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口对着河岸斜坡,河水的翻滚声直灌进来,像一村庄人用龟兹语说话。河在这一段拐了大弯,河水趴倒了,翻滚着淌过满是卵石的河滩。河从远处山口出来时,是站着走来的,它高大的身躯竖在倾斜的大石滩上,到了有人和庄稼地的地方,河就矮了,趴倒了。流过这个大弯,龟兹河又站起来,它的翻滚声变成悠长的几乎听不见的遥远呼唤。
他一直没习惯河的翻滚声,一种叽里咕噜的声音。洞口木门关住时,河的声音远了,剩下自己的脚步和出气声。他拿着铁锨往地洞深处走,走几步突然停住,转过头,洞里一片安静,只有自己转脖子的声音。他老觉得后面跟着一个人,他走一步,那个人走一步。他停,那人也停。他走到地洞尽头,举起镐头挖土,那个人也在身后,举起镐头。他猛一回头,什么都没有,后面是另一个人转动脖子的声音。
“腾。”
挖土的声音响起来。镐头凿进硬土,前半截子声音向耳朵背后传去,后半截子声音吃进土里,不见了。他挖一下,耳朵贴着土听一阵。一次,他听见土里有一个人走动,以为自己的脚步声走到土里了。不是。他没有这样的脚步声,他穿一双旧球鞋,有点大,鞋带系紧了脚在里面还有余地,落脚时,先是鞋的声音,“窟哧”,鞋里的气被挤出来,一股带胶皮味的臭脚气。接着是鞋踩地的声音,在黑黑的地洞里,鞋擦着地,一种拖尘带土的脚步声。那个声音干干净净,是安静的不往前移的走动声。他从来没走出过这种脚步声。是不是头顶地面站着一个人,把脚步声踏进土里了。他屏住呼吸,蹑脚走到屋子下面,从垂直的木梯爬上去,用头顶开盖在洞口的纸箱壳,进到屋里,里屋没窗户,和洞里一样暗,掀开门帘,卧室天窗射下的一柱光直刺眼睛,从卧室出去是前厅,走出前厅,门一开就看见河。河在几十米深的岸下,往远处看河是站着的,比岸高。他朝村子望,没人。又上到坡上朝菜地望,回来把门朝里顶住,钻进洞子,洞口原用纸箱壳盖住,快步走到地洞深处,耳朵贴着土再听,那个走动声好像停了。他摇摇头,刚才在外面站了一阵,耳朵里灌进了风声,听觉被打扰了。他试探地又挖了一下,“腾”。镐头入土三寸,后尾的声音被土吃进去,他赶紧贴耳倾听,已经追不上。挖掘声仿佛跑到一个远远的地方,停下。就在那个脚步声停住的地方,以往的挖掘声也都跑到那里,停下。
一天,他的洞挖到那里时,挖出来一具尸骨。是第四具了,盖房子时就挖出过三具,一样斜躺在土里。他的镐头碰到一个硬东西,脆硬的一声。打开手电,一个人的头骨出现在洞壁,他接着挖,整个人的骨骼在洞壁上凸现出来,头北脚南,面朝西,像一个斜站着的人。他听到的就是这个人的脚步声吗?他打着手电,每片洞壁都仔细地看。他往前走,听到身后一个脚步声往相反的方向走。他在侧洞的死角处停住,听见那个脚步声响到另一头侧洞的死角,也停住。他打着手电走过去,小侧洞空空的,那个脚步声又走到他刚刚离开的地方。他找了个尿素袋,把尸骨一块块挖出来,装袋,背到埋以前那几个尸骨的地方埋了。
以后土里的走路声没有了,好像走远了,听不见。那个背他而去的脚步声还在,每时每刻,都有一个声音在离开他。只有挖土拉车时,那个声音才消失。他把挖下的土装在三轮摩托车斗上,一次装半方土,车头朝里,退着推到洞口,打开门,河的翻滚声又灌进洞子,他探头望望,走出去,四下看看,再回身进洞,把车推出来,停在岸边,车刹住,车斗后扬,土顺着河岸滑下去,一部分土落进河里,被水冲走,一部分附在岸边。全是和岸上一样的土,风一吹,太阳一晒,看不出新旧。每天都有挖出来的土,倒在河边,成为岸的一部分,几十年来,只有他知道,洞口的河岸朝前推进了几米,河被他推远了一些。进洞前他又朝四周望望,进去把木门锁好,三轮车顺着来路往回拉,头朝前,车轮的声音压在脚步声上,低低的,像人的后脚踩住了前脚。碰到一块土,车颠一下,箱板、轴、方向把、电线、避震钢板、松懈的一个螺帽、放在车箱的铁锨,都发出声响,三轮摩托的形状被这些声音描述出来,一闪,又淹没在黑暗中。
“张旺才。”
妻子王兰兰的喊声从洞口直灌下来,变成一连串回声,洞子被涨得满满。张旺才一抬头,听见他挖了多少年的地洞,被王兰兰的尖厉喊声描绘出来:一条直通到公路边从那里拐向村子的主洞,在屋子底下弯绕的侧洞,还有他的地下卧室,哗地闪亮一下,又黑了。
王兰兰听到她的尖厉喊声往地洞深处传,她又喊了一声,后一声更尖厉响亮地追着前一声,好久,声音从老远处返回来。王兰兰不知道张旺才的洞到底挖了多深,挖到了哪里。听回声她觉出这个洞太深了。她最后一次进地洞是在好几年前,那天张旺才土头土脑从洞里出来,笑着对她说,我挖到宝贝了,你下来看看。
王兰兰跟在丈夫后面,下到洞里。什么都看不见。张旺才拉着王兰兰的手,黑摸着走了很久,拐了好几个弯。
“在哪啊?”王兰兰说。
张旺才不吭声,拉着王兰兰又拐了两个弯,站住了。王兰兰听到对面一个粗粗的喘气声,她没反应过来,就被张旺才一下抱住腰,按倒在地上,王兰兰觉得身下软软的,手摸到了被褥,知道是张旺才晚上睡觉的地方。他完全不像外面时的样子,野兽一样喘着粗气,两只手爪子一样在她身上抓,扒她的裤子。王兰兰吓坏了。
“你放开我。”王兰兰大叫一声。她被自己的声音吓坏了,听见自己的甘肃武威话莽莽撞撞在地洞里回响。张旺才也被喊叫声吓住,愣了一下,又向王兰兰身上扑。王兰兰隐隐感觉一个黑乎乎的喘气声扑过来,一脚蹬过去,听见一个东西重重倒地。王兰兰爬起来朝外跑,头撞在洞壁,摸着洞壁跑,听见张旺才在后面追,爬着追,四个爪子的声音,王兰兰吓哭了。
“我要让你在洞里怀个孩子。”张旺才气喘吁吁的声音从后面追上来。
王兰兰跑到洞口的木门旁,瘫倒了。张旺才也追到洞口,在刺眼的亮光里,王兰兰看见张旺才弓着腰,喘着粗气,两只手臂猿猴一样长垂着。这就是我的丈夫啊,怎么在洞里变成这样了。
张旺才从洞里出来时王兰兰正在洗碗,锅碗碰得哗啦响。张旺才也不搭理,出门抱了柴火进来,蹲下烧火。王兰兰站在灶火边,看着头探在炉口吹火的张旺才,头发衣服上都是土。王兰兰叹了口气,在她眼里,丈夫张旺才早就是一个土里的人了。
吃完饭,王兰兰躺到床上睡午觉。外面暴热,张旺才站在岸上四处望,河水的反光直刺眼睛,旁边的阿不旦村被太阳晒蔫了,一点声息都没有。
张旺才下到洞里,提着锨往里走。他“窟哧窟哧”的脚步声往相反方向走。走几步,停下听一阵。前面是公路,地洞在那里拐弯,然后直通向村子。他的三轮车就停在那里。
快走到拐弯处,应该看见手电光了,却没有,前面黑黑的,张旺才突然恐惧地停住。中午出洞前,他把三轮车斗装满土,手电打开放在地上,他拉着三轮车在光柱里走,走到拐弯处,手电光很弱了,三轮车停下,手刹拉死。离开前他还扭头看了一眼亮着手电的地洞尽头,手电光让他有点担心,想返回去把光灭了,又听到王兰兰的喊声,就赶紧出洞来。刚才吃饭时他还担心亮着的手电,他可从来没这样干过,自从地洞挖到村子下面,他的手电都很少打开,怕光会漏出去。
离三轮车还有几米,他不敢前去,耳朵侧着听,只有汽车从路上过往的声音,“呜、呜”。
他悄悄后退几步,转身跑回来,上梯子进到家。妻子王兰兰还在午睡,张旺才翻东西的声音把她吵醒了,王兰兰看了眼张旺才,又闭住眼睛。张旺才找出一把用旧的小手电,换上两节新电池,打开,关掉,下到洞里。走过自己房子底下,恐惧就来了。离公路边还有二百米,他的三轮车停在那里,地洞只有三轮车宽,三轮车高,三轮车正好挡住地洞。那是他设在洞里的一道防线。
他弓着身,两只手摸着前面的地,轻脚往前走,手摸着后箱板了,接着是车轮,抓住轮子的手拉了拉,“咯吱”,轴轮的摩擦声,心里一惊。他壮着胆子站起来,摸见车箱,箱底的土,手突然停住,似乎那边也有一只手往这边摸,就要碰着。他浑身的汗毛竖了起来,手抖得厉害,拇指下意识前推,手电亮了,看清三轮车后面空空的。用手电往地洞那头照,手电光不强,照不到那头。他爬着从三轮车上翻过去,手电晃着照,又壮胆咳嗽了一声,听见好几个咳嗽声在洞里回荡。他快步走去,远远看见那个大手电放在地上,白铁皮反着光。手电旁边,镐头原样放着。
他拿起手电,开关推上推下。没电了。他把小手电关了。洞里一下变黑。黑是安全的。他早像老鼠一样适应了洞里的黑。他抓起镐头,刚举到头顶又突然停住,耳朵紧贴洞壁倾听,他不知道前面会出现什么,他的地洞已经挖到村子下面。从河岸到村子下面,一千多米长的地洞,他挖了二十多年。
二十多年前,村里分田到户,张旺才家的地分到河边土梁上,孤单一块,离村子二三里路。其他人家的地都挨在村边,以前大块的集体条田,划成一溜一溜分给个人。抓阄分的。村里的土地编了号,写在纸条上,揉成羊粪蛋大小,放在一个吃抓饭的大木盘里,每户出一个人,排队抓,抓到哪块是哪块。也不知道谁日了鬼,还是碰巧了,张旺才抓到了村外河岸上的这块孤地。
张旺才以前在这块地里干过活,知道地是好地,黏土,土层厚。就是离村子远了些。
包产到户的第一个春天,种子很快播下去,地里没啥活了,张旺才对王兰兰说:“咱们把家搬到地边住吧,反正地是自己的了,六十年不变,房子盖在地边,干活看庄稼都方便。”
王兰兰说:“我们好不容易在村里有了一院房子,你又要搬到河岸上,你去吧,我和孩子住村里。”
张旺才听了王兰兰的话,脖子一扭,扛着铁锨出去了。这是张旺才的习惯,他只要脖子一扭,几头驴都拉不回来。
河岸的土很硬,张旺才用十字镐和铁锨往下挖,挖房子是他一个人的事情,他见过当地人挖出的房子,既省事又冬暖夏凉。王兰兰整天操心地里,偶尔过来,皱着眉头看张旺才挥膀子挖坑,不知道丈夫会给他们挖出一个咋样的房子。
张旺才挖到一人深时,挖出了死人。三具白骷髅,没有棺材,没有随葬品,尸骨规规矩矩躺着,脸朝西,好像人自己脱干净走进土里,躺好。张旺才没声张,把骨头收拢起来,装了三个尿素袋子,背到菜地边的干沟里悄悄埋了。埋完烧了几页纸,跪下磕了三个头,嘴里念叨着“惊扰你们了,得罪了,给你们挪个地方,接着安息吧。求求你们,千万别打扰我的生活”。
在老家河南,张旺才常听说住宅下挖出尸骨的事,老家平原上尸骨太多,一动土就挖出人骨头,挖出来挪个地方赶紧埋了,烧几张纸,再磕个头,也就没事了。张旺才小时候见的人骨头多,也不当事。他没把挖出尸骨的事告诉妻子和孩子。
房子开挖前,张旺才在地上画了线,四角钉了木橛子,四方的两个房子,按照规划往下挖,挖着挖着画好的线不见了,他挖出了一个不规则的圆坑,要不是王兰兰及时提醒,这房子就变成一个向下的圆洞了。他把四壁重新挖方的时候,才又找到挖房子的意识。人在四方的房子里,才能清楚地感觉自己是人。这是张旺才意识到的。
房子两个多月就挖成了,里套外两间,从上面看是两个方坑,朝着河岸开了个槽子算是门。张旺才没急着盖顶,说让坑照几天太阳,把里面的阴气照走。
这期间他又在里屋右侧挖了一个小偏房,从墙壁开一个洞口挖进去,开始只想挖一个储藏室,挖到两米多深,突然觉得不一样,眼前黑黑的,头在洞里,身体在洞里,手臂有一种使劲往里刨土的冲动,镐头就像一个尖爪,一下一下往深处刨挖,挖着挖着镐头扔掉,趴在洞里两只手往外刨土,两只脚往外蹬土,仿佛自己变成一个会打洞的陌生动物。
挖房子时他就有这样的冲动,只是当时在挖一个大坑,太阳在头顶,天空和云在头顶。挖进洞里不一样,太阳不见了,风也没有了,外面的声音远了,眼前黑黑的,脑子里也黑黑的,只有一个往前刨土的想法。或者什么想法都没有,只有往深处刨土的冲动。他想起小时候在老家,父亲挖好菜窖,没盖顶,他跳进去,拿一把铁锨,从边上掏,老家的土湿软,他掏了一个斜洞,头钻进去挖的时候,觉得一下子有一种要钻到土里的冲动,他用铁锨剁土,双手把土刨到洞外,两个脚往外蹬土。父亲发现挖好的菜窖里多了一堆土,一个侧洞里有东西正往外刨土。
“张旺才。”
父亲大喊一声。里面没动静了。过了一会,张旺才土头土身从洞里爬出来。父亲的那一声把他喊了回来。要没那一声,他就一直朝深处挖去了。就像王兰兰对着洞口喊他的那一声,一下把他喊回来。张旺才这个名字灌进脑子。脑子里有一个更深的洞,他看不到头。
张旺才就从这时迷恋上了挖洞。
一个月后,挖好的方坑上搭上檩子椽子,铺上芦苇麦草,最后压一层土,算盖好顶。两个坑就这样变成三间房子。房顶和河岸是平的,人站在上面不知道下面是房子。为防止人把车开到房顶,牲口跑到房顶,张旺才在房顶四周用树枝围了一圈。里屋外屋都有天窗,小偏房是一个黑洞。
“这也叫房子啊?”王兰兰嘟囔着,“活像个墓坑。”
她没把后面的话说出来。住进地窖的第一个晚上,她就觉得像住在一个墓坑里,阴森森的。晚上还看见有一个人在屋子里走,看不见脸,分不清自己在梦里还是醒着。那人斜着身子,不停地走,还在老地方。王兰兰吓得一夜蒙着头睡。第二天一早,王兰兰对丈夫说:“我们原回村子住吧,这个地窖住不成。”王兰兰把张旺才盖的房子叫地窖。张旺才很生气。他一生气河南话音就更重了。
“这不好好的房子吗,咋住不成?”
“我一晚上都觉得睡在坑里。”王兰兰说。
她没敢把晚上看见的事说出来。她打算找空悄悄给张旺才说。
住进地窖的第一顿早饭在外屋吃的,门朝河开着,河水的翻滚声涌进来,从天窗斜照进的一丝光亮,落在墙上。王兰兰把饭菜摆上木桌,一盘炒土豆片,一盘蒸馍和红薯,半锅苞谷面糊糊。张旺才喜欢喝糊糊,王兰兰叫它河南糊糊,她从来不喝,喝了胃酸,她只吃土豆片和馍馍。两个孩子喜欢喝糊糊,他们是喝糊糊长大的,说话口音也像舌头在嘴里搅糊糊,一股河南味。小时候他们在王兰兰跟前说甘肃武威话,在张旺才身边说河南话,和村里人说河南甘肃味儿混合的龟兹话。后来长大了些,尤其张金上了学,他们就嫌武威话难听,向父亲的河南话靠拢了。这两个孩子,都变成了河南人。王兰兰拿起筷子的一瞬,知道自己和家人,都要在这个地窖里住下去了,她没办法改变张旺才的主意,这个家从来都是他的河南话说了算。尽管他在外面悄憷憷的,不吭不哈,经常受人欺负,回到家他的声音可最大。王兰兰打消了把晚上看见的事说给丈夫的念头。一家四口人,她、张旺才、儿子张金、女儿张银,坐在渐渐亮堂起来的地窖里,儿子张金那时八岁,女儿张银六岁。她不能把自己的害怕说给张旺才,更不能说给两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