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不曾醒来的早晨,你们挖开渠口,往我半月前浇过的菜地放水,你们低声呵斥月亮别叫,把渠边那根大木头抬到后墙边,又担心我醒来看见木头不见,四处找。你们把地边的草割了,晾干码成垛,在我让老王架起的草棚上,你们又往高垛了半个夏天的干草,你们中的谁爬到垛顶,低声喊月亮太阳,它们俩欢蹦着朝上吠叫,又更低声地似乎正在心里喊我的名字,在连狗都听不见的那声呼喊里,我早年的醒又醒来一次,我看见那时的我,好多个我,从菜地,从果园的浓密绿荫下,从门外的大路,从我一次次睡着的西北间的屋子,从山坡,从和谁的匆忙握别里,朝那个声音处走,步子轻快,眼睛朝上,耳朵侧着,那些走来的身影里有三十岁的我,二十岁、十五岁的我,亦有五十岁、八十岁的我,他们在谁的一声喊唤里来了,一步步往草垛聚拢,在渠边,十五岁的我好奇地看着五十岁的我、八十岁的我像一个孩童,蹦蹦跳跳超过十岁的我,然后,他们到了草垛下面,似乎又摞了好多个夏天的干草,我看见它高入云端,他们也仰头看,又好奇地相互看,那个呼唤声再没有了,草垛上只一个梯子,高晃晃竖立,我认出那是我少年时爬过的梯子,他们也都认出来了,在我的记忆里,那个上房的梯子总是短一截子,下房时一只脚探下来,找梯子,身体害怕地爬在房檐。这个记忆延伸到无数的梦里,他们围着梯子,谁先上去呢,已经站在高高草垛上的又是谁呢,他朝下看,看见我各个年岁里朝上仰望的眼睛,那是他们中间的一双,早早地到了高处,星星一样静静回望。
在我不愿醒来的那个早晨,你们收住渠口,地里的菜都已长熟,我最喜欢吃的茄子、西红柿、芹菜长得尤其好,它们从未长得这么好过。在一个又一个早晨的无边长睡里,你们起来摘菜做早饭,喊干活的人吃饭,大声地喊,我寂静地听着。突然地,谁的一声喊到了我,又猛地停住,她意识到自己喊错了,声音已放出去,收不回来,所有人都听见了,都停住,走路的停住脚步,吃饭的停住筷子,太阳月亮也愣住,我喜欢地听着,用我长长一生里所有的耳朵,去追那个散远的声音。我等着谁喊第二声,等她声音再大点喊我一声,等她没有声音地在心里唤我一声,喊第三声,像她习惯喊我的那样,她早已习惯了连喊我三声,我早已习惯了在她的第三声里起身,我等她的第二声,等她喊第三声,她喊了我就起来,出门左拐,到餐厅,到她喊我去的任何地方。
可是没有,她只喊了一声,突然就没声音了,所有人都没声音了,月亮太阳都不叫了,我在那时装糊涂没有起来,没去吃那个早晨的洋芋面条,没去走那个上午的路,没去晒那个下午的太阳。然后,我听见刮风了,满天空的落叶声,一层一层树叶,给大地盖上被子,我暖和地闭上眼睛,想着一百个一千个秋天的金黄落叶会是多么的温暖。
201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