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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征

4

这日,站在班布来宫九色十层瞭望塔上,遥看过去未来九十九年凶吉的谋士策吉,看见距此十五年远的路上,扬起一股冲天尘土,一个力气很大的东西,正朝本巴飞奔而来。谋士感到了紧迫,连忙走下瞭望塔,进了宫殿。

班布来宫巨大的穹顶下,江格尔汗正和他的十二勇士、七十二宝东以及九十六个部落的头领,举行七七四十九天的盛大酒宴,人人喝得红光满面。

策吉走到江格尔面前说,请大家把酒碗先放一放,让脑子醒一醒,有强敌正从十五年外的地方奔来,本巴怕有危难。

话刚落,脚心长毛、一日能跑三年路程的赛力汗跳起来说,请汗给我倒一碗酒放着,我即刻出发,在十五年远的路上拦住那人,杀了他再回来喝酒。

摔跤手萨布尔端起一碗酒说,我看大家不必担心,再过十五年我们依然二十五岁,赶来的莽古斯却会在路上老去。若他现在是一个中年人,等跑到我们跟前,已经是一个老头。别让远路上的敌人,扫了眼前的酒兴,来,我敬大家一碗。

各位英雄听我说一句。站在一旁的阿盖夫人说话了。

她一张口,整个宫殿瞬间亮堂起来,醉眼昏花的男人们,在她美丽容颜的光芒里,看见沉在碗底的经年酒垢,恍然明白自己已经喝了多少年月的酒,沉在心里的酒垢也被瞬间照亮。

阿盖说,我听老一辈人讲,江山从手中得来,在嘴上丢失。我劝大家停住嘴边的酒碗,迎击将要到来的敌人。

江格尔瞥了一眼阿盖夫人,说,我的十二勇士和七十二宝东全在这里,何惧一个远路上来的毛贼。我们在第十五个年头上再应对他也不迟。

美男子明彦说,江格尔汗说得对,本巴因为有能看见过去未来九十九年凶吉的谋士,让我们早早预知了未来,但也早早地为远未到来的事担心,而错过眼前的好光景。

明彦话音刚落,只听班布来宫地动山摇,一个巨大的家伙撞门而入,一屁股坐下。他坐得不上也不下,正好占了七个人的位置,把左右的勇士、宝东都挤到一边。

江格尔一看这人,浑身一怵,他的衣裳是旧的,皮靴是旧的,脸上的胡子和皱纹是旧的,仿佛是从陈年往事里突然冒出来,他瞬间走完十五年的路程,把浑身上下的衣着走得破破烂烂,只有看人的眼睛宝刀一样,闪着逼人寒光。

江格尔赶紧招呼端上酒来,说,这位英雄从何而来?有何事闯进我的班布来宫?

这家伙一口气喝了七碗胡尔扎酒,嘴一抹,眼睛的刀刃直逼着江格尔说,我们拉玛未出生的汗在母腹中发令,要江格尔必须在他出生之前,把本巴所有牛羊赶到拉玛草原,让所有勇士去给他做奴隶,美丽的阿盖夫人去给他当奶娘。否则,他从母腹中伸出一只脚,便能踢翻班布来宫。

话说完,也没等江格尔答复,他起身迈着地动山摇的步子出门而去,谁也没敢起来阻挡,都竖起耳朵听他巨大的脚步声踏过宫殿外的石桥,在石板嘎巴巴的断裂声里,消失在一片谁也追不上的年月。

被挤到一旁的勇士们又呼啦啦拥过来,宫殿里一片死寂。

江格尔望了一圈近旁的十二勇士,又望了一圈外围的七十二宝东,无论嘴快的、腿快手快的,还是脑子快的,都没了声息。

只有谋士策吉说,我在二十年前就曾预言此事,当时我在酒宴上说,世间没有能战胜本巴的英雄,若有,一定在母腹中。果然被我言中。

5

班布来宫的酒宴停下来,所有勇士的手从酒碗上离开,眼睛从堆成小山的羊肉上移开。

江格尔说,我原以为,我在出世前的梦中,已经把一生的仗打完。看来,我还得亲自出征。

阿盖夫人说,尊敬的汗,你只会在梦里打仗,醒来后的仗,还是让手下的英雄们去打吧。

摔跤手萨布尔说,阿盖夫人说得对,自从你在梦中杀死莽古斯,让本巴恢复平安的那天起,你的仗就打完了。剩下的全是我们要打的仗。

美男子明彦说,那个给我们下战书的拉玛汗,还是母腹中的胎儿,他算是醒来的人呢,还是梦里的人?

如果他在母腹醒来说这些话,倒也无妨。因为我们都是醒来的人。如果他是在母腹做梦说这些话,那就麻烦了,所有拉玛人把一个未出生孩子的梦话当真,我们也当真,那便是最恐怖的事情。

我们的江格尔汗曾在如同母腹的山洞,做梦消灭了入侵的莽古斯。那孩子会不会有梦中杀人的本领,让我们从此不敢入梦。

江格尔说,诸位无须担心,当年我在山洞的梦中杀敌时,便已深感梦中杀人的恐怖。当我做完最后一个梦,倒退着离开梦的荒野时,我把所有通往噩梦的路用狗吠和鸡鸣声堵死。从此在我们本巴,人们的美梦做到头,噩梦来临时,总会被狗吠惊醒,或被黎明前的鸡鸣叫醒。

怪不得我多少年没做过一个完整的梦,我在深夜的梦总被狗吠咬断,黎明前的梦又被公鸡叫醒。大肚汉贡布说。

即便那家伙是醒着下的命令,我们这些大人,从来没有跟母腹中的敌人打过仗,我们奔着他而去,对面是一个腆着肚子的孕妇,你如何下得了刀。明彦又说。

江格尔侧目看向右手首座的洪古尔,大家的目光也随江格尔一起看向少儿英雄洪古尔。

策吉明白了江格尔的意思,他俯首对小小身体陷在虎皮靠椅里的洪古尔说,要来攻打本巴的是一个未出生的孩子,他在母腹中,洪古尔你在哺乳期,你比我们这些大人离他更近,看来还得你出征。

洪古尔的母亲几步走上前来,把洪古尔搂在怀里说,你们这些整天只知道喝酒的大人,好意思让我没断奶的孩子去打仗。

洪古尔的母亲是除阿盖夫人外,第二个留在大帐的女人,她要时刻给洪古尔喂奶。她把洪古尔的头塞进衣襟,洪古尔挣开母亲的乳房,眼睛直直看着阿盖夫人的胸脯。

阿盖夫人故意躲开洪古尔的眼睛,侧目看着江格尔。

江格尔说,洪古尔你在家是吃奶的孩子,在班布来宫就是有威望的少儿英雄。你要像个男子汉一样,别老盯着女人的乳房。

听了江格尔的话,洪古尔腾地跳到地上,他站在地上只有大人的膝盖高。洪古尔拉着母亲的手说,我不当本巴的英雄,我只做你未断奶的孩子。

说完看了阿盖夫人一眼,拉着母亲的手走出大帐。

江格尔说,夫人你去劝劝洪古尔,他听你的。

6

班布来宫殿外,碧绿的草地铺展向远处,闪着一带水光的和布河,蜿蜒地流过草原,连接起马鞍形的赛尔山和公主般俊俏的哈同山,更远处是顶着天的阿尔泰山。

阿盖夫人对洪古尔的母亲说,让我单独跟洪古尔说几句话。

阿盖夫人说,洪古尔啊,你和江格尔是患难兄弟,当年你父亲为了救江格尔,把你交给莽古斯充当江格尔,他们把你拴在车轮上,想等你长到车轮高,然后杀了你。

你在那时停住不长了。

后来江格尔出来解救了你。他们都往二十五岁里走,你停住不走。

那时候我还是一颗晶莹露珠。我出生后第一眼看见小小的你,就想留下来陪你。他们都长大走了,我们俩留在童年。

可是你知道,江格尔的手伸到童年里领走了我。

他在二十五岁里喝闷酒,看见小小的我,就动了爱念。

洪古尔说,我不想知道你在说什么,我要回家吃奶了,江格尔说得对,我应该在家里把奶吃够,不该在宫殿盯着人家的乳房。

洪古尔的话让阿盖夫人一阵脸红。

她站得离洪古尔很近,洪古尔闻到她身上的气息,和他多少次闭住眼睛冥想时闻见的一样。

被一个人日夜念想的女人,才会有这样的香气吧。

洪古尔不由闭住眼睛。他多么希望阿盖夫人能抱他一下。

可是,阿盖夫人从未抱过他。

她保持着只让洪古尔闻到她气息的距离。

洪古尔看见阿盖夫人脸上的红晕,自己的脸也一时红起来,那是十五岁时才有的羞红,洪古尔的男羞压抑不住地长大了。他赶紧低下头,跟着阿盖夫人进了大殿。

洪古尔给江格尔行了礼,说,我愿听从汗的指令出征,我虽然是个吃奶的孩子,但也跟你们一样是有年岁的人。

我在童年里待的时间,跟你们在青年里待的时间一样长。

策吉谋士说得对,只有我这个吃奶的孩子,能够对付那个没出生的莽古斯。

江格尔说,洪古尔你也不用着急,那个莽古斯离出生还有些日子,等你断奶了再上路也不迟。

洪古尔说,你们哪个勇士是长大了才去打仗,都是在打仗的路上长高个子。

阿盖夫人说,汗不用担心,我已通知沿途草原所有哺乳期的年轻女子,敞开胸襟哺育洪古尔。

男人们打仗,拼的就是吃奶的力气。

洪古尔仰脸看着阿盖夫人,他的眼睛不由自主落在阿盖夫人的胸脯上,脸上又一阵羞红。

7

少儿英雄洪古尔去打仗了,江格尔右手第一的位子空出来。本巴七七四十九天的酒宴才举行了十天。领了江格尔令的四大管家,正朝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飞马传令,从最近的赛尔山,到最远的阿尔泰山,从西边的阿拉套山,到南边的依连山,从额河上游,到伊河下游,本巴最边远山区一只母马的奶,都被酿成阿尔扎酒装入奶桶。

往班布来宫驮运奶酒的驼队,走在每一条从天边伸来的转场牧道上。摇摇晃晃的奶酒桶,把最有劲的阿尔扎酒香洒在每一片戈壁草原。

班布来宫殿,勇士们喝空的酒碗再一次斟满。

江格尔端起镶嵌九色宝石的金碗,宣讲第十日的祝福词。七七四十九天的宴席,每一天都有新的祝福。

江格尔说,今天的祝福,给本巴草原的各色草木,它们贡献花香果实,养育万千牛羊,让本巴丰衣足食。干。

江格尔的祝福一说,第十日的酒宴便有了主题。

美男子明彦首先颂唱了本巴对青草的赞颂词,那曲调从刮过草原的风声中获取,词句也在人们的嘴边流传百千年,连草木和虫子都会吟唱。

接着每位勇士按座次排位轮番敬酒。

我提议,给草原上最肥美的酥油草敬一碗酒,它每年如约生长,让我们的牛羊,转十座山回来,还能满口品尝。摔跤手萨布尔说。

我提议,给骆驼刺和芨芨草敬一碗酒,它们长在最荒远干旱的沙漠戈壁,让我们的马儿,跑到天边都有一口草吃。牧马人哈尼说。

我提议给草原上的虫子敬一碗酒,虫子鸣唱,青草疯长。

我提议给梦一样飘远的蒲公英敬一碗酒。草往高长,牛往远走。开遍世界的蒲公英,每一棵都在老地方。

我提议,给铃铛刺和碱蒿敬一碗酒。

每个提议都是一个喝酒的理由。每个理由都可以连喝三碗。

这一天,本巴草原的所有草木,都被醉醺醺地赞颂了一遍。得了赞颂的草木都陶醉了,在微风中摇摇晃晃,你推我搡,瞬间把赞美的消息传到远方。

从阿尔泰山南坡,到沙漠那边的依连山北坡,所有根连根叶挨叶的青草,都在同一阵微风中摇曳起来。

草丛里的昆虫也听见了赞颂,扯嗓子欢鸣。

本巴草原在这一天变得格外碧绿,刚刚开谢的花儿,努着力又开放一次,长到头的草又往上拔了一节。

8

本巴草原的月亮升起来了。

大殿里的百盏酥油灯亮起来,所有门帘窗帘拉起来,班布来宫的彻夜灯光,从不泄露到外面,里三层外三层的毛毡和帘子,把宫殿包裹得严严实实。黑夜里的一丝光,会招惹好光的虫子从很远处飞来爬来,多少年后会有外敌从虫子留下的路找来。

看不见一丝灯火的草原上,所有虫子只被月光吸引,有翅膀的虫子朝天上的月亮飞,没翅膀的朝月亮升起的山顶爬。虫子的生命不够飞到月亮,飞着飞着老死了,但翅膀不死,扔下躯体继续往上飞。在月亮长毛的夜晚,能看见万千虫子的翅膀,在星空里发着五彩缤纷的光。

这时候,阿盖夫人坐在宫殿外的草原上,拉起九十一根弦的胡琴,妇女们在她美丽容颜的光芒里,穿针引线。喝醉酒的牧人,在她如月般明亮的容光里,拾到早年丢失的银子。迷途的孩子在她的琴声里回来,万水千山的夜路上,奔走着归家的牧人和牛羊。

大殿里所有的杯盏撤了又重新布置,所有的人离场再回来。班布来宫的夜宴开始了,这是一天里最重要的宴席,他们要在夜里商定白天的事。刚刚过去的那个白天的事,是前一个夜晚商定的。下一个白天要干什么,得在这个夜晚定。他们喝到头脑发热时把明天的事定下来,待天明酒醒了还能想起,能认可,这个决定便算数。若想不起来,或者想起来了却觉得不对劲,便不去做,在下一个夜晚的酒宴上重新商定。

酒宴是最隆重的仪式,每当他们举起酒杯,都会觉得有一个更大的事,在很高很远的地方悬着。

这个大事是什么,他们并不清楚。

他们须虔诚地举杯去祈福,在日日相聚的酒宴上,等候它来临。 /JmJUVJMUhjshm7qygb0UN9FXS2s42L4VgwDrifv3edGJk3jDqfC6JpWl+8TtLZ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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