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去英格堡赶集,见有铃铛卖,老式黄铜的,顺手摇一下,有她早年听熟的声音,就买两个,在黄狗太阳和黑狗月亮脖子上各拴一个。月亮的没几天丢了,它不喜欢这个乱响的东西,自己甩掉了。我妈拾回来再给它戴上,第二天,它又脱掉。它当我妈的面,把一个前爪蹬住脖圈,头往后缩,脖圈就掉了。然后,它衔起带铃铛的脖圈,一路响着跑到屋后面,在我妈看不到听不见的地方转了好一阵,无声地跑回来。它把那个讨厌的铃铛藏掉了。
太阳的铃铛一直戴着。它喜欢那个声音。它个头比月亮小,但它觉得自己比月亮多一个声音,它经常晃着头在月亮面前摆弄自己的响声。
它成了一条“叮叮当当”响个不停的狗,跑到哪儿我们都能听见。
夜晚它的叮当声成了院子里最清晰的声音。我们从不知道晚上院子发生了什么,半夜被狗叫醒,侧耳朵听,是月亮在南边大叫,或许进来人了,或许是一只野猫或獾进了院子。有时我开灯照一下,若是外人进入,看见窗户亮,也就跑了,我并不出去看究竟。更多时候我呼呼大睡,不去理会狗在叫什么。一夜,狗吠声传到梦里,我在远处听见狗叫,匆忙往回赶,家里进来生人了,门开着,窗户开着,我惊慌地站在门外不敢进去。
月亮大叫的时候,听见太阳的叮当声跟在后面。太阳很少叫,它知道自己的叫声太小,吓不住入侵者,它让响亮的铃铛声跟在月亮后面助威。它的铃铛声摇遍院子的每个角落。月亮只有自己的汪汪声。有时它在北边杏园叫,那里有一只大白猫,夜夜惦记我们伙房里的肉,有一个夜晚,后窗户没关,大白猫进来,把案板上一块骨头偷走了。月亮闻着那块骨头的味道追咬到后院墙边,白猫越墙跑了。月亮在院墙边狂叫。太阳的铃铛声也追到院墙边。
这个四处漏风的院子交给两条一岁多的小狗看守。月亮看上去个头大,很凶猛,太阳只是条小宠物犬,秋天抱来时浑身精光,担心过不了冬。果然天稍一凉就往屋子里钻。每次我都毫不客气赶它出去,它得习惯这里日渐寒冷的天气,让自己成为能在外面过冬的动物。菜籽沟已经是冰雪世界了,它的毛还没有完全长出来。天亮前那阵子外面最冷,听见它在门口叫,拿头顶门,门缝露出的一丝温暖会被它的身体接住。金子一起来就开门放它进房子,说让它暖暖身体。我坚决反对,我们不能让它依赖屋里的暖和,它要在漫长冬天的寒冷中长出自己的暖。
它的铜铃铛声在冬夜里听起来尤其寒冷,我们抱火炉取暖,它戴着冰冷的铃铛在寒风里来回跑。不跑便会冻死。月亮不怕冻,它是藏獒和牧羊犬的后代,身上有厚厚绒毛。天冷前给它们俩挨着修了狗窝,里面垫了层麦草。太阳不敢自己在窝里待,放进去就跑出来。它往月亮的窝里凑,一进去就被月亮咬出来。月亮真是条守原则的小母狗,白天跟太阳这只小公狗怎么打闹都可以,晚上就是不让太阳进自己的窝。
后来不知为什么月亮也不在窝里待了,可能狗窝在院墙边,太阴冷。我在门口用纸箱给太阳做了一个小窝,纸箱侧面掏一个洞,上面砖压住,里面和洞口处铺上麦草,太阳晚上住里面,这次月亮随了太阳,卧在洞口的麦草上,那个纸箱做的窝盛不下月亮,它只好给太阳守窝。
经过一个冬天——我们在菜籽沟的第一个冬天——太阳终于从一条宠物犬,变成了狗,它在寒冷的冬天里长出一身细绒毛。接下来的冬天,它将不再寒冷,不会在冬夜里不停地响着铃铛跑。我们也不再寒冷,书院在建锅炉房,到时候每个房间都会暖暖的。
那天太阳把铃铛丢了,它从坡上凶猛地跑下来,像另一条狗。
丢掉铃铛的太阳没有声音了,它一路跑,一路往后看,好像那个叮当响的自己在山坡上没有下来,跑到坡下的又是谁呢。它跑一阵,回头朝坡上汪汪几声。那个刚刚还在叮当响的自己,在山坡草地上转一圈突然不见。往山下跑的是一条没有响声的狗。
月亮也觉出太阳不对劲,对着它咬。好像要把它咬回去,把那个叮当声找回来。
第二天一早,我扫院子,突然听见叮当声,太阳嘴里叼着系了绳子的铃铛,从山坡杏园里狂跑下来,一直跑到我身边。
它自己把丢了的铃铛找回来了。
那以后它又成了一只叮当响的狗。
深夜醒来,又听见它的铃铛声绕着房子转。它可能闻见我醒来的味道了,有意要让我听见。在它的嗅觉里,我醒来和睡着的气味或许不一样,做梦时的气味更不一样。
我曾在梦醒时分隐约听见狗吠,看见自己站在屋外的黑暗中,我刚从遥远的梦中回来,未来得及进屋子,而睡在屋里的正在醒来。我闻见我的将从睡梦中醒来的气味,像一间老房子的门沉沉推开,全是过去的旧味道。那个在梦里远走的我,带着一缕不散的旧气息回来,站在窗外,他要在我完全醒来前回到我的睡眠里。或许是他的睡眠。我并不认识梦里那个我,不知道他在下一个梦里会干什么。我没有一只可以醒着伸到梦中的手,去安排黑暗睡眠里的生活。我活了五十年,至少有二十多年,活在不能自已的睡梦中。
睡是我生命的另一场醒。
我曾在这个黑暗世界一遍遍地醒来。
我醒来和睡着的气味,被一只叫太阳的小狗闻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