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驴叫

驴叫是红色的。全村的驴齐鸣时村子覆盖在声音的红色拱顶里。驴叫把鸡鸣压在草垛下,把狗吠压在树荫下,把人声和牛哞压在屋檐下。狗吠是黑色的,狗在夜里对月长吠,声音飘忽悠远,仿佛月亮在叫。羊咩是绿色的,在羊绵长的叫声里,草木忍不住生发出翠绿嫩芽。鸡鸣是白色的,鸡把天叫亮后,便静悄悄了。

也有人说黑驴的叫声是黑色,灰驴的叫声是灰色。都是胡说。驴叫刚出口时,是紫红色,白杨树干一样直戳天空,到空中爆炸成红色蘑菇云,向四面八方覆盖下来。驴叫时人的耳朵和心里都充满血,仿佛自己的另一个喉咙在叫。人没有另一个喉咙。人的声音低哑地混杂在拖拉机、汽车和各种动物的叫声中。

拖拉机的叫声没有颜色,它的皮是红色,也有绿皮的,冒出的烟是黑色,跑起来好像有生命,停下就变成一堆死铁。拖拉机到底有没有生命狗一直没弄清楚,驴也一直没弄清楚,驴跟拖拉机比叫声,比了几十年,还在比。

拖拉机没到来前,驴是阿不旦声音世界的王。驴鸣朝四面八方,拱圆地膨胀开它的声音世界。驴鸣之外一片寂静。寂静是黑色的,走到尽头才能听见它。

驴顶风鸣叫。驴叫能把风顶回去五里。刮西风时阿不旦全村的驴顶风鸣叫,风就刮不过村子。

下雨时驴都不叫。阿不旦村很少下雨。毛驴子多的地方都没有雨。驴不喜欢雨,雨直接下到竖起的耳朵里,驴耳朵进了水,倒不出来,甩头,打滚,耳朵里水在响,久了里面发炎,流黄水。驴耳朵聋了,驴便活不成。驴听不到自己的叫声,它拼命叫,直到嗓子叫烂,喉咙鸣断。

所以,天上云一聚堆,驴就仰头鸣叫。驴叫把云冲散,把云块顶翻。云一翻动,就悠悠晃晃地走散。民间谚语也这么说:若要天下雨,驴嘴早闭住。

聪明的狗会借驴劲。驴叫时,狗站在驴后面,嘴朝着驴嘴的方向,驴先叫,声音起来后狗跟着叫,狗叫就爬在了驴叫上,借势蹿到半空。然后狗叫和驴叫在空中分开,狗叫落向远处,驴鸣继续往高处蹿,顶到云为止。

人喊人时也借驴声。从村里往地里喊人,人喊一嗓子,声音传不到村外。人借着驴叫喊,人声就骑在驴鸣上,近处听驴叫把人声压住了,远处听驴叫是驴叫,人声是人声,一个驮着一个。

驴叫就像一架声音的车,拉着阿不旦村所有声音往天上跑,好多声音跑一截子跳下来,碎碎地散落了,剩下驴叫孤独地往上跑,跑到驴耳朵听不到的地方。

驴师傅阿赫姆说,每声驴叫都是一个拔地而起的桩子,桩子上拴着人住的房子、驴圈羊圈、庄稼、鸡狗和人。

驴叫让阿不旦村高大、宏伟、顶天立地。驴叫时村庄在天地间呈现出一头看不见的驴样子。狗吠时村庄像狗跑一样扯展身子。鸡鸣中村庄到处是窟窿和口子,鸡的尖细鸣叫在穿针引线地缝补。而在牛哞的温厚棉被里,村庄像一个熟睡的孩子。

在这个声音做的村子,庄稼的生长像尘土一样安静,母亲喊孩子的细长叫声将她拎到半空,在铁匠铺大锤小锤叮叮当当的敲打声里,驴蹄声滴答滴答,大卡车轰隆隆,拖拉机的突突声像一截木头硬捣在空气里,摩托车的声音像一个放不完的长屁,自行车的铃铛声像一串白葡萄熟了,高音喇叭里的说话声像没打好的雷声,又像一棵高高的白杨树往下倒,嘎嘎巴巴响,在哪儿卡住了,倒不下来。

村子的声音像一棵模样古怪的老榆树。蹲下听到声音的主干,粗壮静默。站着听到声音的喧哗枝叶。上到房顶,听到声音的梢,飘飘忽忽,直上云中。

往远处走村庄的声音一声声丢失。鸡鸣五更天,狗吠十里地。二里外听不见羊咩,三里外听不见牛哞,人声在七里外消失,剩下狗吠驴鸣。在远处听村庄是狗和驴的,没有人的一丝声息。更远处听,狗吠也消失了,村庄是驴的。在村外河岸边张旺才家的房顶上听,村庄所有的声音都在。张旺才家离村子二里地,村里的鸡鸣狗吠驴叫和人声,还有开门关门的声音都在他的耳朵里。他家的狗吠人声也在村里人的耳朵里。

我走到阿不旦村边时突然听到驴叫。我好久听不到声音,我的耳朵被炮震聋了。前天,在矿区吃午饭时,我看见一个工友在喊我,朝我大张嘴说话,挥手招呼,我走到跟前才隐约听见他在喊:“阿不旦、阿不旦,广播里在说你们阿不旦村出事了。”他把收音机贴到我的耳朵上,我听着里面就像蚊子叫一样。

“你们阿不旦村出事了。”他对着我的耳朵大喊,声音远远的,像在半里外。

我从矿山赶到县城,我母亲住在县城医院的妹妹家。我问母亲阿不旦到底出啥事了,我看见母亲对着我说话。我说:“妈,你大声点我听不清。”母亲瞪大眼睛望着我,她的儿子出去打了两年工,变成一个聋子回来,她着急地对着我的耳朵喊,我听着她的喊声仿佛远在童年。她让我赶紧到医院去治,“你妹妹就在医院,给你找个好医生看看。”我说去过医院了,医生让我没事就回想脑子里以前的声音。“医生说,那些过去的声音能唤醒我的听觉。”我喊着对母亲说。我听见我的喊声也远远的,仿佛我在另外的地方。

母亲不让我回村子。她说村子都戒严了。我说,我还是回去看看我爸。母亲说,那你千万要小心,在家待着,别去村子里转。我啊啊地答应着。

我从县城坐中巴车到乡上,改乘去村里的三轮摩托。以前从乡里到村里的路上都是驴车。现在也有驴车在跑,但坐驴车的人少了。驴车太慢。

三轮车斗里坐着五个人,都是阿不旦村人,我向他们打招呼,问好。坐在我身边的买买提大叔看着我说了几句话,我只听清楚“巴郎子”三个字。是在说我这个巴郎子回来了,还是说,这个巴郎子长大了。还是别的。我装着听清了,对他笑笑。早年我父亲张旺才听村里人跟他说话,第一个表情也是张嘴笑笑,父亲不聋,但村里人说的话他多半听不懂,就对人家笑,不管好话坏话他都傻笑。我什么话都能听懂,父亲张旺才的河南话,母亲王兰兰的甘肃武威话,村里人说的龟兹方言,我都懂。母亲说我出生后说的第一句话不是汉语是龟兹语。我不光能听懂人说的话,还能听懂驴叫牛哞鸡鸣狗吠。现在我啥都听不清。我不想让他们知道我聋了,别人出去打工都是挣钱回来,我钱没挣上,变成一个聋子回来。这是一件丢人的事情。

车上人挤得很紧,我夹在买买提和一个胖阿姨中间,他们身上的味道把我夹得更紧。我从小在这种味道里长大,以前我身上也有和他们一样的味道,现在好像淡了,我闻不到。可能别人还能闻到,别处的人还会凭嗅觉知道我是从哪来的。没办法,一个人的气味里带着他从小吃的粮食、喝的水、吸的空气,还有身边的人、牲畜、果木以及全村子的味道,这是洗不掉的。三轮车左右晃动时,夹着我的气味也在晃动,我的头有点晕,耳朵里寂寂静静的,车上的人、三轮车、车外熟悉的村庄田野,都没有一点声音。

到村头,我跳下车,向他们笑了笑,算打招呼。我站在路边朝村子里望,看见村中间柏油路上停着一辆警车,警灯闪着。路上没有行人,也没有驴车,也不见毛驴,也没驴叫。往年这季节正是驴撒野的时候,庄稼收光了,拴了大半年的驴都撒开,聚成一群一群。那些拉车的驴,驮人的驴,都解开缰绳回到驴群里,巷子和马路成了驴撒欢儿的地方,村外打麦场成了驴聚会的场所,摘完棉花的地里到处是找草吃的毛驴。驴从来不安心吃草,眼睛盯着路,见人走过来就偏着头看。我经常遇见偏着头看我的驴,一直看着我走过去,再盯着我的背影看。我能感到驴的目光落在后背上,一种鬼鬼的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注视。我不回头,我等着驴叫。我知道驴会叫。驴叫时我的心会一起上升,驴叫多高我的心升多高。

今年的毛驴呢?驴都到哪去了?村庄没有驴看着不对劲,好像没腿了。在我小时候的记忆里,村庄是一个长着几千条驴腿的东西,人坐在驴车上,骑在驴背上,好多东西装在驴车上,驮在驴背上,千百条驴腿在村庄下面动,村子就跟着动起来,房子、树、路跟着动起来,天上的云一起动起来。没有驴的阿不旦村一下变成另外的样子,它没腿了,卧倒在土里。

我母亲说我是驴叫出来的。给我接生的古丽阿娜也这样说,母亲生我时难产,都看见头顶了,就是不出来,古丽阿娜着急得没办法,让我妈使劲。我妈早喊叫得没有力气,去县上医院已经来不及,眼看着我就要憋死在里面。这时候,院子里的驴叫开了,“昂——叽昂叽昂叽”——古丽阿娜这样给我学驴叫。一头一叫,邻居家的驴也叫开了,全村的驴都叫起来。我在一片驴叫声里降生。

“驴不叫,你不出来。”古丽阿娜说。

我出生在买买提家的房子里,阿依古丽给我接生,她剪断我的脐带,她是我的脐母。我叫她阿娜(阿姨)。我在阿娜家住到三岁,她把我当她的孩子,教我说龟兹语,给我馕吃,给我葡萄干。那时我父亲张旺才正盖房子,我看见村里好多人帮我们家盖房子。我记住了夯打地基的声音,“腾、腾”,那些声音朝地下沉,沉到一个很深的地方,停住。地基打好了,开始垒墙,我记得他们往墙上扔土块和泥巴,一个人站在高高的墙头,一个人在墙下往上扔土块,扔的时候喊一声,喊声和土块一起飞上天。抹墙时我听见往墙上甩泥巴的声音,“叭、叭”,一坨一坨的泥巴甩在裸墙上又被抺平。声音没法被抺平,声音有形状和颜色。

我小时候听见的所有声音都有颜色,鸡叫声是白色,羊咩声绿油油,是那种春天最嫩的青草的颜色,老鼠的叫声是土灰色,蚂蚁的叫声是土黄色,母亲的喊声是米饭和白面馍馍的颜色,她黄昏时站在河岸上叫我。那时我们家已经搬出村子住在了河岸,我放学在村里玩忘了时间,她喊我回家吃饭。我听见了就往家走,河边小路是我一个人走出来的,我有一条自己的小路。我几天不去村里学校,小路上就踏满驴蹄印。我喜欢驴蹄印,喜欢跟在驴后面走,看它扭动屁股,调皮地甩打尾巴,只要它不对我放屁。

我的耳朵里突然响起驴叫。像从很远处,驴鸣叫着跑过来,叫声越来越大。先是一头驴在叫,接着好多驴一起叫。驴叫声是红色的,一道一道声音的虹从田野村庄升起来。我四处望,望见红色驴鸣声里的阿不旦村,望见河岸上我们家孤零零的烟囱。没有一头驴。我不知道阿不旦的驴真的叫了,还是,我耳朵里以前的驴叫声。

我听了母亲的话没有进村。从河边小路走到家,就一会儿工夫。我们家菜地没人,屋门朝里顶着,我推了几下,推开一个缝,手伸进去移开顶门棍,我知道父亲在他的地洞里,我走进里屋,掀开盖在洞口的纸箱壳,嘴对着下面喊了一声。我听不见我的声音,也听不见喊声在洞里的回响。我知道父亲会听见,听见了他会出来。

我坐在门口看河,河依旧流淌着,却没有声音了,河边的阿不旦村也没有一丝声音,这个村庄几天前出了件大事,它一下变得不一样。也许是我变得不一样,我的耳朵聋了。

耳聋后我瞒着母亲和妹妹去过两次医院,前一个医生让我住院治疗,我摇摇头,说我没钱。后一个医生给我开了一个不花钱的方子,让我没事就回想,“那些过去的声音能唤醒你的听觉”。我望着医生,直摇头,脑子里空空的啥声音都没有。

“那你回想小时候村子里的声音。”他不问都知道我是村子里出来的人。

往村里走的一路上,我都在回想这个村庄的声音,我以为那些声音都死掉了。刚才在村边听到驴叫我有多高兴。我知道它们还在。我坐在河岸上,想着村子里所有的声音,我不知道这个由声音回想起来的村庄,离现实的阿不旦村有多远,就像我耳聋以后,身边的声音变远,那些早已远去的声音背后的故事却逐渐地清晰起来。这是一个聋子耳朵里的声音世界。我闭住眼睛回想时,听到了毛驴的鸣叫,听到了铁匠铺的打铁声,听到了这一村庄人平常安静的龟兹话语,听到了狗吠羊咩和拖拉机汽车的轰隆声,再就是我父亲挖洞的声音。他挖了二十多年洞,耳聋之后我才清晰地听到他的声音。

他该出来了吧。 HW9hrQG/U4E1vxeiiIIBSk6vs7U8DES/LJGb3JAFxGDKw7KuokYxUENF04gTua/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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