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
叫第二声时她才意识到在叫她,眼睛疑惑地看着,耳朵一耸一耸。一声声的“谢”叫进身体,那里有一个地方被唤醒,她一下激动起来。谢是她家乡的名字,她家住的那巷子叫杰谢,传到驴耳朵里只有一个“谢”字。
她浑身的毛还竖着,腿还在抖。当她从那个黑门洞出来,头伸到外面明晃晃的阳光里时,就知道没事了,真的被这个长胡子买了。脑子虽然知道没事了,身子还在惊恐中,仿佛脖子真被抹了一刀,头和身子分开了,没事的消息传不过去。
买她的长胡子叫库。在寺院后坡上,德昆门这样叫他。他叫“库”时手摸她的脖子,声音直灌进耳朵,是有意让她听见。
叫库的长胡子男人围着她看,从头看到屁股。好像发现了什么,眼睛凑上去,手轻抚她的毛,他的手可比那德昆门轻柔得多,他看得那么仔细,不会看见那些字吧?
两个月前,她被德昆门从驴市买来,他们把她牵到一个木架子下,四蹄绑住,两根皮带拦在肚子下面,整个身体悬空提起来。两个剃头匠往她身上搭热布。她认得剃头匠,毗沙城的剃头匠都一个模样,光头,肩上搭一个装剃刀磨石肥皂和布巾的牛皮褡裢。若是走村串户的剃头匠,褡裢就搭在驴背上。
她浑身被热气腾腾的棉布包住,不知道他们要干啥。过了一阵,热布的一角掀开,一边站一个剃头匠,拿剃刀刮她的毛。她左右扭头看,身上的毛一片片掉下来,皮子上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清爽和舒服。
剃完了,绳子解开,德昆门牵着她在小院遛两圈,她不敢看自己,脊背肚子光光的,像换了一个身体。德昆门把她拴在柱子上,提来一满筐铡碎拌了麸皮的草料,看她吃完,又提来一大桶水给她饮。
天黑了,她又被绑在木架子上,这次是两个昆门徒,一个掌灯,一个俯在她身上。突然一阵扎疼,她心里一紧,以为遭剥皮了,强扭头往后看,灯光里那人拿一根铁针往她皮上扎,旁边掌灯人手里捧一卷书。一阵一阵地生疼,像牛虻咬。她扭动身体挣扎一阵,安静下来。到后半夜,掌灯昆门徒挪到另一边,她看见自己的肚子上密密麻麻一片东西,认出来了,是人看的一种字。在昆门徒拿的书里,在木简上,在集市店铺门头,到处都有。
他们把这些字刺在她肚皮上干啥?她不住扭头看,那些字一个一个印在脑子里,密麻麻一片黑字,虫子一样往皮里钻,疼痒难受。这样的罪受了两个晚上,她好像浑身被针扎遍。在她屁股上扎字时,昆门徒的手在她那里蹭来蹭去,流好多水。
大群苍蝇牛虻围着飞,她身上裹着布。白天德昆门牵她在太阳下溜达时,身上的布掀掉,晚上又盖住。
过了好多天,身上的毛又长起来。德昆门每天细心照料,梳她身上的毛。她可从来没享受过梳毛的感觉,那些痒一片片地梳掉了。扭头再看不见身上的字。一闭眼脑子里却站着一头浑身爬满黑字的驴。尤其在早晨的诵经声里,她看见自己身上的字在动、在发光,好像被唤醒,活了一样。她不喜欢早晨,周围全是嗡嗡声。一寺院的诵经声全灌进她的耳朵。受不了,想叫。声没出来,嘴上已被打一棍子。
长胡子男人试探地摸她的背、肚子、屁股蛋子,她紧张地挪屁股。她怕他看见那些字,又怕他像那个德昆门一样。他经常半夜摸到驴圈,想占她便宜。就在昨晚,他又摸进来,把她往槽边搡,自己站到槽沿上,屁股往边一扭,他爬空掉下来。
德昆门一天到晚围着她转,给她喂草饮水梳毛,她的屁股蛋就是他给喂圆的。她喜欢他摸,就是不让挨近。她没长大呢。她眯着眼睛憧憬时,脑子里想的是一头跟她父亲一样高大的公驴,而不是一个人。
想到这里她又侧眼看库。刚才,这个长胡子男人拍她的脊背,让她走,她不动,拉缰绳,她后退。她对他使了驴的犟劲,让他知道自己的驴脾气。她也领略了他的脾气。但还是他先软下来好言哄她。驴不能啥事都依人,给人惯出毛病。这是母亲自小教她的。现在他们并排儿走着,一根缰绳把他们连在一起,她在这头,他在那头。她心里美滋滋的,从今往后,这个长胡子男人就要围着她这头小母驴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