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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条岭

从十九岁那年春天第一次出门远行开始,由家乡至县城的这条曲里拐弯的山间公路,往往返返的趟数和几十年里做过的梦差不多相等。

今天说说与横亘其间的一座并不著名的山岭三条岭有关的一些故事。谁说不是呢,故事也是横亘在人与时间里的山岭。

初二那年,全县进行乡村公路大整改。所谓整改,就是把路基低的地方垫高,高的地方削低,弯的地方拉直,直的地方变得一眼能看清前方来者是谁。这些小工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并不简单,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折腾。普天下的工程从来没停止过整改,当然,也不仅仅是公路。

三条岭的垭口有些高,有些窄,有些不近人性,年年落在岭上的雪总是最晚融化。从南向北的人,从北往南的人,到了两边山下,看着岭上白皑皑的雪,止不住发怵。这一次整改下了大功夫,首先在垭口上立了一块白铁皮牌子,上写“三条岺”三个大字,以示工程和决心的浩大。我们这些上学下学往返两地的学生都不认识这个“岺”字,自惭形秽于学实在是白上了。

经过一冬的苦干,公路终于整改好了。垭口落下来五丈。落下来的垭口不再像垭口,更像一道万夫莫开的关隘,竖在半坡的白铁皮牌子高高在上,像一面凝固的旗帜。每一次经过,我们都要捡一抱石头,奋力往铁皮上扔,一边扔,心里一边骂:“狗日的,谁叫你让我们不认识。”其实这时,我们已经都知道,那是个“岭”字。

白铁皮牌子终于扛不住了,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一头栽倒下来,第二天又正好被一个远来经过的货郎看见。他把它裁成了一块块小铁皮,做成了一大堆土豆皮刨子,在街上出售。小镇人从来没见过这么乖巧又好用的土豆皮刨子,争先恐后去抢。从此多少年里,漂亮的铁皮刨子削尽了一岭两乡的土豆皮。

在有电商之前,至少是镇上没有像样的超市之前,老家人穿的衣服、鞋子、帽子、日常用的七零八碎,大部分来自小商贩之手。走乡串户吆吆喝喝的小商贩一律来自南阳一个叫贾宋的地方,改革开放之后,那是一个有名的小商品集散地。他们成群结队或一人独食,肩挑背扛着大包小包的货物行走在乡间。他们一律晒得黝黑,像半个非洲人一样,但声音一律洪亮,带着婉转的尾音,出口成章,好听极了。二十年后,我到了南阳,发现南阳太阳的热度,的确是峡河的两倍。而南阳的语言自成体系,当地有一种戏曲叫大调,抑扬顿挫,爱恨分明,说不清是由它们诞生了南阳语言,还是南阳语言诞生了它们。

其中有一个小贩叫老杨,一副沧桑的面孔,显得年岁不详。如果以行贩的年头算,他应该叫老贩才对。早些年,他带着一个哑巴,一人一担,叫唱得好,生意做得好。十天前你看见他们挑着担子进了村口,十天刚过,又看见他们挑着担子经过村口,仿佛他们就住在村里没离开过似的,其实已经是第二趟了。有人说哑巴是他的儿子,有人说哑巴是他的弟弟,不知道哪种说法是对的,反正年岁都对得上,他从来不细辩这个,反而让这层关系越发像一个谜。哑巴不会说话,但有一副好身板,每次都挑百十斤货,货物花色应有尽有。几年后,人们发现哑巴不见了,只有老杨一个人一担挑。有人说哑巴死了,有人说走丢了,反正是不见了。又过了几年,老杨带着一条叫老黄的狗,游魂一样晃悠在村村户户,老黄金子似的皮毛,黑亮的眼睛,跟着主人从一个村子走到另一个村子,像老杨的儿子一样乖巧听话。

开始的时候,也许是路不熟,也许是少不更事,总是老杨挑着担子走在前面,老黄走在后面,老杨走一段,等老黄一段。老黄爱在树根上、石头上、麦苗上撒尿做标记,速度跟不上。过了半年后,老杨就跟不上老黄了,老黄常常蹲在路边等一阵老杨。老杨挑着担气喘吁吁赶来,嘴里骂:狗日老黄,跑恁快,也不等等老子。老黄就趴下来,让老杨摸摸头。村里人见一条黄狗跑过来,就喊,老杨来了,老杨来了,快来看稀罕东西!人们从四面八方围过来。

三条岭下边有一家猎户姓焦,当然,也不是专业的猎户,就是业余爱好,实质上,也算一门生活的手艺,与木匠、铁匠、皮匠没有本质差别。村子里早已没有专业的猎户了,据说一百多年前有过,有过无数人与野畜的传奇。关于猎户,我将用专门的篇幅来写。姓焦的猎户入过伍,后来当过民兵排长,一手好枪法,身手俨然刀客。许多年后,因为私藏枪支,因为猎杀过保护动物,吃了两年牢饭,这也是后话。猎户家喂了三条猎狗,一条叫劲虎,一条叫劲豹,一条叫劲飚。这也是当年特别有名的三款摩托车的牌名。三条猎狗,没有一种动物见了不两腿筛糠的。姓焦的猎户恃着三条猎狗和一身手艺,把日子过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有一段时间,有一种小动物身价倍增,在广东那边卖到几百元一斤,成为餐桌上无与伦比的美味,它就是果子狸。因为专吃山果子,肉质特别不一样,说是还能医治心脏病。老家山上生满了柿子树、沙梨树、海棠果、三月泡,四季接续不绝。果子狸有了吃的,繁殖得特别快,大白天的,也能碰到它们的身影,但并不容易抓到。果子狸很聪明,从来不和人硬碰硬,神出鬼没的。人们在树上、树下、路口设计了各种套子,来诱捕它们,与之斗智斗勇,各取所需。

老杨跑得年头多了,与本地人没一人不熟悉,到了饭点,哪一家都能多添一双筷子。于是,他也常常带着老黄和焦姓猎户上山狩猎,因为狩猎的收入比卖衣帽鞋袜的收入高许多。慢慢地,老杨增加了额外收入,老黄学到了本领,本事超过了上天遁地的三位师傅。到后来,他俩干脆自己单干起来,在村里租了房子,置了基本生活的物业。老黄正值壮年,体形壮硕,飞快如风,更主要的是有一颗聪明的头脑,知道怎么巧妙地打败对手。这就像世界上从来没有一种勇力能获得最后的成功,所以盖世的霸王也只能自刎乌江畔,出人头地的总是有手段的人。果子狸值钱是值钱在活物上,死了、伤了就不值钱了,因为要走长途贩运。老黄每次都是把猎物摁住而不是杀死,这是别的猎狗不具备的灵性和本领。

张锁子在村小学做了一辈子后勤,退休好多年了,现在每月退休金四千多元,是村里让人羡慕的人,时不时还弄出一点绯闻来,因为有钱有闲,还有一个好身体。他跟我说过老黄捕果子狸的经过。那时候,他工资才几十元钱,常常被老婆骂得狗血淋头,所以也经常参与打猎队伍挣点外快。那一个晚上,月黑风高,他和老杨拿着装了四节电池的手电筒,带着老黄去捕果子狸。那是七月光景,玉米正结穗,顶花扬得处处飘香,早熟的柿子已经熟软,正是果子狸上树寻食的季节。

在一棵一面靠山一面临水的老柿子树上,他俩用手电筒一晃,发现了树上有三对蓝莹莹的眼睛,那是三只果子狸。老黄立刻趴在地上一声不响,伺机待发。两个人都捡了一抱石头往树上扔,果子狸不是选择从树杆上往下蹿,而是从树顶往下跳,还不是一起跳,而是一个一个往下跳。在一只落地未及起身的一瞬,老黄飞跃而起,一下按住了它。如法炮制,三只果子狸全部收入囊中。那一晚,他俩每人分了五百多。他最后说,老黄真是了不得,不叫,往前冲的时候能把草棵子劈开一道口子,像一粒子弹。

虽说果子狸是野生的,并不是谁家养的,天地造物勤者有份,但捕得多了,钱都装到了一个人的口袋里,就遭人忌恨。老杨的门被人泼了几回大粪,送了几回花圈,有人买了衣服故意不付钱。老杨心里知道怎么回事,但他装着什么也不知道,只是上山就上得少了,又专心做起了小贩。有人出三千块要买老黄,老杨死活不卖,说:“我知道你买的是它的一身本事。”日子又一切如旧,昼昏轮流,在地球的另一端,有人获选总统,有风光无限者领受了比死囚犯更羞辱的结局。

老黄最终还是没有逃掉最后那个意料之中的结局,被人投了毒。可能杀生成瘾,老黄总是背着老杨独自上山,有时擒回一只兔子,有时捕回一只山羊,无聊地走乡串户售卖衣物一天天磨蚀着它的熊心豹胆,给它增添了无限寂寞。发现老黄奄奄一息的时候,老杨还有半挑衣服没有卖掉。他再无心思卖衣服了,把衣服归拢到一个包里,一头挑着老黄,一头挑着衣服往镇上赶,他想着镇上有药店,老黄或许还有救,想着哪怕能坚持到家,也是好的,比埋骨异乡强。

在翻过三条岭垭口时,老黄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不是老黄不坚持,是实在坚持不住了。老杨知道有一种毒药叫三步倒,专门对付老鼠的。老杨在坡边的松树林里选了块地,用石片挖了一个浅坑,把剩下的衣服铺在坑底,把老黄埋了。那一天也巧,父亲可能是脑梗发作,天旋地转,呻吟不止。我骑着摩托车带他去镇上医院检查,正好碰到老杨,此时父亲的症状已减轻许多,与老杨打了声招呼。下坡时,摩托车走大路,老杨走小路,他挑着空担子一步一步在草木掩映中独行。一会儿,天下起了细雨,是四月桃花雨,湿人不湿衣。沉寂了一冬半春的峡河恢复了生气,在远处的山脚闪着波光。我听见他一路走一路唱,声音传到很远。卖衣服串乡的光景里,他也是走着唱着的,但都没有这回清晰高亢。许多年后,我懂得了一些戏曲,才弄清楚,他那天唱的是《刘备哭灵》,唱腔是南阳大调,唱词是:

汉刘备,泪号啕

哭了声二弟三弟死得早

从今后汉室江山何人保

剩为兄我有上梢来无有下梢

当初咱三人三姓曾结拜

一心一意保汉朝

愿许下一人在来咱三人在

一人亡咱三人同赴阴曹

一人穷咱三人同把饭要

寄妻托子同把心操

东海干了恩常在

泰山倒咱弟兄结拜之情不能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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