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全毗沙的驴都投入到修大驴圈工程中。驴比人干得卖劲,每天早晨,人没起床,驴就叫唤着出工,驴喊驴,一大群。驴早早到工地,排成长队,人把土块砖头木头绑驴背上,驴自己驮到地方,卸了再返回。不用人牵人吆喝。驴说,人帮驴修圈,驴得跑前面。
大驴圈不知修了多少年,累死几十代人几百茬毛驴,终于在驴年修好了。驴高高兴兴住进去,人因为要伺候驴,也住进去。住的人比驴多,一头驴得好几人伺候。驴没手,所以割驴草,清驴粪,喂水,梳驴毛,钉驴掌,护理小驴,都得人干。驴只动动嘴和蹄子,就行了。驴说,人真是个好牲口啊。驴说这话时斜眼看着人。
后来,有些聪明驴看明白了,人给驴修一个大圈,是把驴圈起来,给人修寺垒塔。毗沙驴除了拉车驮人,还要没完没了给人驮砖头修寺造昆塔。这个活,驴和人干了一千年,驴干乏了,人也干乏了。人一乏,就往驴身上爬,驴就更乏。谢的母亲就是被主人用乏后卖掉了,谢跟母亲一起上集市,主人为了卖掉一头用老的母驴,在街上站了大半天,所有停下的人都眼睛看谢,以为主人要卖这头漂亮小母驴。母亲被一个黄胡子老头便宜牵走时,谢一直看着她走过街角,全世界的乏都在母亲年迈的身体和不住扭头看她的眼神里。
到现在,还有一半驴固执地认为毗沙城是给驴修的,世界是驴的,人是驴的牲口,人虽然骑在驴背上,但驴叫声骑在人的声音上,驴在天上的位置比人高。另一半驴则早就认定自己是被人使唤的牲口,四条腿得听两条腿的。一头驴得把这事想清了,才好决定咋样做驴,是安心给人当牲口呢,还是把人当牲口。
谢的母亲就是头固执的犟驴,谢自小听母亲讲修大驴圈的事,讲修西昆寺高墙的事,讲毗沙人照的镜子是驴驮来的,烧的香是驴驮来的,信的昆也是驴驮来的。母亲讲这些驴事时,眼睛里放着一头驴的荣光,她却只是一头常年驮烧柴的苦命毛驴,背上的毛磨光一大片。她驮的烧柴有红柳、梭梭、果树干,捆整齐,驴背两边各一捆,中间顺便搭一捆青草,是人给驴吃的。母亲说,人生来就是伺候驴的,人给驴割草、从井里提水出来饮驴、种苞谷胡萝卜喂驴、修驴圈让驴住,连清扫驴粪的活都是人干的,驴只要眯着眼睛跟着人走,就行了。
驴知道跟人走着走着,人就跟着驴走了。
看看街上的驴和人,都这个样子。年轻人牵着缰绳急死慌忙走在驴前头,以为有啥好前程要奔呢。中年人并排儿走在驴身边,手搭在驴背上,像夫妻像兄弟一起过日子。老年人慢腾腾跟在驴屁股后面,驴领着人,回家呢。人一辈子围着驴转,最后转到驴屁股后面时,人就快死了。
谢一出生就是一头高傲的小母驴,她从母亲那里继承了一头驴所有的倔强和傲气,学会斜眼看人,眯着眼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