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午后,拉了高高一垛包谷秆的拖拉机,“突突突”从书院门外驶过时,突然觉得我们院子少了一车什么。书院菜地的包谷秆稀拉地站了几行,没来得及吃一口青玉米棒它们就老了。刮风的夜晚,包谷叶子干燥的响声传入梦中。我们忙乎半年,似乎只收获了一地干喳喳的风声。
从麦收开始,先是拉麦捆子的拖拉机,一座山一座山地,从门口驶过,接着是拉豆秧和包谷秆的车。
菜籽沟的秋收漫长到下雪,那时坡地上的麦子都要一镰一镰地割,从路上望去,人像小虫儿爬在坡上,一点点地蠕动,动一天,麦地凹下去一块。扎捆的麦子成行竖摆在麦茬地,远看像一块粗针脚补丁。
从七月到八月,沟里都在收麦子,这个季节找个干活的都困难。前面雇的七个甘肃民工,六月初回家割麦子了,他们把盖了一半的房子扔下,把我们预计八月完工的计划扔下,说要回老家割麦子。
不回行吗?
说不行。
为啥不行?这边挣钱,在老家雇人割麦子,不一样吗?
说雇不上人,家家的麦子都熟了,谁有空给你干活。
盖一半的房子扔了半个月,他们一起回来了。回来的时候是黄昏,从拖拉机上下来,个个脸色像饱满麦子。第二天,他们的身影又晃动在墙头上,还是那些人,接着半个月前那个茬往上垒墙,只有我知道,那个茬再也接不上了,首先砖缝难完全对上,即使后来勾了砖缝,我也一眼能看出他们停顿又续接的缝隙。更重要的是活搁了十几天,房子主人的想法变了,原先定的木头架房顶被钢板替代,木工活被铁活替代,事实上盖出来的房子变成另一栋。半个月前他们因为回家割麦子而耽搁的那个砖混木框架的房子,永远都不会再盖出来。
甘肃的麦子割完了,新疆菜籽沟的麦子才开始黄。坡地陡,收割机上不去,全靠人工镰刀割。一人一天顶多割一亩地,一家种几十亩,就得一个劳力起早贪黑累一个多月。这一个多月书院的其他活耽搁下来,除了那几个回来的甘肃民工,再找不到给我们干活的人。这个季节,哪有比割麦子更重要的事情呢,我们只有眼巴巴看他们快快收割,院子里不打紧的活停下来。多好的太阳啊,多好的白云,多好的月亮和星星,我们干等着,看他们收获。我们挖管沟、修路、收拾院子的活,放一年也没事。路不铺也没事。哪有比割麦子更大的事呢。
地上收麦子的季节,天上星星月亮都闲着。地上的麦香往星空里飘,那里有一层人,每年这个季节让麦香熏醒,他们眼睛朝下看,跟我们朝上望的目光相遇,仿佛黑夜里面对面走来的亲人。
我在这样的夜晚清闲下来,躺在靠椅上看星星。夜空像茫茫戈壁一样,那些朝黑暗里走远的人,夜夜回头,我在书院的松树下,等候他们回望的目光。迟早我也加入其中,在奔赴无尽黑暗的路上,我夜夜回头,到那时坐在夜空下看星星的人是谁呢,谁从茫茫星空里辨认出我微弱而深情的目光。谁的思念会让我如花开放般醒来呢。
在书院的松树和杨树上面,在稍远的山坡上面,星空荒芜着。它底下的山坡沟底,年年种麦子种土豆,年年丰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