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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潭

月潭在田家湾的一方悬崖下,顺河往下走五十里,就到了武关。

我读初中时,最喜欢和一帮同学下到月潭里洗澡,如果实在没有同学,一个人也洗。如今回想起来,少年的自己真是有些胆量。月潭的半月形状一半受制于地形,所谓因势赋形,一半也怨流水没有魄力。如果流水往南边施展一些,撞开一堆乱石屏障,它就会一分为二,或者完全南行,那就没有月潭什么事了。偏偏它缺了那点最后的力气和勇气。月潭靠近悬崖的一边最深,有多深,谁也没有测量过。有一回,我背了一块石头一个猛子扎下去,中间像经历了千山万水,又像走进了黑夜,耳边只有水声呼呼,在快要窒息的最后一刻不得不无功而返,最终离水底还有多远,不知道。

有一年春天,记得是三月八,清明前还是清明后,忘了。田家湾漫山开满了小桃花,红艳艳像起了一坡火焰。小桃花也结桃,只是没成熟时是苦的,到成熟时又苦又甜,小桃的果核红得像血浸过,能把人的口唇染红,后来成为手串文玩的首选材料。关于小桃,有无数后话。那次放学回来,我们一帮同学又到月潭洗澡。少年的洗澡并不全是为了卫生,更多的是彰显一种男子汉的勇敢。水十分凉,大家都想下水,又都不敢下水,自然我第一个俯冲下去。初入水时,浑身打战,过了一会儿,一出水浑身打战,太阳明晃晃照着,但它没有水里温暖。

这一次洗澡,遭到了同学家长的举报。到星期一再进学校,所有参与的同学被罚站一排,在学校操场上站了两节课。若干年后直到今天,我们都没有搞清举报者是谁,当然,也不重要了。这一次,损失最大的还是我,我的网兜丢了。网兜是上学装馍专用的工具,白馍、黑馍、玉米饼装在里面一目了然。当然,网兜也不是用来炫耀或显示家底用的,确实再没有比它更经济又实用的工具了。同学们用的都是它,很少有背包,背包是好多年后才出现的新事物。记得下水时,它和衣服是放在一块的,待从水里出来,就剩下一堆衣服,它像飞走了一样。同学们沿河往下走,找了好几里远也没有找到。从此,我没有了网兜,上学的干粮只能兜在衣服里抱在身上,直到初中毕业。

父亲六十五岁那年,有一天和我谈起了那只网兜,嘴里不住说,真是可惜了,可惜了。峡河在这只网兜出现之前还没有公路,村里的山货、外边的日用品要靠人工来回转运。那时候从峡河到县城的山路上常常行走着挑着担子的人,父亲是其中之一。父亲说,在县城的街上,他第一次看见了自行车,一个人屁股下夹着两个铁环,在公路和街巷间滚动,又轻快又潇洒,简直像飘一样。有一辆自行车飞过的时候,掉下了一个线团,恰巧被父亲拾到了。那是一窝尼龙线团,尼龙线又细腻又匀称,柔韧极了。父亲猜不出来那是干什么用的,他判断一定是用来编织一件很高级的东西的。他把它揣在怀里,肩上挑着百多斤的担子一路兴奋地回来了。两年后,网兜开始流行,成为新的标配,他就用它编织了一只网兜,毛线粗的纬线与经线,铜钱大的漏孔,提四五十斤重的东西也不会变形,真是一只网兜之王。一个男人一辈子少有杰作,这是他唯一的杰作。

到后来,月潭也练出了我的好水性,我见水就想下去,什么样的水也不怕。许多年后,我和父亲去交公粮,拉着一架车麦子,混在队伍中间。那一年,收麦时,连下一星期大雨,麦子都烂在了地里,从麦粒顶端长出的麦芽,青嫩嫩的绿。我们选了最好的麦子还是不能过关,在针尖似的阳光下,在空无遮挡的水泥院子里排了一遍又一遍队伍,汗如雨淋。到了下午,工作人员也许感动于我们两个人的执着,也许是所有的麦粮都差不多,竟收下了。我们都饿了,拉着空空的架子车往回走,父亲走在前面,我走在后面,像过荒的人。镇子的后面有一个小水库,专为镇上机关单位发电用的。那时候全镇都还没有通电。白天聚满了水,晚上一夜用完,如此往复。我一个人悄悄去了水库。小水库里的水要比月潭的水温热一些,混浊一些,似乎浮力更大,像绵密无尽的日子一样,把人洗净又洗脏了,托起又沉没。洗了一半,父亲急匆匆赶来,不知道他听谁说的,准确地找到了这里。回家的路上,他说,男子汉经风经水也好,人活一辈子总是要经历风浪的,但要把它拿得住,不要被它拿住了。他掏出一把麦子递给我说,一粒一粒地嚼,就能走回家了。我把麦子一颗一颗丢到嘴里,被抽了浆的麦子其实就是麦芽,离麦芽糖只差一步,香味与甜味更加浓烈又悠长。一把麦子下肚,身上立即有了力气。那一年,我十七岁。

有一段时间,苘麻在峡河特别吃香,山上地边种满了它们。那阵子流行一种边耳鞋,专用苘麻编织,底子帮子没有别的材料。其实就是凉鞋的一种,夏天穿着轻巧又凉快,冬天也可以穿,包上苞谷壳子。但苘麻并不是高产的东西,好大一片地才能产出一斤麻披。苘麻有个特点,要在水里长时间浸泡,否则剥不下来。月潭首当其冲成了麻池,铺天盖地浸泡上了麻秆。记得有一个不远的地方叫麻池沟,可见泡麻传统的悠久和规模。

泡麻的几个月里,我们再也无法下潭洗澡,但我们会经常去潭边捞鱼。苘麻似乎有毒,浸过的水变得墨绿又浓稠,下游几里长的河水都这样。一些鱼翻着肚皮,漂在苘麻之间,我们捞回去,撒盐烤了吃,美味无双。峡河没有别的鱼种,只有一种叫鲈鱼的,全身黑色,长不大,非常难以捕捉。这下好,苘麻帮了我们大忙。有一只老鳖,不知活了多少年,浮在水边奄奄一息。苘麻一年一年把月潭的水族杀个干净,月潭一年一年又把水族收拢哺育起来。

苘麻搓出的绳子特别结实,捆柴,背多远也不会松,当然也可以捆人。有一对男女好上了,但双方家里死活不同意,他们就一起逃到了河南,河南产粮食,好生存,饿不死人。有一天,男人偷偷回来取东西,他家里有两块奶奶留下的银圆,被女方家人发现,告发了。逮捕他的人把他审了三天三夜,他什么也不说。最后,那些人把他押走了,用苘麻绳子把他捆成了一只蜘蛛。两个月后,女人回来了,怀了身孕。女人哭了一场,投了井。

1992年,峡官路拓宽,逢山开道,遇水架桥。为了使道路更加便捷通达,一些地方需要改道拉直,月潭正在其中。施工队是来自另一个乡的一群人。那些年,这些群众像军队一样随时随地被征集调用。他们用拖拉机拉了三天石头沙料,月潭不为所动,于是他们开始在月潭上方凿炮眼,要用炸药把悬崖轰下来,填平潭水。

岩石坚硬极了,他们整整凿了十天,凿进去一个四五米深的洞。使用的方法科学又笨拙:用钢钎凿出半尺深的细孔,装上炸药,不堵炮口,轰一声,细孔被拉粗拉深一截,周围的石质在炸药的作用下,变得脆弱。再如此操作下一轮,这样一寸一寸凿下去。最后凿成功的炮孔装填了二百斤炸药,计划是一炮成功,山体下来一半。

点炮的是一位中年人,他的人生里盛满了经验,爆破经历是其中之一。山头上吹响了冲锋号,所有的炮手开始点导火索。他一下就点着了,干净又利索,索头哧哧冒着蓝烟。就在转身起跑离开时,他脚下一滑,掉进了月潭里。他不懂水性,挣扎了一阵,蓝洼洼的水很快把他吞掉了。山头紧急吹起了熄灯号,但所有的火索都已点燃,所有人束手无策。

十年后,他的儿子,一个英气的青年成了我的搭档,成为一位优秀的爆破工。我们从南疆到北疆,从南国到北国打穿了无数山体。我和他委婉谈起过他的父亲,他只知道父亲在他很小的时候死了,上一辈人的生活和其他,他都不记得了。确实,生活一日千里,我们常常连当下也记不住。

峡官路,繁忙又寂寞,过年节时,车水马龙,平常不见一人,这些景象成为一方生活的有形隐喻。没有人记得,有一个地方叫月潭,在月潭深处,有一个人将身体不甘地托于山阿,成为路基永远的一部分。因为一个时代已经彻底结束了,它离今天日益遥远、模糊,彻底泯然于时间和记忆中,而更加崭新的时代正在迎面奔来。它们将层层叠垒,成为一道新的时间的悬崖。 h+pq8xv4P1dL+fJE4ulBZvASJ3AB/u8MS6bNK7HfhFHC7xPDnXawpA3L0EwmBOX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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