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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驴丢了

艾疆去地里割草,套车时驴不见了,喊了几声,也没应。

“这个牲口毛驴子,跑哪儿去了。”艾疆嘟囔着走出院子。

中午他把驴放开,给了把草,没拴。外面太阳火烧,驴一般不会跑远,即使出去,也在房后墙根乘凉。

艾疆房前房后转了一圈,没有。又沿马路往前找。路上白晃晃的,白杨树的影子都缩回树根,这个时候,人和牲口都在家里圈棚里避暑,萨朗(傻子)才把头伸给太阳晒呢。艾疆快走到村头了,碰见扛坎土曼走来的艾布。

“我的毛驴子看见没有?”艾疆问。

“找相好的去了吧。”艾布说。

“这么烧热的天,公驴哪有性子找母驴。”艾疆说。

艾布说:“大中午公驴都爱把家把式伸出来散热,热极了它就想找个洞洞钻进去。它的洞洞在哪儿,就在母驴那里。”

“你不是狗师傅吗,驴的事咋也这么清楚。”艾疆瞥了艾布一眼。心想,这个艾布,大中午从外面回来,是不是也找洞洞乘凉去了。

艾疆知道他的毛驴有一个相好的,一头四岁半的黑母驴,以前是本村突洪家的,春天突洪家缺钱,种不下地,就把驴牵到巴扎上卖了。艾疆认识买去驴的那户人,阿依村的,艾疆经常在夜里听到两头驴隔着村子叫,这头喊一声,那头应两声。它们去年交配生的驴娃子还在突洪家,也是头小黑母驴。

这个牲口毛驴子,难道真的去找相好的了?

艾疆心里想着,脚已经走出村子。阿依村跟阿不旦村隔着一块棉花地和一片麻扎(墓地)。麻扎在高坡上,从棉花地中间一路上坡,经过乌普阿訇的房子,接着是一座紧挨一座的墓,土路深陷在拥挤的坟墓中间,路上虚土没鞋。大中午天气暴热,麻扎上面更热,艾疆闻到一股死人出汗的味道。

这家男人不在。洋冈子(妻子)一个人在家里,见了艾疆就笑着说:“哎呀,我们的亲戚来了,咋不骑着毛驴子来呢?我们的毛驴子天天想你的毛驴子,你也不骑过来让它们相好一下。”

“我的毛驴子找不见了。”艾疆说,“我还以为它到你们家找相好的来了。”

艾疆认识这个漂亮洋冈子。春天她和丈夫在巴扎上买驴时,艾疆的驴车就停在旁边,两头驴交头接耳,亲热得不得了。买卖成交后,艾疆说:“你把我们家毛驴子的老相好买走了,我的毛驴子发情的时候咋办。”

“骑到我们家去认亲戚嘛。”漂亮洋冈子说。

她的丈夫忙着看刚买到手的毛驴,艾疆就大着胆子看着她。

“那我真的骑着毛驴子去了,你不会不接待吧。”艾疆说。

“哪里的话,我们不看你的面子也看驴的面子。你的公驴这么壮实,只要我们的毛驴子喜欢它,我们就是亲戚。不过,你要来勤点,我们村里年轻公驴多得很,它要找到新相好的,不喜欢你的公驴了,我们也就没关系了。”

艾疆从那时记住了这个漂亮洋冈子。她叫玫丽古丽。有时听着两头驴隔着村子叫,他也有一股想喊叫一声的冲动。在夏天漫长的夜晚,驴寂寞了,在院子里高叫几声,过一阵,听见另一头驴的叫声远远传来,艾疆知道那是麻扎北边阿依村的那头母驴在回应,就想着睡在那个院子里的女人,她一定被自己的驴叫醒了,她听到我的驴叫了吗?应该听到了,听到她会怎么想呢?是不是和我一样睡不着,身子翻过来掉过去?她身旁有丈夫,驴叫不会把她丈夫也叫醒吧?要是两个人都醒了,睡不着,就有事情做了。艾疆身边没有女人,他的洋冈子前年跟别人跑掉了,他只有一个人翻来覆去。

玫丽古丽家院子里静静的,巴郎子上学去了,老头子赶驴车到巴扎上去了,要不是毛驴子丢了,艾疆真愿意多待一会儿。哪怕跟她多说几句话,多看两眼。这个洋冈子浑身散发着让人走不开的东西。春天她在巴扎上看他的一个眼神还留在艾疆心里。

艾疆回到村里,满村子“嗷嗷”地喊驴,驴认得主人的声音,听到了就会跑回来。好几年没听说谁家丢驴了,丢羊和牛的事经常发生。丢狗的事也有。再就是近些年才有的丢摩托车和拖拉机。好像驴被小偷忘记了,想不起来偷驴。艾疆的驴丢了一下成了全村的大事,好多人过来打问。

黄昏了,驴还没找到,艾疆着急了,又去了趟阿依村。玫丽古丽的男人赶巴扎回来了,黑母驴拴在圈棚下,看见艾疆叫了一声,以为主人身后跟着它的相好的,却没有。

艾疆说:“我心想我的驴是不是跟着你的驴上巴扎了,才又来看看。”

“你的公驴变心了吧,去找别的母驴了。”玫丽古丽眼睛盯着艾疆说。

“别开玩笑了,大姐,我的毛驴子真的丢掉了。它别的地方不去。”

“别急嘛,艾疆大哥,坐下来喝碗茶,让我的毛驴子吃把草,歇一阵,你骑着母驴找你的公驴去。我的母驴叫几声,你的公驴听见了,一趟子就跑过来了。”

艾疆觉得玫丽古丽说得有道理。古丽的丈夫也客气地让座,艾疆就在葡萄架下的大炕上坐下,喝茶吃馕。玫丽古丽的男人坐在旁边陪他喝茶。艾疆心神不定,一会儿朝门外看,一会儿又忍不住瞟一眼古丽。

艾疆骑着玫丽古丽家的母驴在阿依村转了一圈,见人就打问毛驴,听到的却是几个熟人的调笑。

“哎,艾疆,那不是你的公驴爬的地方吗?你怎么爬上去了?”

“让你的公驴看见了会踢断你的小腿。”

“什么?你的公驴丢掉了?啊呀,公驴刚丢掉你就上到人家的母驴身上了。”

第二天一大早,艾疆听见搡门声,以为驴回来了,打开门见五保户埃希提站在门口。埃希提到人家不敲门,拿肩膀搡,搡开门进去。

“艾疆,我晚上听到地下有驴叫。是不是你的毛驴子掉到谁家菜窖里了。还是被谁偷去藏在地窖里?”

“你在哪儿听到地下有驴叫了?”艾疆问。

“就在我们家邻居买买提的房子下面。我睡到半夜突然听到有一头驴在地下叫,叫了两声,天快亮时又叫了两声。”埃希提说。

艾疆知道埃希提是一个黑白颠倒的人,自从当了五保户,他就把觉移到白天睡。他是阿不旦村唯一一个晚上没瞌睡的人。白天他在白杨树下睡够了觉,晚上就没瞌睡了。他听到过阿不旦村夜晚的很多声音。村里那些晚上发生的事情,都是从他嘴里传出来的。

“我以为是邻居买买提家的驴掉进地窖了,一早搡开买买提家的门问,他家的驴在院子里呢。”埃希提说。

艾疆对埃希提说了声谢谢,也没当回事。这个埃希提,经常爱给人说一些晚上听到的事情,谁知道是不是真的。艾疆想一大早再去趟阿依村,他的毛驴子这几日正在发情呢,驴槌子一天到晚硬邦邦,说不定就是找相好的去了。他这样想时,脑子里全是那个漂亮洋冈子玫丽古丽的影子。

艾疆没走出村却改变了主意,遇见的几个人都对他说听见地下有驴叫的事。

“你的驴是不是真掉进地窖了?”村长亚生也骑摩托过来问。

这个夜晚艾疆没睡觉,先到听到驴叫的埃希提家院子周围,趴在地上听,听到半夜,什么声音都没听见。又在附近的巷子听,偏着头,耳朵朝地,依旧什么声音都没听见。

艾疆没听见驴叫,别人却听见了。第二天,又有好几个人给艾疆说听到地下驴叫了。

“你们都在说梦话吧,地下哪有驴叫声。要是我的驴在地下叫,肯定我先听到。”艾疆说,“你们的耳朵早让驴叫声灌满了,头摇一下驴叫声都会冒出来,你们就别拿我的驴开玩笑了。”

听到驴叫的人说,驴叫从墙缝、从树根底下、从地上的裂口挤成扁扁的传出来,听不出是谁家的驴在叫。要在平常,村里随便一头驴一叫,谁都能听出是谁家的。驴的口音比人的好辨认,但这个驴叫声被挤扁了。

没听到驴叫的人,也把这句话当了回事,查看自家的地窖和水井。每家都有地窖水井,有的废弃了,有的在使用。丢了一头驴,在阿不旦村也是件大事。一时间好多人说自己听见地下有驴叫了。有人把驴叫的声音都学出来。

但还是有人提出不同看法,说夜晚地下传出的声音根本不是驴叫,驴怎么会跑到那么深的地下叫呢?肯定是打油井的钻头钻到了村子底下,人听到的是钻头钻地的声音,钻头把地钻得直叫唤。说打石油的那个钻头会拐弯,钻下去以后,就斜着朝村子下面捣过来了。

说这个话的是艾布,村里的狗师傅,阿不旦村每样牲畜都有一个师傅,也就是专家的意思。狗师傅艾布说他领着狗从石油井架下经过,往井架顶上看,头仰的帽子都掉了。

艾布说,井架上站着好多人,还有好多铁手臂,全扶着一个檩子一样粗的铁家伙往地下捣,拔出来,捣进去,又拔出来捣进去。地要有肠子,也被它捣断了,要有心肝肺,也被它捣烂了。地被捣坏了,它疼得没办法了,就叫,用驴一样的声音叫。

村长亚生让艾疆别听狗师傅胡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驴丢了不去找驴师傅阿赫姆,听狗师傅瞎说啥。艾疆这才想起驴师傅阿赫姆,怎么没听到他说什么?以往只要有关驴的事,阿赫姆都会出来说话。驴丢了后,艾疆就没看见过阿赫姆的影子。艾疆去阿赫姆家找,洋冈子说阿赫姆去老城大巴扎上贩驴去了。艾疆没找到驴师傅阿赫姆,就又去了趟乡派出所。

驴丢掉的第二天一早,艾疆就向乡派出所报了案,干警开一辆破桑塔纳警车到村里转了一圈,还做了记录,什么时间丢的,驴的毛色,体格大小,公母,在别的村有没有相好的,都记了。驴和人一样有交情,它发情时配过哪头母驴,就会时常去看它。谁家的驴和谁家的驴是朋友,哪两头驴有仇,一见面就互相咬踢,养驴人清楚得很。有的驴相好的在同村,有的在外村。一般人家丢了驴,别人都会说,没麻达(麻烦),找相好的去了,天黑就回来了。别人家不会拿你的驴使坏,两家驴相好了,人也会莫名其妙好起来。在村子里这是常有的事。本来两户人家没什么往来,就因为一家的公驴和另一家的母驴相爱了,人经常去找驴,也相互走动起来。早两年,铁匠吐迪家的母驴爱往卡德家跑。卡德家公驴隔着半个村子一叫,吐迪家母驴就受不了,屁颠屁颠跑过去。吐迪经常骂自己家的母驴是没出息的东西,太主动了。母驴和女人一样,应该有点架子,让公的过来追你,哪有自己送上门的事。吐迪的儿子吐逊经常到卡德家找驴,就和卡德的小女儿阿依古丽恋爱上了,有一天,就把阿依古丽驮在驴背上带回家。吐迪现在还说,他儿媳妇是毛驴子做的媒。

派出所这次没来人,干警让艾疆回去,自己挨家挨户找找,驴是不是真的掉进谁家菜窖了。

艾疆说,驴比人熟悉村子,谁家菜窖在哪儿,驴都知道。几辈子人都没听说过驴会掉进菜窖。驴把桥踏断都不会掉进水渠。驴有四个蹄子,掉进去一个还有三个,掉进去两个还有两个,三个蹄子都掉进去,还有一个在外面,它蹬着一个地方就会奔出来。驴的身体就是一座桥嘛。

干警又问了听到地下有驴叫声的那几个人的名字,家住的位置,旁边都有谁家,艾疆都一一说了。

干警说,你先回去吧,我们忙着抓犯罪分子,顾不上你的毛驴子。你自己到巴扎上转转,你的驴你认识。贼娃子偷了驴,肯定会到巴扎上卖,没有偷了驴自己用的傻子。

今天是老城大巴扎。龟兹县有五个乡,从周一开始,每个乡一天巴扎日,龟兹的物产,就在这些巴扎上转,在赶巴扎的路上转,今天拉到齐满乡巴扎,明天运到牙哈乡巴扎,后天又到色满乡巴扎,五天后,全部转回到龟兹老城巴扎。通往巴扎的路上每天走满毛驴车、小四轮拖拉机和汽车,到周末,老城大巴扎是一个高潮,全县的毛驴和驴车都进了老城。

艾疆第一次在大巴扎上找驴,一眼望去,驴头人头一样多。驴和人站在一起不分高低,人胸脯在驴背位置,脖子在驴脖子位置,头和驴头平齐,驴头大,人头小,头和头挨挨挤挤,让人眼花缭乱。艾疆走累了就在街边蹲一阵,一蹲下眼前全是腿,驴腿比人腿多,驴比人多两条腿。一头驴在街上占三个人的位子,驴头占一个人的位子,肚子占一个,后腿和屁股占一个。

龟兹桥下宽阔的河滩上,停满驴车,河水从岸边的一条水渠引走了,宽阔的河床空出来,每个周末被驴车人流挤满。这条从阿不旦村边流过的龟兹河,流到老城变成一个干河床,不知道他们把水弄哪儿去了。

河滩是交易草料、农产品和停放驴车的地方,牲口市场在河滩东岸上,和皮具市场挨着,艾疆先在牲口巴扎转,又转到河滩上,都转完了。满眼毛驴,就是没看见自己的驴。

贼娃子也许不敢把驴拉到大街上卖。艾疆想着,爬上河岸,拐进一条偏僻的木头巷子。

木头巷一里多长,两边竖着躺着成堆成摞白生生的白杨木,全刮了皮。就像羊被宰了剥皮卖肉,树也一样,卖树的人把树皮剥在家,当烧柴,精光的木头拉来卖。艾疆去年在木头巷卖过木头,房子后面的一棵白杨树,长了十三年,他结婚那年春天栽的,他还记得他的洋冈子扶着树苗,他填土,一共栽了七棵,都长成材,洋冈子却跑了,嫌他没有把日子过好,跟别人过好日子去了,给他丢下两个孩子。她可能已经过上好日子了,有时偷偷地托人给孩子带几件衣服,一点钱。砍树的时候艾疆又想起洋冈子的手,那时候她多美啊,和白杨树站在一起,手指就像刚发出的嫩芽一样。

大中午,木头巷停着好多拉木头的驴车,满巷子木头味道,除了驴叫、人讨价还价的声音,再就是木头的声音。木头的声音响成一片,大得吓人。所有木头都在叫,剥了皮的木头,太阳一晒就张开口,开一个口子叫一声,口子大声音也大,口张到最大时就没声音了。艾疆去年把木头卖给巷子中间的乌普。那是个聋子,跟他说话太费劲。好在讨还价都袖子里摸手完成。乌普做了几十年木头买卖,他说自己的耳朵是被听不见的声音吵聋的。木头巷的吵别人听不见。人们讨价还价的时候,木头在裂口子,人的口比木头咧得大,听不见木头声音。等买木头卖木头的人走了,巷子空了,木头的声音全出来了,那时候只有乌普的两只耳朵在听,多少万个木头的声音啊,往一个人的耳朵里灌。就像现在,巴扎上几万头毛驴,就艾疆一个人在中间找驴。

木头巷拐过来是粮食巷。大米、苞谷、豆子都堆在店外地上的布单上,盛在盆子桶子里。人轻脚走来慢脚走去。看到粮食,人的脚步都轻缓了,驴的脚步也轻了。粮食巷窄窄的,人走进去就挨近粮食。艾疆朝粮食巷望了望,没有进去。再往前是剃头巷,补鞋擦鞋巷,钉铁皮做皮活的巷子,这些营生不跟着巴扎跑,但巴扎日生意会红火些。也有拉着一车沉重木头赶巴扎的,从一个巴扎拉到另一个巴扎。累坏了毛驴,木头还没卖掉。还有背着剃头箱子赶巴扎的,今天这个巴扎剃两个头,明天那个巴扎刮三张脸。

河滩西岸是一溜鸽子巴扎,和斗鸡、斗羊巴扎连着。那里驴车和驴都挤不进去。西桥头是清真寺,每个周末都有来做祈祷的人,有时几个死者的灵床摆在一起,家人外人围在一起。似乎经常有人在周末死去。艾疆常在礼拜六的大巴扎日看见清真寺前举行葬礼。要是几个死者同时被抬到清真寺,被认为是吉祥好事,天堂路上有伴了。清真寺前的场地是马路又是买卖摊,还是从新县城开来的公共汽车终点站。卖瓜果小吃的地摊商贩,和来送别亲人的人挤在一起,祷告声和市场的喧闹声,还有汽车的喇叭声混杂在一起。来的人和走的人挤在一起。

拐到桥东边的打铁巷子时已经中午过了,四五个铁匠铺排在巷子里,铁匠巷子是龟兹老城最热闹的地方,人和驴车挤成一堆。

老城铁匠铺和阿不旦村的铁匠铺一样,这阵子都为打坎土曼忙碌。传说了一年多的“西气东输”工程,就要开工了。那个几千公里的管道沟,听说全是坎土曼干的活。龟兹老城里补鞋的、打馕的每人都买了把坎土曼,刃子磨开等着。街上没事的闲人就更不用说了,每人一把坎土曼握在手里。那个工程一旦开工,就是坎土曼捞钱的大好机会。用坎土曼捞钱谁不会啊?人们传言石油上财大气粗,挖管沟给的工钱高得很,一坎土曼挖下去,往回一搂,就是一块钱。艾疆也早在村里的铁匠铺打了一把新坎土曼,又把旧坎土曼回火翻新了一番,等着到时候大干一场。可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毛驴子丢掉了,你说倒不倒霉?挖管沟虽然不用毛驴,但驴和驴车是交通工具,吃的喝的用的都在驴车上,毛驴没有了,只有自己扛着坎土曼背着水和馕去,挖沟的地方肯定不近,赶过去人都累了,哪有劲干活呢?

艾疆跟着巴扎转了一星期,五个乡的巴扎都转了。每天都有去赶巴扎的村里人,艾疆驴丢了,只有坐别人家的驴车。艾疆也不白去,抱一个葫芦,在巴扎上边找驴边卖,走累了就坐在街边,葫芦放在前面,大小也是一个买卖,总比空坐着啥买卖都没有的人强。艾疆的一个葫芦,在巴扎上不算小生意,他旁边一个老头儿,眼前摆着五个螺丝帽在卖,也不知是啥螺丝上的帽,两个杏子大小的,三个纽扣大小,都旧旧的。另一个老头儿在卖两个生鸡蛋。还有一个老头儿,脖子上套一个没玻璃的旧窗扇,站在街边卖。

五天来只有两个人问过艾疆的葫芦。

“三块五。”艾疆用不还价的口吻说。

这个价叫贵了点,去年的一个歪葫芦,有点干瘪,卖两块就不错了,三块五是不想出手的价,问价的人也明白,这个人是抱着葫芦做样子呢。你给三块五他也不一定卖。确实这样,艾疆家里可卖的,就一个葫芦,要是今天卖了,明天他就空着手转巴扎,被人笑话呢。他原打算抱一只母鸡来卖,母鸡正下蛋呢,家里的油盐,都靠鸡蛋换。村里赶巴扎的人家,有的驴车上放一张羊皮,有的是一只羊羔,还有的是半筐皮牙子、几个土豆,生意不在大小,多少都是钱。赚一点算一点。

艾疆转了一周,驴没找到,葫芦也没卖掉。最后一天,巴扎都转完了,他的胳膊也早抱困了,就想把葫芦卖了。他坐在街边喊。

“卡瓦(葫芦)便宜了,两块钱。”没人理他。

“一块五。”还没人理他。

“一块。”

他喊这一声时好几个人扭头看着他,像看一个萨朗一样。巴扎上的人,都认识这个抱一个歪葫芦转了好多天的人了,没人再对他的葫芦有兴趣。

艾疆逛完最后一个巴扎,抱着那个葫芦回到村里,人们已经不怎么议论地下的驴叫了。驴叫声在一个夜晚消失了,没有了,谁也听不见了。地下的驴不叫了,地上的驴也没声音了,整个阿不旦村变得愣愣的,像一个没睡醒的人。

听到驴叫的人再没听到,也就不说了。没听到驴叫的人一直没听到,也不相信了。艾疆也不到处跑着找驴了,好像驴没丢似的。人们以为艾疆的驴找到了,却没有。艾疆还过着没驴的日子,走在路上再没有一头驴跟在后面。有时人们看见艾疆自己站在车辕间,皮袢搭在肩上,拉一车草往回走。

“艾疆,我的毛驴子闲着呢,你牵来用嘛。”

“家里有活你吭一声嘛,谁家的驴都可以借来用嘛。驴闲着也不下蛋。”

“就是啊,拉车本来是驴干的,你钻到车辕中间,把自己当驴使唤,让毛驴子看见了,我们人多没面子。”

艾疆只是望着人笑笑。驴丢了以后没见他笑过,整天愁苦着脸,现在笑了,好像驴丢掉是别人家的事。这个艾疆,这么快就从丢驴的痛苦中缓过气来,让人想不明白。 s1YGU4/IniOxdnJ3YrCpeNKLVVM0OhOcBudU+J+k4PwzgBw45FGqmWzAb4FRWCt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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