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蹲在坑沿,看他们俩往外扔土。头一天,他们挖到半人深回去了。第二天挖到中午,老八找到方如泉,说坑两天挖不完,原来说的六百块太少了,让方如泉加点钱。方如泉说先干,干完再说。第三天下午,他们终于把自己挖进了坑里,只见一锨一锨扔出来的土,我没再去坑沿上看。我一去,老八就跟我说干亏了,让加点钱。
老八和老五算天工的时候,可能都忘掉自己的年纪,他们都五六十岁的人了。年轻时挖一个菜窖,也就一两天工夫。后来,菜籽沟就没有人家挖菜窖了。老八老五也有十年时间没挖过菜窖了。这十年他们挖的最多的是管沟,自来水通到村里,光缆拉进村里,都得挖沟往地下埋。他们早已忘了挖菜窖这回事了。可是,我们书院要挖一个大菜窖。我们地里的洋芋丰收了,黄萝卜也丰收了。得有一个大菜窖来冬藏。方如泉找来老八,老八在地上踏了尺寸,一口价要了六百块。老八回去又拉上老五。他们俩计划两天干完,一人挣三百。可是,他们干了整整三天。最后一天,干到星星出来了,菜窖的深度还差半尺。第四天上午,两人又过来补挖,等于干了三天半。
多干的这一天半,成了老八给自己挖的一个坑。菜窖挖完了,院子的其他活还在继续,老八每天一早骑摩托来,干到中午回家吃饭,下午又来干到天黑。只要碰到方如泉,老八就说加钱的事。他说自己多干一天半不要紧,关键是老五不愿意,老五六十多岁的人了,被自己叫来干活,还干赔。说自己挖菜窖累得胳膊疼,现在都没缓过来。还说自己夜夜做梦,梦见自己在一个越挖越深的坑里,出不来。方如泉只是笑着装糊涂。老八一嘟囔他就走开。
方如泉到最后也没给老八他们加钱。这期间我去湖北“长江讲坛”讲了一场课,题目是“从家乡到故乡”。我用自己独特的散文语言,带着在场的五六百人,从家乡出发,往永恒的故乡走。那么多的人,跟着我回家,一个童年的家,路窄窄的,天低低的,光线时暗时明。我讲的是我一个人的家乡,但是,那条语言之路通向所有人的故乡,仿佛人人都回到自己的故乡,我带他们去,喊他们回。他们仿佛忘记了回。
演讲结束后,突然觉得我给他们挖了一个叫故乡的大坑,我把他们带进一个大坑里。离开武汉后的好多天,一些人还在我挖的那个坑里,我从微博信息中看见他们留言,有一个读者说,刘亮程老师都回新疆了,我还在他讲述的那个村庄里。
我回到菜籽沟时菜窖已经挖好,里面躺了一堆洋芋。这个温暖的盖了顶棚的大地窖,成了一堆洋芋的家。在接下来的漫长冬天,我们会一次次地下到窖里,拿洋芋出来,炒土豆丝,做土豆烧牛肉。到那时,老八梦里的那个坑或许还没挖完,这个活他得在梦里干一个冬天,我们帮不了他,或许他会叫上老五,老五比老八聪明,但老五不知道,每个夜里老八都拉着他挖坑,一边挖一边听老八嘟囔活干亏了。老五就这样被老八白白地在一场场的长梦里使唤,他以为自己睡觉休息了,他干完白天的活,回家洗漱,吃妻子做的汤面条,有时还自己喝两口酒,然后上床睡觉。可是,他睡着后被老八喊走了,他不知道自己夜夜在老八的梦里跟着他挖坑,那个坑越挖越深,永远挖不完了。因为老八认为挖亏了,所以在每个梦里,老八都扭亏为盈,他在一些梦里轻松挖好坑拿了钱,分给老五一半,有时不分,自己独吞。可是,那些梦里挣的钱他带不到梦外。醒来他依然是亏的。这个梦没完没了。老五每天睡不醒,白天干活老没劲,他不知道劲去哪儿了,只能承认自己老了吧,有些人就是这样老的。当然,也有另一种老法,像老八,掉进一个坑里,出不来。
我们的菜窖呢,只装了小半窖洋芋。我们说洋芋丰收了要挖一个大菜窖的时候,没有谁怀疑。可是,我们在书院的第一季洋芋没有丰收,但也足够吃到来年的洋芋成熟。其间大菜窖会逐渐空荡地等候新一年的收成。只是我没下去看过,下菜窖都是方如泉和方圆的事。我只是偶尔经过时探头朝里看看,有时晚上经过,突然想起老八,不由得站住。菜窖上面星星密布,在多少个有月光的夜里,这个菜窖被一次次重新开挖,我看不见老八和老五,他们或许能看见我,在老八完全封闭的梦里,我的脚步声传不进去,太阳月亮的吠叫声传不进去,厨房煮肉炒菜的香味飘不进去,金子提茶壶倒的一碗水递不过去。在他们挖菜窖的那几天,金子每天做完饭洗好碗给他们烧一壶茶放在坑边,老八老五都夸金子热心。在老八不着边际的梦里,金子是否也一次次地给他烧茶,我不知道进入老八梦境的门在哪。但我一定夜夜在他梦里,他光梦见挖坑不行,得有一个梦中给他付钱的人,那个人肯定不是方如泉,因为方如泉不会给他加工资。他有一次找到我,说坑挖亏的事,我答应给他加一点。可是,我去湖北讲课了,回来再没见到他。他在梦里每重挖一次坑,我就给他加付一次工钱,我不知道给他付了多少钱,一个小小的菜窖会让我没完没了地给一个梦中人付钱。也许我早把所有的钱付完,变成一个穷光蛋。接下来,老八会不会在梦中翻身,我们书院和所有房子,都归了他。他背个手,站在坑沿,看我给他挖菜窖,一天天把自己陷到一个深坑里。他低头跟我说话,我在坑里仰脸看他,说这个坑挖亏了,让他加点钱。他说加钱?没门的事。一扭屁股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