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批批驮运奶酒的马队在下山,走向本巴草原的中心班布来宫,洪古尔一人在上山。
每个山谷每片草原上,都在举办七七四十九天的歌舞欢宴。忙着煮肉酿酒的女人们,和忙着长膘长牙口的牛羊,都围住它转。
越往下酒宴的场面就越大,因为广大的牧民在下面,长肥的牛羊在下面。
最好的奶酒从远近草场往班布来宫驮运。
最美的祝福从宫殿传向四面八方。
传递江格尔祝福的捎话人,骑快马飞奔向每一片草原。
一马平川的本巴草原尽头,是马鞍状的赛尔山,赛尔山后面是高入云端的阿尔泰山。洪古尔一路上坡,把远山走成近峰,他要翻过一座高过一座的大山,才能到达群山那边的拉玛草原。
洪古尔本来可以在一个念头里,轻松翻过阿尔泰山。可是,他的征程让受命等待在路边的年轻女子们耽搁了。
每片草原的每个毡房门口,都有年轻女子敞开衣襟,等候正在哺乳期的洪古尔。
洪古尔走几步就饿了,他的嘴唇上亏欠着一千个乳房的饥饿。
在他多少次凭一个念头离开班布来宫,独自奔赴远方,追杀曾用铁链拴住他的莽古斯时,草原上所有冒着炊烟的毡房旁,都坐着敞开衣襟等待哺乳他的年轻女子。洪古尔的征程被她们无限延长。
那些远方的莽古斯,早早便知道这位少儿英雄要打来了,他正在本巴草原上,积蓄吃奶的力气。
但他们无法阻止洪古尔,他在一个念头里杀人的本领,就像当年江格尔在一场场的梦中杀敌一样。
洪古尔一次次地沉醉在这样的远征里。
杀敌对他来说,只是一个念头里的小事。绕着弯地走过那些冒着炊烟的毡房,却是另一个念头里的大事。
当他尝遍本巴草原上所有女子的乳汁,他摇摇头说,我还缺一口奶水,你的奶水。
他在心里说这句话时,所有敞开的乳房都变成了阿盖夫人的,但都不是。
而那些等候在毡房边的年轻女子,都希望给洪古尔喂奶。
她们都知道洪古尔是个老小孩,他在童年里待的时间太长。他母亲的哺乳期被无限延长。本巴草原所有年轻女子的哺乳期被无限延长。
这个不断奶的孩子,让所有女子的奶水流淌不止。
她们都觉得欠了洪古尔一口奶。
洪古尔也觉得少吃了谁的一口奶,所以一直长不大。
民间传说洪古尔不肯长大,是因为恋乳,按他来人世的年头,也好几十岁了,可他就是赖在幼年不长大。
他每吃一个女子的奶水,就长一个乳房的见识。却不长半日的岁数。
洪古尔的好日子,在走出本巴草原这天结束了。再没有敞开衣襟等待哺乳他的年轻女子。他来到了两国交界的牛石头草原。一块块像牛模样的大黑石头,静卧在起伏向上的绿色草原上。
洪古尔在这里遇见了老人。
那老人站在一块大黑石头上,老得眉毛都白了,靠一根歪红柳棍支撑着颤巍巍的身体,他在为拉玛守边。
洪古尔所在的本巴没有老人。
他的父亲,江格尔的父亲母亲,所有人的父亲母亲,都在遥远的老年里走失了,没有人去追赶。
本巴人人活在二十五岁。
只有洪古尔一人停在没有岁数的童年。
洪古尔和老人隔着一块大石头的距离,不敢太靠近,本巴人都相信老像疾病一样会传染。洪古尔有点羡慕地看着老人脸上的层叠皱纹,昏花的眼睛和佝偻的腰身,心想,我若不停在童年,也该老成这样了。
他似乎为自己没老成这样而心存愧憾。
老人抬起磨得发亮的歪红柳棍,指着洪古尔说,你就是本巴吃奶的少儿英雄洪古尔吧,我从十年前蜘蛛布的网上觉察到你走来的动静,从二十年前虫子爬过留下臭味的路上发现你的脚印。只要我这个放羊老汉在这里,一只小蚂蚁也休想过去。
洪古尔说,拉玛怎么让你一个老人家守边呢。
本巴不也让你一个吃奶的娃娃征战吗。老牧羊人毫不让步。
洪古尔说,我虽然看似一个孩子,但在人世间的年月不比你短,岁月把你的牙齿磨掉,我的牙却还没有长齐全。所以,你最好别小看我,我在母亲的乳房边是吃奶的孩子,在男人面前我是久经战场的英雄,请你告诉我去拉玛宫殿的路。
老牧羊人说,看在你是一个孩子的分上,我暂把你当客人,请你到我毡房喝碗奶茶吧。
洪古尔说,我没工夫喝你的奶茶,请你告诉我去拉玛宫殿的路。
老牧羊人见请不动洪古尔,便盘腿坐在石头上,双手叉腰,头高扬,样子像一个顽皮的孩子,他摇头晃脑地说唱起来。
洪古尔被这个老人的架势震住,那是他出生前在母腹里经常看见的,一个孩子模糊的身影,盘腿而坐,双手叉腰,嘴里不住地说唱着什么。
出生后他听母亲说,本巴所有的人,出生前都看见过那个盘腿端坐的孩子,他们在他不停的说唱里降生人世。
老牧羊人张着剩下一颗牙齿的嘴,他说唱的声音像刮风,风声中又带着一丝的童音。
你问我拉玛宫殿有多远?
告诉你,我站在这座山顶,朝她望了九九八十一年,还没望见宫殿的顶圈。
你问我拉玛宫殿有多大?
告诉你,我只是她万千仆人中最贫穷的放羊老汉,请你先看一看我的破毡房有多大。
你问我的毡房有多大?
告诉你,掀开外三层里三层的绣花门帘,就得花三年。
迈过老桦木的门槛又得三年。
从门口到中间的炕,骑马要走三七二十一年。
爬上炕得三年,步行走到炕桌边得四七二十八年,手伸到茶壶边得三年,端起壶边的茶碗又三年。
再说我的碗,一百个人围着喝三年,碗里的茶不会少一点点。
洪古尔感觉时间在老人的讲述里慢下来,又如此快地就地打旋,那个请他去做客的毡房,掀一下门帘,进门去,就是六年。骑马走到炕旁要二十一年。爬上炕要三年,在炕上走二十八年,手伸到那只一百个人喝三年都不会见少的茶碗边,又好多年,赶喝上一口碗里的茶,他已经到六十多岁,老得哪都去不了。
这个老牧羊人要用一个破毡房,把我的一辈子耗完。
他不知道再长的时间对于我来说,都是一个念头的瞬间。
洪古尔没工夫跟这个老牧羊人纠缠,举起刀就要砍。
这时老牧羊人又说话了。
你举刀的手,离我有七七四十九年远。
举起落下,刀刃已锈迹斑斑。
洪古尔不信,一刀砍下去,只见他举起的金刚石宝刀,落下时竟锈成碎片,连镶嵌黄金宝石的刀柄,也在手里腐朽成一把灰。
洪古尔拿他没办法,就说,我还真想去一趟你的毡房,喝一碗你的奶茶。
老牧羊人领着洪古尔,绕过五块巨大的牛石头,翻上一座矮的横山,看见八座高大的纵山,七个山谷同时敞开在眼前。
从左手起,第一个山谷里全是撒野的雪白马。第二个山谷是吃草的海骝马。第三个山谷是一群正往山顶奔跑的枣红马。
每个山谷吹来的风也不一样,因为山谷里长的草不一样,开的花不一样,马的颜色和味道不一样。
在最中间的山谷口,一顶矮小的白毡房顶上,冒着一缕青烟。
洪古尔跟着老牧羊人走进毡房,那门帘并不像老牧羊人说的要掀开外三层里三层,只是缀着些破烂布条。
毡房里的光线却让洪古尔不适应。
那是一种旧得不能再用的光,勉强而有选择地把屋里的个别东西照亮。
没被照亮的东西似乎更多,沉沉的挤满了屋子。
老牧羊人指着坐在灶台旁烧奶茶的老妇人说,我的老伴七十岁了,昨晚我给她说,我从蜘蛛结的网上知道洪古尔要来的消息,我们的汗让我守住这个山口,不让一个活物过去,我一个放羊老汉,有什么法子阻挡本巴的少儿英雄呢。
我的老伴叹了口气,说,你请他到我们的毡房喝碗茶,他就再没时间去干别的了。
你看,我的老伴,她在这个毡房里进进出出,算一算,掀门帘耗了她三年,迈过门槛耗了三年,走到炕旁耗了二十一年,现在她伸向茶碗的手,已经七十岁了,尊贵的客人洪古尔,请你喝了这碗奶茶再上路。
洪古尔伸出右手正要去接,左手却一下把茶碗打翻。
喝了这碗茶,就老得哪都去不了,这个老夫人七十年的光阴都煮在这碗酽茶里。
洪古尔听自己的左手给右手说。他的右手经常不安分地伸出去,所以往前多跑了几年,手掌也比左手大。但右手却听左手的。
洪古尔浑身一惊,连忙收手往毡房外走,眼看牙长的一截路,却怎么也走不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