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对于古希腊哲学史,还是对于整个西方哲学史而言,没有比苏格拉底的死更震撼人心的事件。
有一天,苏格拉底被逮捕了,故事就从这里开始。
苏格拉底为什么会被捕?官方说他犯了两个罪:一是拒绝承认国家认可的神,并引进新神;二是腐蚀年轻人,教坏了青年们。
虽然这样的罪名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例如,他一个心爱的学生亚西比德确实做出过损害雅典的事,但当时大家都知道这只是借口,他被捕的真实原因是他是雅典民主制的敌人,是与雅典民主制相对立的贵族造反派的精神领袖。因此苏格拉底一天没死,民主制的当政者们就一天不安。所以他们要找苏格拉底算账,至于罪名当然好找。
听到这个,也许有人立马对苏格拉底产生了恶感,认为他是拥护专制的坏蛋。但其实并非如此,因为今天的民主制和雅典的民主制大不一样。雅典民主制中,所有官员,尤其是将军与法官等大官,都不是经由什么民主选举产生的,而是经过抽签决定,他们也随时可能被公民们升官、罢职甚至处决。
古希腊著名喜剧家阿里斯托芬在他的《骑士》一剧里形象地描绘了这种民主制的特色。一个将军试图劝一个卖香肠的人去夺取当时民主派的领袖克里昂的职位,那个卖香肠的人问,像他这样的小人物怎样才能成为克里昂那样的大人物,将军称“这是世上最容易的事”,因为只要具备三个简单的条件就可以:卑贱的出身、受过在市场中做买卖的锻炼、蛮横无理。卖香肠的人虽然具备这样的条件,但觉得自己还不太够格,于是将军告诉他,他说这样的话只说明他很有良心,但成为大人物可不需要这个东西。将军又问他父亲是干什么的、是不是一位绅士,卖香肠的人断然否定,说他“全家老小都是无赖”,将军一听大喜,说这简直太好了,这样的出身对担任公职是最好的开端。卖香肠的人还在犹豫,说他不识字,将军告诉他,知识多了对成为民主派的大人物恰恰是最不好的事,因为适合做人民领袖的根本不是那些有学问的人或者诚实的人,而是那些既无知又卑鄙的人。因此,将军最后劝卖香肠的人“千万不要错过这个绝好的机会”。
这话虽然有点夸张,但雅典民主制实际上也与此差不多,苏格拉底反对的就是这一点,他认为像补鞋要找懂得补鞋的匠人一样,治国也要找懂得治国之道的智者,所以他公开地讽刺、反对这种民主的治国方式。
这就是他被捕的真实原因。
被捕之后,审讯开始了。
法官与陪审团成员都是当权的民主派,结果可想而知,大多数人判他有罪。
这时,按照雅典民主制的法律,有两种可能的惩罚方式:一是苏格拉底自认有罪,并可以要求较轻的处罚;二是由法官与陪审员们来定罪定罚。
若这时苏格拉底提出一种法官们认为勉强合适的惩罚方式,他本来可以免于死刑的,但他提出的却是这样一种惩罚:30米尼罚金。
30米尼只是笔小钱,他的学生们包括柏拉图答应为他提供担保。但法庭不但没有同意,反而被大大激怒了,他们认为这是苏格拉底有意轻视他们。这样一来,结果就是参加审判的千余名公民,绝大多数同意判处苏格拉底死刑,判他饮毒酒而死。
在狱中的时候,苏格拉底也有机会轻易地逃之夭夭,因为他的弟子们已经帮他买通了所有可能阻挡他逃脱的人。但苏格拉底断然拒绝了,因为他不愿违反法律。他认为法律一旦制定,不管合理与否,作为一国之公民就必须遵守。
处刑的那天终于来了,他的弟子柏拉图对他临死的情形有一段生动的记载,大致是这样的:
苏格拉底站起来,叫大家稍候,就和克里同一块儿走进浴室。大家一边等待,一边说着话,都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因为他们失去苏格拉底就像失去父亲一样,从此要孤独地度过自己的余生了。苏格拉底在里面已经待了很长时间,直到太阳快落山了才出来。他又和弟子们坐在了一起,但大家这时候只顾着悲伤,相对无言,房间里一片安静。后来狱卒走进来,站到了苏格拉底身边,说道:“苏格拉底,在所有来过这里的人当中,您要算最高尚、最温和、最善良的一个了。我每次服从当局的命令,吩咐其他犯人服毒,他们就像发了疯似的把我骂个狗血淋头,您是不会如他们一般的。其实我明白您不会生我的气,因为您知道错在他人,不在我。我这就向您告别,生死有命,请您尽量想开点。我这份差事,您是知道的。”说完,狱卒自己的泪水也夺眶而出,赶紧转身出去了。
苏格拉底转身对大家说:“这个人多可爱呀,这些天来,他没少来看我。”说完又问毒酒准备好了没有,如果准备好了就赶紧拿来。克里同说现在太阳还没有下山,还说许多人面对这样的事时都设法一拖再拖,甚至临死还要大吃大喝、寻欢作乐一通才肯罢休。
苏格拉底却说那些人那样做有他们的理由,那些理由也是成立的。但他不想这样,因为他不认为晚死一会儿对自己有什么好处,如果快到死时还这么怕死、吝惜片刻的生命,他只会觉得自己可笑。说完,他严肃地要求克里同赶紧把毒酒送来。
克里同只得吩咐仆人把毒酒拿来。仆人出去了,很快跟着手端酒杯的狱卒进来。苏格拉底轻快地接过杯子,没有丝毫害怕的样子,只是问了一下能不能用这酒来祭奠一下神灵。得知毒酒只有这么多,没法用作其他用途后,苏格拉底就祈求众神保佑他在去另一个世界的旅途中一路平安。说完后,他就把杯子举到唇边,坦然地将毒酒一饮而尽。
看到苏格拉底把毒酒喝下去,知道他的死已经无可挽回,弟子们再也忍不住,都哭了起来。特别是柏拉图,他用双手捂住脸,但泪水却像泉水般从指缝间涌出。他不是在为苏格拉底哭,而是在为自己哭。因为他一想到自己就要失去这样一位良师益友,就有一种大难临头的感觉,使他为自己悲痛不已。其他人也都在哭泣,只有苏格拉底泰然自若,他说:“你们这么哭哭啼啼的干什么!”他不让自己的妻子和女儿来这里就是怕她们这样,他只想在平静中死去,他要求大家安静下来,耐心地再等一会儿就完事了。
听见这话,弟子们都感到羞愧,纷纷忍住了眼泪。只见苏格拉底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直到走不动了才躺下来。给他送来毒酒的狱卒不时地查看他的双脚和双腿。过了一会儿,他使劲在苏格拉底的脚上捏了一把,问他有没有感觉。苏格拉底回答说没有。狱卒顺着脚踝一路捏上来,向大家表明苏格拉底的身体已经僵硬冰凉了。
苏格拉底自己也感觉到,对大家说毒酒到达心脏后一切就将结束。当下腹已经开始变凉时,他突然掀开盖在身上的被单,说了一句:“克里同,我还欠阿斯克勒庇斯一只公鸡,你能记着替我还清这笔债吗?”克里同说:“我一定替您还清。”接着又问:“您还有其他吩咐吗?”
没有回音,房间里一片寂静。
过了一会儿,大家看见苏格拉底动了一下,狱卒走过去掀开被单,发现他的目光已经凝滞,但双眼和嘴巴还张开着,克里同替他合上了。
苏格拉底就这样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