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暴雪,阿尔泰山提前入冬了。皑皑白雪,从最高的山峰,一个山头一个山头地覆盖下来。成群的牛羊开始下山,往雪落不到的戈壁沙漠迁徙,牛羊走在深陷草原的老牧道上,毡房驮在马背上,叮叮当当的锅碗驮在马背上,孩子老人骑在马背上。
一天走不了多远,羊蹄挪动的节奏比季节还慢。
羊有四个蹄子,每个蹄子都在耽误时间。
马的快腿被背上沉重的毛毡压住,骆驼的长腿被双峰间成垛的木栏杆拖累,都半步半步挪动蹄子。
洪古尔的路被千万牛羊的转场阻挡,所有道路被牛蹄羊蹄占住,天空被踩起的尘土蒙住。
转过一个山弯,洪古尔看见高高晃动的拉玛宫殿顶圈了,巨大的金色顶圈,驮在八峰银白骆驼背上,宫殿的毡子、撑杆、桌椅、锅碗和酒具,七零八碎地驮在一百峰金色骆驼背上。到半下午,搬家的驼队在山谷间一片平坦草原上停住,随行的羊群、牛群和马群,在各自的山谷聚集,一起转场搬家的千万牧民分散在周围山谷。
宫殿的主撑杆竖起来,金银闪亮的顶圈,被几百根撑杆顶起来,几百个勇士的劲,把撑杆和顶圈高高举起。一根根的撑杆、横杆连接起来,绣有祥云和瑞兽的彩毡围在四周。
洪古尔眼看着一座宫殿平地竖起来,四周数不清的白色毡房从地上冒出来。
他坐在宫殿对面的大石头上,一直等到太阳西沉,一条长长的红驼毛地毯,从人群簇拥的草地铺到宫殿大帐门口,一位头戴王冠的孕妇,被几个侍女搀扶着,走进宫殿。
洪古尔知道,拉玛未出生的汗,就在这夫人肚子里。
她头顶的王冠,是腹中那孩子的。
洪古尔不急着去见未出生的拉玛汗,他知道这座黄昏前搭起来的宫殿,还有周围架起的千顶毡房,都会在明天一早拆了,绑在驼背马背牛背上,继续前行。
宫殿大帐的顶圈永不落地,它不在行走的骆驼背上,便在撑杆支起的高大穹顶上。巨大的宫殿每天都要移动,千万顶牧民的毡房伴随身后和左右。
洪古尔要跟着搬家的队伍走几天,摸清楚他们搬家的路线。
他在太阳晒热又渐渐变凉的大石头上,曲膝抱腿坐成一块没人注意的圆石头。
又一歪身躺倒,迷迷糊糊睡成一块长石头。
睡到半夜大石头突然摇晃起来,洪古尔惊醒过来。原来石头下一对做了夫妻的花脸蛇在吱吱说话。
母蛇说,自从你让我在石头下的洞里怀了孕,我就哪都去不了,我进来时还是细腰身,现在大着肚子都出不了洞。
公蛇说,你在洞里好好待着,把小蛇生产出来,腰身细了就能出来。
母蛇说,这阵子草原上到处是乱窜的母蛇,我不放心你。公蛇说,你又多心,等你产下孩子,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公蛇的声音突然变细,似乎是嘴对着母蛇耳朵说的,洪古尔还是听到了。
公蛇说,我在十五年前老鼠走过的路上得知,本巴有一个坐胎多年的孩子要出世,这孩子名叫赫兰,一直待在母腹不愿出来。但今日一过,他的哥哥洪古尔将会有难,他要救自己的亲哥哥,就不得不到世上来一趟。
洪古尔听公蛇说出自己的名字,吓得差点从石头上滚下来。公蛇又说,洪古尔的弟弟将从母腹带出一样天下无敌的本事,到现在我都没探明是什么本事,我从三十年前风吹过的路上,二十年前蚂蚁走过的路上,都没有打听到消息,看来这个本事太厉害,我们可都不是他的对手,最好在他刚出生,没吃一口奶水的当儿,一口吃了他。不然,等他吃了奶水,长足力气,我们都会被他打败。
母蛇说,待我产了子,那孩子也出生了,该往这里走来。我正好身子弱,也要吃点好的补补。
洪古尔听得一头冷汗,这公蛇竟然说出自己未出生的弟弟赫兰的名字,还说他过几日要出生,是因为我将有难。洪古尔想,它能说出明天后天要发生的事,自己的行踪肯定早被他知晓,他应该知道我就躺在大石头上,有意说给我听。又想,或许它不知道我在石头上,它能算出远处的事情,心思和眼睛都在远处,恰恰看不见眼前的。
洪古尔本想换一块石头过夜,又想万一惊动下面的蛇,再惊动了宫殿四周巡逻的拉玛士兵,就连一个好觉都睡不成了。他侧耳听石头下面传来两条蛇均匀的鼾声,母蛇的鼾声粗,公蛇的细。因为母蛇肚子里有一群小蛇一起打鼾。
洪古尔望了望满天的星星,也静悄悄地睡着了。
醒来时天已经大亮,对面巡逻的士兵正烧火做饭,大肚子王母应该也醒了,一群宫女在宫殿门口进进出出。
洪古尔想起昨晚听到的蛇说的话,又是一身冷汗,他耳朵贴在石头上听,听见的只是一块大石头压在地上的沉沉寂静,连昨晚听到的鼾声都没有了。洪古尔摸摸头,确信自己真的醒了,他轻轻跳下石头,绕着转一圈,石头下面什么都没有,没有蛇洞,连蛇盘过的痕迹都没有。好像他睁着眼睛做的一个梦,被闭住眼睛做的另一个梦挡在石头后面。
洪古尔跟着转场队伍走了三七二十一天,每天看他们拆房子建房子,把家从一个山谷搬到另一个山谷,所有的山谷也都大致一样,地上的草一模一样,山坡的树一模一样,山顶的云一模一样,盘旋天空的鹰也一模一样。早晨出发时以为在迁往另一个山谷的另一片草场,傍晚重新搭建毡房时又觉得还在老地方,一样的蒲公英开在身边,一样的星星和月亮挂在毡房上头,这让人觉得,这个世界其实就在一个山谷里,移动的只是光阴和人畜的脚步。
在洪古尔的家乡本巴草原,九色十层的班布来宫一动不动,草原上白羊毛制的毡房和黑羊毛制的毡房,常年围绕着宫殿搬迁移动,春夏秋冬围着宫殿和大小毡房轮回往复,季节的每一圈转动,都不增加人的岁数。
拉玛巨大的宫殿再次搭起来时,洪古尔踩着刚铺好的红驼毛地毯走向大帐,没人注意他这个只有膝盖高的孩子,但他被另一只眼睛看见了。
大帐前的靠椅上端坐着腹部凸起的年轻母亲,肚脐外露,洪古尔走近时,那肚脐突然像嘴巴一样张开,发出一个男人的声音。
本巴的大人都去梦游了吗,怎么派一个没断奶的孩子来?
那夫人的肚脐眼说完话,眨了眨,很快变成一只大眼睛,是左眼,那眼睛像是看了几百年人世,目光里满是狡猾和世故。
洪古尔说,给本巴下战书的就是你吗?有本事出来跟我比试,别躲在母腹。
那肚脐眼又一眨,换成了一只右眼,看洪古尔。这只右眼是孩子的,充满天真和无辜。
洪古尔对这个长了一只大人眼睛和一只婴儿眼睛的未来人很好奇,他还没来到世上,却显然在掌管着拉玛草原。
肚脐眼瞬间又变成了嘴巴。
我就是拉玛不愿出生的哈日王,我知道你是本巴不愿长大的洪古尔,我下战书前就知道,江格尔一定会派你来。我也知道你早来了,跟着我们转场呢。你坐在山坡的石头上看我们时,你也在我的眼睛里。
我就是要让你看个够。
我们移动白天让你看,搬动黑夜给你看,房子拆了又建给你看,牛羊生了又死给你看。我们拉玛人和牛羊,在演一场行走的大戏给你一个人看。
我们四季转场的单调生活,你看着有意思吗?
你跟着我们看了三七二十一天。我想等你看够了,就会来找我。你果然来了。
其实我等你来,是想跟你说事。这个事只有我们两个人懂,他们都是大人,听不懂。
洪古尔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未出生孩子的话。所有大臣毕恭毕敬站立两旁。
洪古尔说,我来不是听你说这些。
你下了战书,让我们把本巴的牛羊全赶到你的草场,让我们的江格尔汗来给你当马夫,让美艳四方的阿盖夫人给你当奶娘。
给本巴下这样的战书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因为你未出生,还不能算一个人,我们本巴的大英雄们,不屑于和你应战,所以派我来收拾你,我给你一天一夜,让你降生,然后吃一口奶水来和我拼命。
我知道你不愿出生,就像我不愿长大。
我也不忍心你没喘一口气就被我杀了。如果你收回那些大话,把拉玛一半的牛羊赶到本巴草原,我会饶你一命,让你在不愿离开的母腹老老实实待着。
洪古尔话没说完,突然看见从那肚脐眼里伸出一只脚,都没看清那脚上长几个指头,就被一脚踢飞。
那一脚力气如此之大,好像不属于这个世间的力,没有带起地上的一粒尘土,干干净净地踹在洪古尔身上。
洪古尔只觉得自己被踢飞起来,瞬间到了半空,迎面飞来的是云朵和队队大雁,洪古尔不知飞了多久,又坠落了多久,只听腾的一声,洪古尔的屁股重重砸在一块石板上,石板旁立着一个车轮,洪古尔没反应过来,便被人用铁链牢牢拴在车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