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听到那扇门后有人说话。她惹大事了。驴在寺院门外都不能大声叫,她竟然在寺里叫了。刚才,德昆门跑到紧闭的大门外,恶狠狠对着门缝训斥。
“你这个挨刀的,敢在寺里大叫,活得不耐烦了,今天就让你见阎王。”
德昆门知道门板上的缝,他天天在这间阴暗房子里陪她,伺候她。他见她眼睛贴门缝看,也凑过来看。不知道他从门缝看见的塔和人是不是扁的。他跟她脸挨脸看一会儿,就抱着脖子摸,顺毛摸,他很会摸驴,摸着手就移到屁股上。
门突然打开,闯进两个屠夫,一个拿刀,一个拿绳,恶狠狠扑过来。她认得屠夫。屠夫身上背着数不清的命,阴森森。拿绳的把她一前一后两个蹄子绑上,交叉一提,肩膀一扛,半个身子悬空,一个骨碌撂倒在地。拿刀的眼睛阴阴地盯着她,一把宰牛刀在眼前晃来晃去。她认得宰牛刀,比宰羊刀大,也认得屠夫宰牛时的眼神。看来这次可不是嘴上挨条,是脖子上挨刀子了。她使劲扭头,缰绳拉得门环哐当响。她想外面肯定有人会听到。
屠夫一只手摸她的喉管,顺毛摸。另一只手里的刀在眼前闪着寒光。她见过宰牛宰羊的场面,牛挣扎,羊不挣扎,撂倒后屠夫抚摸羊脖子,羊很快安静下来,自己伸长脖子,屠夫麻利地捅刀。现在,屠夫的一只手正抚摸她的脖子,她惊恐地瞪大眼睛,不知该做何反应,她没见过人宰驴,不知道驴怎么死,是像牛一样挣扎呢,还是羊一样温顺地躺着。人宰驴都拉到墙后面宰,不让驴看见,这是规矩。“让驴看见不好。”她听人说。是对人不好呢,还是对驴不好?
她本能地四蹄乱蹬,想爬起来,脖子上却觉到了抚摸的舒服。她眼睛一闭,脖子一伸,就等着挨刀了。
“别宰她。这驴我买了。”声音很大地回荡在房子里。
她知道是幻觉。牲口被宰前都有这样的幻觉,看见一个不认识的人往跟前走,手里拿着一根细细的黑羊毛绳子,走近了绳子套在脖子上,说“这牲口我领走了”。每个牲口临死前都看见自己被不认识的一个人牵走。
她扭过头看见要牵走自己的人,竟是刚才那个仰脸望塔的扁脸长胡子,后面跟着德昆门。
“这驴我买了。”那声音又回荡在房子里。
“不卖,宰了剥皮。”屠夫的声音一样大。
“我多付你钱。”
他从肩上的褡裢里掏钱,听到铜钱在手上响。在集市上她听多了钱的响声,几个月前,她就是在一阵钱的响声里被德昆门从驴市买了来。她眼睛翻着使劲望要买自己的长胡子,知道自己的魂就要跟这个人走了。还想看一眼拿刀的屠夫。看不见。屠夫下刀前都不让牲口看见,看见了会被盯上。
晃在眼前的大刀一下不见了,抚摸脖子的手也停住,她知道要动刀了,脖子上的毛被扒开,刀刃从那里嚓地割下去,叫出声音的喉管被割开,血喷涌出来,周围的人怕血喷到身上忙躲开。然后,剩下的时间就只有自己知道了,时间突然变扁,身体好像辽远地铺展开,割开喉咙的头跟身子一下失去联系,头不动了,眼珠里的光一点点地退回去,往看不见的深处回,那里有一个地方亮起来,完全地亮起来。身子不知道头里面发生的事情,一下下抽搐,腿在蹬,似乎想跟头取得联系,身体的每个地方都变远,远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死亡在朝身体的每个部位传递,死亡的消息从脖子传到背、前腿、肚子、屁股,一直到后腿;后腿不相信死,它朝上蹬,给头和脖子打招呼,头不理睬,它就一直动,一直动,屠夫站起来擦刀上的血了,它还在动,屠夫把肚子、蹄子上的皮剖开要剥皮了它还在动,屠夫嫌它动得碍事,刀背砸了一下,它不动了。
她就这样死去了。跟在集市上亲眼看见的另一个牲口的死一样。那次她拴在一旁,不眨眼地看一头小牛犊被宰,看见她死了好长时间,直到剖开的半个身体挂在铁钩上,鲜红的肉还活着,在跳。扔在一旁的头上的一双眼睛还灰灰地望。那时她不知道这场漫长的死亡也是自己的。
眼泪突然流出来。她没流过眼泪。在她努力朝上的泪眼里,屠夫的手伸过来,接住长胡子的钱,听见钱在屠夫手里响,知道这桩买卖完成了,她就要被那根细细的黑毛绳牵着,走从没走过的黑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