峡河这地方有些奇怪,比如有些草草木木连当地人都说不清所以然,比如苘麻。那时候,峡河两边的坡坡畔畔生满了这种说不上高大也说不上矮小,说不上有用也说不上无用的植物。它们从坡底向坡顶上铺展,空地上长,树底下也长,庄稼林里长,没啥泥土的地坎上也长,强势得不得了。
有一年,村东头的一等地沙坪种了早玉米。那时候缺吃的,打算用来接青,大伙侍弄得格外用心,玉米们也长得格外用心。到了锄二茬草时,大伙进到地里一看,苘麻长得比玉米还要用心,不但高出了一头,那强势的枝丫还向四方拼命伸展,玉米反倒成了次要角色。队长来贵很生气,大手一挥:“今天给老子拔它个断子绝孙!”大家拔呀拔,拔了一整天,算是彻底消灭。到了锄三茬草,大家看到又是一地苘麻,那艳红的、鹅黄的花,堂堂正正挤眉弄眼,开得无比放肆好看。来贵命令文书给乡里打报告,看有什么有效的除草剂没有,文书从早熬到晚,就是不会写苘麻的苘字。村里只有一个高中生,当时正在县城那边出公差修水库,什么时间回来谁也不知道,问也无处问。至于苘麻什么时候、从哪里来的,有什么属性和危害,就更加一无所知。就是说,苘麻是熟人里的陌生人,大家虽然年年岁岁相处,但彼此都因无关紧要而漠视。
要说苘麻一无用处,那也不公正,比如那秆上剥下来的麻絮子,除了披麻戴孝用,也可以编织犁绳,就是耕田时把犁头和牛身连在一起的绳子。这绳子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结实,能承受千斤之重,还要耐腐蚀,也只有苘麻绳担当得起这重任。相比之下,更受重视的苎麻只配纳鞋底。
苘麻成熟的果实很好看,像开了新齿的磨盘,人们又叫它磨盘果,其实根本不是果,就是一朵蓬。人们家里蒸了白馍,打了面糕,就用它蘸了桃红色的朱砂水,在上面印花。印上去的花一朵一朵的,有十瓣的,有十二瓣的,纤细惟妙,疏密相宜,任你再好的笔,再美的粉彩,再精的手艺也不能比。我们那时候最爱做的一件事就是把热腾腾的馍皮揭下来,先吃馍身,一口口吃完了,再吃馍皮,转着圈咬,最后吃到剩一片磨盘花图案,红艳艳的,在手心让人心疼。
胡二是我爷爷的朋友,我见到他那年,他大概就已经有六十岁了。胡二非常能活,活到了八十二岁。在我们家乡,我没见过活到八十岁的人,感觉那是一个妖精。胡二是邻省河南人,虽说是另一个省,其实就隔着一座山,他家那地方叫沙河。二十年后,我去灵宝打工,有一回通往卢氏县城的西安岭修路,车走沙河。车跟着沙河走啊走,我看见沙河和洛河汇在了一起,变成了另一条大河。沙河清澈极了,沙子白亮白亮的。两边的房子和人烟又老又旧又哑,像一串梦。我努力猜想胡二的住处,想着他的房子的样式和他在里面的生活,可怎么也猜想不出来,那时他已死了好几年。
胡二怎么和我爷爷成了生死之交,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胡二每年会从沙河买了麦子给爷爷背过来,也不多,每年两三斗。那时候峡河缺粮食,也没有谁敢交易粮食。其实沙河也没有多余的粮食,但那边政策松一些,自由一些,那边的镇上三天逢一次集市。关于为什么两省那么近政策却松紧不同的问题,我专门请教过读过很多杂书的大伯,他的回答是:陕西出过秦始皇,秦始皇对人狠,所以陕西的政策从来没有松过。而河南出了赵匡胤,赵皇帝是游侠出身,见过民间的苦,他心软,就对百姓没那么严。我觉得没啥道理,又觉得有道理,因为讨饭的人年年往河南走。
胡二每年都来爷爷这儿住一个月,他炸狐狸。那些年,山里狐狸多,炸狐狸卖狐狸皮也算一门营生。
胡二每年来这边的时间是八月。八月连阴多雨,他天天披一件苘麻蓑衣。苘麻蓑衣被雨水淋湿了有一股臭味,这种臭味没法说出来,是臭味里的另类。我之所以一直记得胡二,是因为记得他身上散发的味道。至于炸狐狸为什么是八月最好而不是别的时节,这是另一门学问,这门学问随着胡二的死永远消失了。
胡二会制一种炸药,黄红色,体量很小,威力很大。它非常敏感,两根指头一捻就会爆炸,所以只能包在纸里,封在蜡丸里,不敢示人。若干年后,我成为一名职业爆破工,对各种炸药都有研究,但依然对胡二的那种炸药无解。我听爷爷说过,那种炸药里饱含了硝和瓷粉,不是一般的瓷器的粉,是青瓷的,一片瓷渣,碾碎成粉,只有它才粉而不腻,保持着锐性。
胡二个子不高,又瘦,披上苘麻蓑衣像一个幽灵。他白天睡觉,晚上出去布置炸药。我见过他制作炸弹的过程:一个指头大小的蜡丸,里面灌满黄色的炸药、青色的瓷粉,用肉汤煮过的棉纸将其一层层包裹,最后再用一片煮熟的猪肉裹住,整个过程又小心又神秘,仿佛怕狐狸看见,据说狐狸是世上最有灵性的东西,可以穿墙窥物。他把炸弹放置在了哪些地方,只有他知道,连我爷爷也不告诉。他整夜不睡,入夜把炸弹放下去,清早把炸弹收回来。因为肉经过了日晒会坏掉,发臭的肉狐狸不吃,另外一方面,可能是怕白天上山的人踩到,那很危险。
那时候山上的狐狸特别多,神出鬼没,三天两头总有谁家的鸡被拖走。狐狸拖走了鸡,并不急于吃掉,它会埋在某个沙坑里,过了某个时辰才会吃。鸡主人跟着鸡毛和鸡血一阵追赶,有时候会找到,害得狐狸白忙活一场。因此上,胡二每年都会炸到狐狸,没有空手回去的。
我听见过胡二和我爷爷的一段对话,在东头的茅屋里的炕边。爷爷问:“几个了?”胡二答:“三个了。”爷爷说:“还弄不?”胡二说:“够了。”爷爷说:“再炸几个,山上多着呢!”胡二说:“老天不答应呢!”我知道他们说的是狐狸。似乎懂一点,又似乎一点不懂。
胡二最后一次来峡河炸狐狸,是1983年,那时他已经有些跑不动路了。那一次他空手而归,大约也是唯一一次空手还乡。他把苘麻蓑衣留了下来,大约是觉得自己再也用不上了。这件蓑衣还很新,我披在身上试了试,有一点小。披肩的部分很精致,横的纬,竖的经,密密实实,雨水在这里可以停留而不浸。蓑衣被爷爷挂在了门前的核桃树丫上,他一次也没有披过。下雨或不下雨,它都会发出气味,淋雨后的气味和太阳晒出的气味泾渭分明,一个臭,一个淡淡的香。
过了一年,蓑衣不见了,又过了一年,人们在松树坳上捣了一个狐狸洞,发现那件蓑衣在狐狸窝里,上面卧着两只毛没长全的小崽子。
已经有二十年没见过狐狸了,也二十年没见过苘麻编织的蓑衣了。据说有一年,在丹江口,一帮人坐轮渡过江,天落着雨,他们个个披着蓑衣,像一大家子。船老大把他们送到河岸,船到江心回头看,发现是一群狐狸进了山林。
西村的水子得了一种病,说不出口的病,睾丸疼,好多年了。有一年,在水沟口修公路,因为没有公路,炸药要到山下人工背。水子逞能,用摩托车载,每趟载二百斤。那时候大家都没有摩托车,只有水子有一辆。他骑着摩托车在没有路的山梁上狂奔,像一匹烈马,人们停下手里的活,行注目礼。有一趟下坡时,摩托车发了疯,颠起老高,最后虽然没有出车祸,但水子的睾丸被狠狠硌在了油箱上,油箱是铁的,肉自然不是对手。
水子从此落下了这说不出口的病,好在这病症有时重有时轻,要不了命。他是个害羞的人,不好意思去医院,疼严重了,就自己买点药,头孢、阿莫西林啥的,消消炎。也因为这个问题,水子一直不敢谈女朋友,怕不好交代。其实水子挺帅,挺招人喜欢的。
有一年,人们在五峰山下发现了云母矿,云母矿石漫山遍野,好像储量很大。那阵子各地都在抓经济,招商引资。水子从河北招来了一位老板,水子在他手下干过活,算是熟人,这位老板就给水子安排了个管理的工作。那人在保定开铁矿,发了小财。我见过一次这位投资人,头发皆白,挺斯文的,不像是个暴发户。
机器到位了,材料到位了,工人到位了,轰轰烈烈干起来。
不出意料,最后的结果是血本无归,开矿人多数是这样的结局,再聪明的人,也不能把山体里的秘密识破。老板无颜见江东父老,把身上贵重的东西打了个包,托水子去县城给家里发快递寄回去。水子捧着包裹,心里难过,想着人是自己招来的,落得如此下场。他摘下手表,要一起寄给老板的家人,也算减少一点愧欠。这块手表来自印度的一个地摊,那一年水子出国打工,在地摊上见了它,摊主说值几万元,水子以三千元买下来。打包裹时,快递员要例检,打开包裹,里面有一封信,水子忍不住打开了。
老板被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在病床上,他一声长叹,握了握水子的手,说:“你也不要难过,是我自己太贪,到处找投资,人命里有多少财,是有定数的。”说着,让水子拿来笔和纸,又说:“小伙子,我知道你的病,这些年我看出来了,我年轻时也有过,给你写个方子吧。”
水子接过来,白纸上只有一行字:苘麻根、苦 根、苍耳草各若干,鸭蛋一个,酒煎服。
水子的病后来怎么样了,村里人没人清楚。他随老板去了河北再也没有回来,据说做了那人的女婿。
关于苘麻与苘麻的故事,我只知道和经历过这么多。在峡河这地方,很多年很少见过苘麻了,只有芦苇一年比一年恣肆,在遍地的花花草草中日益独大。苘麻这种用处日少的东西,最终注定是要消失的。但它毕竟和我们一起头顶过同一片日子,一同在泥水风光里荣过,枯过,如今回望它们,也是回望我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