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古尔看着拴自己的铁链和车轮,仿佛又回到他刚出生,江格尔也刚出生那时。
在多少年的梦中,洪古尔无数次地看见自己被铁链拴在车轮上。
别的人都长大走了,他被遗忘在那里。
他大声喊叫,不知道要喊谁。人都走了,连那驾车都扔下一个拴他的轮子走了。
洪古尔看着梦里的自己,有时梦里那个洪古尔也看他,知道有一个醒着的洪古尔在看自己的梦,为梦里的自己着急,又没办法把手伸进来,解救自己。
每次醒来洪古尔都气愤无比,提刀策马,去寻找梦里把自己拴在车轮上的莽古斯。
他找不到梦中的敌人,就找剩下一个轮子的车。
他想,肯定有一驾马车,把一个轮子留在梦中,牢牢地拴住他,用剩下的另一个轮子在草原上跑。
一个轮子的车跑得比两个轮子快。
因为一个轮子不需要路,不需要照顾另一个轮子。
一个轮子遇到的坎坷比两个轮子少。一个轮子能绕过所有的坑坑洼洼。一个轮子上面也许没有车,只是自己在大地上滚动。
或许它早已滚动到天边。
洪古尔也无数次地追赶到天边。
他在那里看见车轮般的落日,在陷下去,陷入血色黄昏,陷入只有梦可以活下来的漆黑夜晚。
当洪古尔再次被拴在车轮上时,仍然没有看清拴他的那个人,那个在母腹里的哈日王,几乎没费世间的一丝力气,就把他踹到半空,又牢牢拴在车轮上。
当晚,洪古尔又做梦了,和以前做过无数次的那个梦一样,他梦见自己被一根粗铁链拴在车轮上,那铁链从没换过,车轮也是那个。仿佛他的梦不知道自己已经被真的铁链拴在车轮上,要是知道的话,它不会做一个跟现实一模一样的梦。
被拴在车轮上的洪古尔,清楚地看见梦里的自己也被拴在车轮上,梦里和梦外的两个洪古尔都被铁链拴住,挨得很近,相互看着,一言不发。
洪古尔原以为,被哈日王拴住的自己,不会再做那个梦,世间或许没有同一根铁链,把梦里梦外的洪古尔同时拴住。
可是,同一个车轮和同一根铁链,真的既在梦里又在梦外拴住了洪古尔。
洪古尔陷入绝望。
早年父亲蒙根汗为了救江格尔,让他顶替江格尔被莽古斯抓去,被铁链拴在车轮旁时,他在梦里是自由的。那时候他把希望寄托给自己的梦,梦里那个没被拴住的洪古尔会救出他。
后来,江格尔打败莽古斯,把他从车轮旁解救出来时,他却开始做噩梦,夜夜梦见自己被拴在车轮旁。
莽古斯每天早晨都揪住他的头发,提起来和车轮比。一个梦里他眼看长到车轮高,另一个梦里又缩回来。看守他的莽古斯在每个梦里磨刀,一旦他长到车轮高,便一刀砍了他。
洪古尔为此埋怨江格尔,只把他从现实中解救出来,却不管梦中被拴住的自己。但他从未给江格尔说过自己夜夜被铁链拴在梦里的事。
他一次次地在一个念头里离开班布来宫殿,独自去追杀在梦里拴住自己的莽古斯。
他相信他能救出梦中的自己。
可是现在,他梦里梦外的手脚都被铁链拴住了。
梦里的洪古尔可怜地看着他。好像在说,看你,我们醒来睡着都抱着铁链和车轮。
洪古尔也从来没有梦见江格尔。他只是在偶尔的梦里,看见阿盖夫人,她站在远远的地方望他。
白天洪古尔也会想起阿盖夫人,他想她时,目光朝着群山之外的班布来宫方向望。
每次,他都感觉到自己的目光,在群山之上与另一束目光相遇,那是阿盖夫人站在班布来宫门口,远望他的目光。
两束目光迎面而来,眼看碰触了,却突然停住。
把洪古尔拴在车轮旁的哈日王仿佛消失了。
巨大的拉玛宫殿依旧每天早晨拆了,驮上牛背骆驼背。那些刚刚从黑夜的梦里醒过来的人和牛羊,个个睡眼惺忪,半梦半醒,干着半真半假的活。人把站了一夜的牛羊赶上路,自己也上路。太阳出来的这一天,仿佛是新的,又仿佛是昨天的影子和梦。
牧民出发前数一数牛羊,数羊的方式很特别,两只手展开,一个指头指一只羊,抓一把五只羊,一五一十地数,一群羊很快数完了。还是昨天的头数,每天都差不多,黎明前出生一只小的,半夜被狼吃掉一只大的,人自己宰吃的都不算数,母羊会偷偷地把数量补齐。
洪古尔跟在驮运宫殿门口那块石板的骆驼后面,他几乎看不见驮运整个宫殿的队伍。他们把车轮套在他脖子上,铁链的一头拴在驮石板的骆驼上。
到了半下午,庞大的转场队伍在前面停住。人们用长杆搭建出宫殿四围的围栏,随后宫殿的金色顶圈被高高举起,安放在上面。每一个物件都不会卸在地上,它们从马背牛背上取下来时,便安置在应有的位置。就像那块骆驼背上的石板,每天卸下来时便铺在宫殿门口,车轮从洪古尔脖子上拿下来,便立在石板旁,洪古尔也便靠在车轮旁。没有一件东西放乱,连看守他的牧羊人,都不会多走一步。他在每天日落前,揪住洪古尔的头发,提起来对着车轮比一下,看他有没有长到车轮高。第二天黄昏又重复同样的动作。
洪古尔庆幸地想,幸亏看守没有在一大早提起他的头发跟车轮比,洪古尔不敢确定他在梦里会不会长个子。
在梦里长出的个子,会在晌午的太阳底下缩回去。
而一大早人半睡半醒,梦里长出的个子还在身上。那时候,他或许就已经高过了车轮。或许他们也早知道这些,所以在一天快要结束时量他的个子。
在太阳底下长出的才是真实的,月亮下生出的,都是幻梦。
他们也不会一刀砍了一个没睡醒的人。
睡梦中被杀的人,知道自己的命在那个醒的世界已经没有了,便固执地不醒来,把一个梦一直做下去。
你砍掉一颗做梦的头,梦是杀不死的。
尸体埋在土里梦还在继续。腐烂成土,梦还在继续。
死者的梦会回来缠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