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旺才睡在地洞拐弯处,三轮车停在身边。头顶上方就是公路,只要有汽车驶过,他就会醒来,趴在三轮车上朝村子那边听听,又接着睡过去。夜里汽车比白天少,都是石油上的巨轮大卡车,从老远处驶来时,黑夜中一整条公路被它的震颤声擦亮,就像王兰兰的一声喊叫让他的黑暗地洞瞬间明亮。
蹲在洞里听公路的声音不一样,好像听到了声音的倒影,全在土里。沉重的轮胎把声音压进土里,地在颤抖。他冲动地把洞往公路底下挖,就是想听汽车从头顶开过的声音,听有十六个巨大轮胎的石油卡车从头顶开过的声音。当他的地洞挖到公路边的林带下,他在土里碰到手指细的榆树根时,他小心地停住,没敢再往公路下面挖。蹲在黑黑的洞里,汽车就在头顶过往,路的声音清清楚楚,尤其白天,过往车辆稠密,在地下听到一条声音的公路,闪着光,蟒蛇一样,横行在地上。公路的声音和土路不一样。地洞从河边的房子朝公路这一段,是从一条土路边挖来的。土路松散、沉默,有车过时,听到车的声音,听不到尘土飞扬、落下。没车时土路和地一样。公路高出地,用土、石头、石子和沥青压筑在一起。有车过时路被一下擦亮。没车时公路也有嗡嗡的声音,公路一头通到县城,一头穿过村子通到沙漠戈壁上的石油井架下。多远路上的卡车,都会把声音传过来。
一次,他听见一辆大车远远驶来,速度极快,到头顶时猛然停住,轮胎擦路的声音刺进地下。他一惊。这辆车发生了啥事,他屏住呼吸听。路的声音缓慢了,好多汽车慢下来,停住,又缓缓开走,到不远处,路的声音又快了。他走出地洞,一出门,听到公路上的嘈杂声,路边停了好多车,他快步走过去,看到村里好多人沿着公路跑过来。
卡车撞了一个上学孩子。女孩,十二三岁。撞到了头上,听说已经不行了。他站在林带边的榆树下看,村里人围成一堆,有哭喊的,有劝说的,还有人高叫着举坎土曼砸汽车。他在公路下,只看见汽车和一群人的脊背。
“小张。”有人叫他的名字。是村里他的邻居买买提,他走过去和他握握手,又退回到林带边,几个人扭头看他,他用眼睛向他们打招呼,点点头。
玉素甫也骑着摩托来了,村里出了事,一般都是玉素甫和村长亚生出面。玉素甫在阿不旦村有钱有势,他在外面当了多年的包工头,见的世面大,认识的人也多,尤其认识县上乡上的领导多,出了这么大事,首先要告诉玉素甫。
肇事司机跑了,说是报案去了。遇到这样的车祸,司机都会跑开报案,不然涌来的村民会把司机打死。警车来还要一阵子,张旺才站在路边,不时望望林带,又赶紧朝路上看,像怕别人看出他的心思似的。他的地洞就在林带那棵大榆树下面。
另一次他听到头顶“腾”的一声,好像地洞要塌了,再听时什么声音都没有了。静了好一阵,一辆汽车“呜”地过来,到头顶也没声音了。他跑出洞子,远远看见路上斜横着一辆石油卡车,另一辆卡车正在开走。他走到路边,看到的情景把他吓坏了:两个人血肉模糊躺在路上,辨不清头脸,从衣服看,肯定是阿不旦村的人。一辆小四轮被撞断成两截,车斗压扁在卡车轮下,金黄的苞谷棒子散在路上。车头滚落在林带榆树下,树叶子震落了一片。司机大概坐刚才那辆卡车跑了,路上静静的,一辆车都不过来。张旺才盯着那两个人看,一个人腿颤了一下,另一个一动不动,可能已经死了。这咋办呢,得赶紧救人啊。
张旺才边往村子跑边喊。几个人头从路边的苞谷地探出来。
“卡车撞死人了。”他指着公路喊。
那几个人提镰刀跑过来。他在前面往回跑,跑到卡车跟前,几个人围着遇难者又喊又叫。他退到林带旁站住,他不能过去。他知道这个规矩,他们活着时,和他们握手,一起吃饭说话,开玩笑,都没有事。一旦死了,他就不能过去,连围着看一眼都不行。在村里他参加过邻居孩子的割礼,参加过婚礼,从来没有参加过葬礼,那是不能去的。
那以后张旺才害怕公路了,他的地洞朝村子挖过去,顺着林带下树根指引的方向。他有意把地洞朝林带外侧挖了一些,又不敢离远。林带下面最安全。林带外面是一段荒滩,荒滩上谁都可以随便挖土,说不定啥时候,一辆卡车开过来,后面跟着挖掘机,一铲挖下去,就是一米多深。那样的机器,几铁铲就能挖通到洞里。挖出来的土装满卡车,走了。荒地上莫名其妙多一个深坑,坑边几道卡车轱辘印。也有时出现一大堆垃圾,堆得小山一样,垃圾中混杂着村里人有用的破砖头、废塑料,这些东西被坎土曼翻找一顿,小水泥块散开在荒滩,大水泥块扔在那里,只要水泥块中有一根哪怕指头细的钢筋,很快就会有一个或两个村民,赶驴车过来。有时是两个人同时看上这个东西,就一起干,馕、茶水放在一边,驴车卸了,驴拴在一边。两人挥着铁锤钢钎,一点一点地啃。张旺才在洞里听见铁锤砸钢钎的声音,像刺痛的鸟叫。几天后,那个水泥块变成一地碎片。凿出来的钢筋也许扔在吐迪家的铁匠铺,顶了一把半把镰刀的钱。也许卖给收废铁的,得了十几块钱,两人对半分了。也许不分,到村里小商店,买一瓶酒,两包油炸大豆,剩下的零钱找成水果糖,一人装一把,喝得醉醺醺回家去。
平常时候荒滩上长一些杂草,从村子赶出的羊群,从路边林带绕过田地,走过这片荒滩,再下到河滩有草的地方。荒滩和村子间有一长条地,年年种苞谷,有一年也倒茬种棉花和麦子。种苞谷的时候,一年有几个月,村子被苞谷地挡着,张旺才站在河岸,只能看见村子的烟囱和白杨树梢。种棉花麦子的年份,他一眼能看见村头自己家的房子,看见后墙上的小窗户。洞挖过荒滩后,他想过从地下斜挖到自己家院子,又担心没有树根引路,错挖到邻居家院子。再说庄稼地里也不安全,苞谷一年浇四次水,麦子浇三次水,棉花浇五次。浇地的水,跑趟子水,泡个地皮皮,半米深。但是,地下若有裂缝,水会一直灌下去。裂缝正好和地洞连通,就麻烦了,洞里进点水不要紧,浇地的人看见水朝地下走了,会拿坎土曼挖几下,把土捣实,也就好了。若是遇到一个大口子,水打着漩涡往下漏,种地人就起疑心,想到地下面肯定有洞,有洞就有东西。水停后,夜里父亲带着儿子,拿着坎土曼、绳子和桶,弓着腰,悄悄开挖,只一会儿工夫,人就钻到地下不见了,外面只看到不断增高的一堆土。不管洞挖多深,顶多毁掉两平米庄稼,真的挖出东西,好几年吃不完。阿不旦村的庄稼地里不是没挖出过东西,挖出的多了,只是人都不说。挖出好东西的人家,装得啥事没有发生,东西在家里藏半年,再拿出去悄悄卖了,然后,这家人的生活一下不一样,家里突然飘出肉的香味了,新皮鞋新衣服都穿上,说话的口气也不一般了。村里就有几户人家莫名其妙地过上好生活,家里还是那几亩地,地里也没多打粮食,人也没出去挣钱,突然就吃好的穿好的了。咋回事呢?如果不是天上掉金子,正好砸通他们家房顶,肯定就是地里挖出了东西。如果挖不到东西呢,坑原填了,补种上早熟作物,也没啥损失。洞一旦挖下去,就会和地洞挖通。这是张旺才最害怕的。
张旺才在黑暗的地洞里感到外面的天亮了,头顶上汽车声稠起来。张旺才醒来的第一个动作是侧耳倾听。耳朵比眼睛先醒,耳朵警觉地调好方向,一只对着村子底下,一只对着河岸的洞口,两边都没动静,然后卷起铺盖,拉着三轮车往里走。自从地洞挖到村子下面,早晨的第一件事就是过去听那里的动静,然后挖一车土,拉出来。他不敢睡在那里。有一次睡到半夜魇住了,看见上面横七竖八睡着一村庄人,全趴着,脸朝下,睁着眼睛看他,他也睁着眼睛,手乱抓,胸脯被压着,出不来气。醒来他感到洞里没空气了,赶紧往外跑。跑到地洞拐弯处,终于吸到了气。
他拉着三轮车往里走,感到空气在逐渐减少,需要加深呼吸气才够用。他走几步停下听一阵。
到村子底下了,三轮车停住,蹲下摸地上的十字镐,摸到了,再摸洞壁的挖掘面,拉开距离,镐头举起来,“腾”,挖一下,耳朵贴洞壁听一阵,再挖几下。他喜欢摸黑挖洞,镐头是他的尖爪,一下一下挖进土里,镐头认得洞的宽窄深浅,认得土的软硬,碰到不是土的东西就停住,他打开手电看。
镐头在洞里碰到过骨头、铜钱、土陶、生锈的镰刀和坎土曼,还有铜箭头。箭头是往车斗装土时碰见的,铁锨刃尖叫一声,打开手电发现一枚箭头,棱角依然尖利。镐头碰到的坎土曼锈成一坨硬土,用铁锨铲了几下,敲了敲,清理出一个坎土曼的形。镰刀挖出来已经断了几截,对在一起才认出来。碰到铜钱响了一声,伸手摸去,镐头尖被一个圆东西套住,手电打开,发现镐头尖正好挖进一枚铜钱的方孔里。手电四处照,没有别的钱币,就一枚,看来不是挖到了钱堆,是落在土里的一枚钱。可能是那把坎土曼和镰刀的主人丢的钱,丢这么深,在六七米厚的土里。那时的坎土曼和镰刀,挣钱也和现在一样难,不会有一堆钱放在坎土曼旁边。为了一枚钱,先是坎土曼磨坏,丢在土里。镰刀磨坏,丢在土里。最后挣到手的一枚钱丢在土里。还有挥坎土曼的身体,埋在一样厚的土里。
挖出的东西卖给佛窟研究所的王加。王加过段时间会到阿不旦村转一圈。张旺才在和王加的聊天中,知道了许多关于佛窟和当地的事情。他知道王加在研究坎土曼,就把挖出的坎土曼送给王加。张旺才说地里刨出来的,王加也不多问,给了就拿,不给的就掏点钱买。他知道张旺才总能从地里刨出东西。
他放下镐头,拿铁锨装土,黑暗中铁锨认得车斗,认得镐头挖下来的一堆土。铁锨不小心碰了下车斗,“咣”的一声,他赶紧停住。铁的声音能穿透土。他在洞里听见村东头铁匠铺打铁的“叮叮”声。假如铁的声音被上面的人听到,那就坏事了,这人会毫不犹豫挖一个洞下来。这个村庄的人走路干活都偏着头,一只耳朵听地下的响动。他们相信村子下面藏有好东西,好东西会东躲西藏地走动,它们在土里走动时会一个碰着一个,发出响动。
他耳朵贴洞壁倾听。那个“咣”的声音传到地洞拐弯处,又从那里回声过来,短暂急促。他换一只耳朵再听。二十年来他就在这样的倾听中挖挖停停。他停下来倾听的时间,远比挖掘的时间多。倾听成了最主要的活。他挖一下,听一阵再挖。
他就在这时突然听见一声驴叫。
张旺才魂都吓飞了,第一反应是驴踏塌地洞掉了进来,怎么会呢?他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呼吸都不见了。驴叫声轰鸣着直灌过来,一直响到地洞另一头。就一声。然后洞里一片死寂。张旺才不知趴了多久,壮着胆打开手电,地洞空空的,只有十字镐斜躺在地上。
张旺才没敢再挖一锨土,他不清楚那声驴叫是从哪儿来的,难道地洞挖到人家驴圈下面了?即使上面站着一头驴,驴叫也不会这么大声地传到洞里。那又是什么呢?他手做成喇叭状对在耳朵上倾听,上面隐隐约约有声音了,那是早晨的声音,他每天都听到这个村庄的早晨。在黑黑的地下,阿不旦的早晨像一团云浮在上面,他看不见,但能真切地感到头顶的村庄醒了,路上的驴蹄声,汽车、拖拉机的声音,还有狗吠和人声混杂在一起,驴鸣听上去也远远的,不像刚才那一声,那么近,仿佛就在身旁。
张旺才脸贴着洞壁,左耳听一阵,又换右耳听。他就在这时听到土里的另一个声音,“嚓、嚓嚓”,张旺才紧张得心都要跳出来,那个声音在不远的土里,又像在他的脑子里。他摇摇头,耳朵对着再听,“嚓、嚓嚓”,他认出这个声音了,自从地洞挖进村子,他一直担心害怕的一个声音,终于被他听到了。他耳朵紧贴洞壁,那个声音越听越清晰,就在离他不远的土里,有人也在挖洞,好多人,好多把坎土曼在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