位妙龄女孩子。女孩站在路旁,戴着头巾,月光朦胧,看不大清,似乎从来也没见过,他心忖:这是谁家的孩子?未及问,那女子说:“我家姐姐要生了,快跟我去接生。”人生人,吓死人,是急事,叔爷也未细问,跟着就上了一条小路。
忘了走了多少路,到了一个地方,这是一处大宅子,前院后舍,显然是富裕人家。叔爷读过许多杂书,也不惊怪,跟随女子,进了屋子,屋里好多人,都显得很焦急。一个女人,躺在床上,盖一床白被,不住呻吟。叔爷从药箱里取出家什,就忙活起来。
很顺当,产下一个男婴,白白胖胖。
主人欢喜,留叔爷吃夜饭,有鱼有肉,还有一坛好酒。那时候,人苦焦,别说是村医,就是县长,一年也不一定有顿这样丰盛的酒饭。叔爷也没推辞,主人热情,你来我往,一杯一杯复一杯,叔爷不觉就醉了。
早晨醒来,露水湿了衣裳,抬眼看,哪里有深宅大院?是一处坟地,再看药箱,挂在一棵柏树上。柏荫如盖,麻雀叽叽,太阳正冒出山头。
此后,叔爷家里隔三岔五会多出一些东西,有时是一块腊肉,有时是一条鲜鱼,有时是几元毛币……叔爷知道它们的来处,都一一送回了坟地。
许多年后,叔爷去西安看儿子。那是个雨天,车特别挤,他上到车上时,至少已超员一倍人,车厢跟柴房似的。正站立无计时,他感到有人扯他衣袖,听到有人叫他。回头,有个人给他让座。是一位少年,清秀若女子。对眼的一刹,他突然觉得似曾见过,觉得分明是那年坟地接生的孩子,下巴上的痣正是那个位置,只是稍大了点,若赤豆,润艳至极,衬得少年更聪颖可人。路途颠簸,一路嘈杂,后来少年什么时候下的车,去了哪里,他都不曾注意。到了站,见人头茫茫,竟无一个认识的人,叔爷突然有些悲伤,又有些欣慰。
这些,是他亲口对我讲的。这位远房叔爷,还在。
只是,乡村医疗改革,叔爷年纪大了,又无文凭,又无论文发表,一手好技艺,看不见,摸不着,相当于无有,再无用武之地。要不了多久,就要和他一同,从这块地上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