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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古尔德夫人太聪明,太富有同情心,不可能感受不到同样的情感。这让生命令人兴奋,而她太女性化了,不可能不喜欢兴奋,但这也让她害怕,有那么一点儿。当唐·何塞·阿维拉诺斯摇着美国摇椅,甚至于说出这样的话:“我亲爱的卡洛斯,即使你失败了,即使某个意外的事件摧毁你的工作——尽管上帝不允许!——你仍然不愧对你的祖国。”古尔德夫人会满含深意地从茶桌抬起头,看着她不为所动的丈夫。他搅动着杯里的小勺,好像一个字都没听见。

并非唐·何塞预料到了任何类似的事。对亲爱的卡洛斯的老练和勇气,他赞赏有加。他的英国特质——他石头一样的性格品质,是他最好的防护,唐·何塞断言道。然后,转向古尔德夫人。“至于你,艾米丽亚,我的灵魂,”他会仗着年老和牢固的友情这样友好而随和地跟她说话,“你是个真正的爱国者,就好像你出生在我们中间。”

这或多或少道出了真相。古尔德夫人陪伴着丈夫走遍了整个省寻找雇工。比起一个真正出生在科斯塔瓜纳的女性,她更深地见识了这片土地。身着旅行中穿旧了的女骑装,脸上涂得很白,像个石膏模型,一天中最热的时候,还会戴上丝质口罩进一步防护,她骑在一匹体形优美、脚步轻快的矮种马上,行走在一小队骑马人中间。两个乡下青年,戴着大大的宽边帽,美丽如画,他们的光脚上系着马刺,穿着绣花的白色长裤、皮夹克和有条纹的斗篷,骑行在前面,肩上斜挎着卡宾枪,一齐随着马的脚步晃动。一群驮骡殿后,负责的是一个消瘦、棕色皮肤的赶骡人。他坐在长耳朵的牲畜上,很靠近尾部,腿向前伸着,帽子的宽边推得很靠后,犹如他头后的光环。有一位年长的科斯塔瓜纳军官,他是一位出身卑微的资深退休少校,但因为他白人的见解而受到名门的青睐,由唐·何塞推荐,负责这次外出的组织和物资供应。他灰色的上唇胡须的末梢垂到下巴以下很远的地方。骑行在古尔德夫人的左边,他和蔼的目光环顾着四周,给她指出乡野的特点,说出印第安人小村庄和大庄园的名字。在苏拉科山谷之上,墙壁光滑的大庄园,就像长长的堡垒,高踞在小圆丘的山顶。庄园的大农场铺展开来,有青苗、平原、林地和闪闪发光的水流或湖泊,美得像公园,从远处齿状山脉的蓝色水雾一直延伸到由青草和蓝天构成的巨大而颤动的地平线。在地平线上,白色的云团好像慢慢沉入了它们自己影子的黑暗里。

男人们用木犁和轭牛犁田,在无边无际的草原上甚是渺小,他们好像在攻击无限本身。牧者骑行的身影在远方疾驰,大群的牛羊带角的头儿全都朝着一个方向低头吃草。它们在宽阔的河岸泥沙垅上排成起伏的一线,所望之处皆是。一棵枝繁叶茂的棉白杨遮蔽着路边的茅草住房;一队负重跋涉的印第安人摘下了帽子,抬起悲伤沉默的眼睛,看着骑行的队伍在他们被奴役的祖先双手建造的公路上扬起尘土。古尔德夫人,随着每一天的进程,好像更加靠近这片土地的灵魂。这片内陆惊人地展开,没有被沿海城镇轻微的欧洲虚饰影响,仍是平原、高山和人民的伟大土地。它的人民痛苦而沉默,用令人同情、一成不变的忍耐等待着未来。

她知道它的景观,它的殷勤好客。在牧区风儿扫过的牧场上,大片的房屋展示着长长的、封闭的墙壁和沉重的门户。在这些大房子里,主人带着沉睡的尊严殷勤待客。人们让她坐在桌首,主人和他的依附者们简单地按家庭长幼之序入座。家中女眷会在月光里庭院中的橘子树下轻柔地交谈。她们甜美的声音和她们平静生活的某种神秘的东西给她留下了印象。一早,绅士们一律戴着编着辫子的宽边帽,穿着绣花的骑装上了马,他们的马饰有很多的银制品。他们会催马上前,护卫着离去的客人们一直到他们地产的边界柱,然后庄重道别,把他们交托给上帝的眷顾。在所有这些人家里,她都能听到耸人听闻的政治事件:朋友、亲人被毁,被投进监狱,在毫无意义的内战战场上被杀,在残忍的权力剥夺中被野蛮行刑,好像这个国家的管理是一群荒唐的魔鬼之间的欲望斗争。魔鬼们被释放到了大地上,挥着军刀、穿着军装,说着大言不惭的话。在所有人的嘴唇上,她都发现了对和平疲倦的渴望和对官场的恐惧。官府噩梦般地拙劣地模仿政府管理,没有法律,没有安全,没有正义。

她很好地承受了整整两个月的漫游。她有那种对抗疲劳的力量,这种力量,能够在某些看上去非常虚弱的女性身上发现。这样的女性各处都有,她们让我们惊讶,其状态犹如被非常顽固的精灵附体了。唐·佩佩——那位年长的科斯塔瓜纳少校——在多次对这位纤弱的夫人表示关心后,最后授予了她这样的称号:“不知疲倦的夫人”。古尔德夫人真的变成科斯塔瓜纳人了。在南欧获取了对真正农民的认识,她能够欣赏科斯塔瓜纳人民巨大的价值。她在沉默、眼神忧伤、负重的牲畜一样的外表下面,看见了人。她看到他们在路上负重而行,她看到平原上孤独的身影在巨大的草帽下劳作,他们白色的衣物在风中拍打着他们的肢体;她记住了那些村庄,泉水旁的印第安女人们印在了她的记忆里;她记得某个年轻的印第安女孩的脸,有着忧郁、令人愉悦的侧影,在阴暗的小屋门口举起一陶罐凉水;小屋有木制门廊,廊上堆着巨大的棕色罐子;牛车结实的木轮,用支杆停在了尘土中,轮上有斧斫的痕迹;一队运送木炭的人,都把木炭放在头顶上方低矮的泥墙上,四肢伸开、排成一队睡在一条狭长的荫凉里。

占领者留下的桥梁和教堂上粗重的石雕工艺表明对人劳动的漠视,那是已经消失的民族作为贡金的辛劳。国王和教堂的权力没有了,但当看到某堆沉重的残垣断壁时,唐·佩佩会打断他正在讲的战争故事,惊叫道:

“可怜的科斯塔瓜纳!原来,一切都是神父的,人民一无所有;现在,一切都是这些圣玛尔塔的大政客、黑人和盗贼的。”

查尔斯和市长、镇长交谈,和税务官交谈,和镇上的主要人物交谈,和庄园上的绅士交谈。各地的军事指挥官为他提供护卫——因为他能够出示当时苏拉科政治领导人的授权书。这份文件让他花了多少张二十美元的钞票,这是他、美国的一个大人物(他屈尊亲手回复苏拉科信件)和另一个不同类型的大人物之间的秘密。这个人是黑橄榄的肤色,贼眉鼠眼,当时住在苏拉科的市长官邸。他用非常法国的方式,表达对自己的文化和欧洲主义的怨恨,因为他曾在欧洲生活了一些年——是被流放到了那里,他说。然而,众所周知,就在流放前,他很不慎重地赌掉了一个小海港海关里所有的现金。是一位掌权的朋友为他在那里谋得了代理税收员的职位。这个年轻不慎的行为,外加其他的麻烦,迫使他有一段时间在马德里的咖啡馆做侍者谋生。但他一定是天赋异禀,因为他能如此辉煌地重振自己的仕途。查尔斯·古尔德称他为阁下,镇静沉着地说明了来意。

这位省府里的阁下装出一副疲惫的优越感,用真正科斯塔瓜纳的风格把椅子远远地向后倾斜,靠近一扇开着的窗。军乐队当时恰巧在广场上练习歌剧风格的选段,发出驴子一样的叫声。有两次他命令般地抬起了手,示意安静,以便他能听清最喜欢的段落。

“雅,美!”他低声说,而查尔斯·古尔德等待着,带着谜一般的耐心站立一旁。“露西亚,拉默莫尔的露西亚!我对音乐充满激情。它让我身临其境。啊!绝妙——啊!——莫扎特。是的!绝妙……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当然,关于这位来者的意图,早有传言到了他的耳朵里。此外,他还从圣玛尔塔收到了官方的预先通知。他的行为只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好奇,再就是给来访者留下深刻的印象。但当他把某个贵重的东西锁在了房间里远远的一张大写字台的抽屉里之后,变得非常友善起来,潇洒地走回了座椅。

“如果你打算在银矿附近建村落,聚集一些人口,得有内政部的法令。”他用公事公办的方式建议道。

“我早已发送了请愿书,”查尔斯·古尔德稳稳地说,“我相信现在取决于阁下您最后的点头。”

阁下是位情绪多变的人。收下钱后,一股巨大的芳香怡人的气息降落在了他单纯的灵魂上。冷不丁的,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啊,唐·卡洛斯!在这个省,我们需要的是像你这样先进的人。昏昏沉沉——这些昏昏沉沉的贵族们!公共精神的欠缺!创业精神的缺失!我,因为我在欧洲进行的深刻研究,你明白——”

一只手插进膨胀的胸口,他时而踮起脚尖时而放下,整整有十分钟,他几乎没有换气,持续地从智力上进行攻击,他攻击的是查尔斯·古尔德彬彬有礼的沉默。当他突然停下,倒在了椅子里,仿佛是被从一处堡垒击溃了。为了挽回颜面,他匆忙让这个沉默的人离开。他的头严肃地歪向一边,疲乏、喜怒无常、俯就地说出了下面的话:

“你可以倚仗我开明的善意,只要你作为好公民的行为配得上它。”

他拿起一把纸扇,开始装腔作势地为自己扇风,查尔斯·古尔德鞠躬离去。然后他马上抛下扇子,带着惊奇、困惑的表情盯着关上的门看了很久。最后,他耸了耸肩,好像要让自己确信自己的鄙视。冷漠,乏味,没有智识,红头发……真是个英国人,他鄙视他。

他黑铁了脸。这冷漠、不为所动的行为是什么意思?他是从首都派来统治西部省的一系列政客中的第一个,被查尔斯·古尔德在官方交涉中的行为方式打击了:他独立到让人难受。

查尔斯·古尔德认为,如果说他必须得做出一副倾听糟透了的胡言乱语的表情,因为这构成了他所要付出的代价的一部分,以此酬得清净,那么自己也要说出这类胡言乱语的话,则无论如何不能被包括进这场交易里。他在此处划清界限。这些省里的独裁者,各个阶层息事宁人的众人都习惯于在他们面前发抖,但这个英国长相的工程师的谨言慎行让他们局促不安,使得他们时而卑躬屈膝,时而刻薄好斗。慢慢地,他们所有人都发现,不管哪个党派当权,那个人都与圣玛尔塔更高级别的权贵保持着最有效的沟通。

这是个事实。它完美诠释了古尔德夫妇完全不像新铁路的总工程师合理设想的那样富有。听从唐·何塞·阿维拉诺斯的建议,查尔斯·古尔德远离首都。唐·何塞擅长给出建议(尽管被他在古兹曼·本托时代的可怕经历吓怕了)。但是,在外国居民们当前的闲话里,查尔斯·古尔德在首都以“苏拉科之王”的绰号闻名(这个称谓有讽刺意味,但其背后隐含着相当多严肃的成分)。一位科斯塔瓜纳律法的倡导者,一个据说很有能力的人,性格也好,是显赫的摩拉贾家族的一员,这个家族拥有苏拉科谷地广阔的地产,这个人常常会被人们带着一丝神秘和敬意指给陌生人看,称他为圣托梅银矿的代理——“政治代理,你知道的。”他很高,蓄着黑色的腮须,很谨慎。众所周知,他很容易接触到部长们,众多的科斯塔瓜纳将领们都急于去他家赴宴。总统们轻易地接见他。他活跃地与母舅唐·何塞·阿维拉诺斯通信,但他的信件——除非是那些正式表达他的敬爱之意的——很少交给科斯塔瓜纳的邮局。在那里,信封可以被任意地拆开,很坦白,很无耻,幼稚而放肆,这是一些西属美洲政府的典型特点。但必须指出的是,大约是在圣托梅银矿重新开始经营的时候,查尔斯·古尔德在南美草原为了做准备而进行的旅行中,雇用了一位赶骡人。这位赶骡人把他的那一小队牲口加入到了稀稀落落的交通运输队伍中,它们跨越圣玛尔塔高地和苏拉科谷地之间的山口。没有行人走那条陡峭、危险的路线,除非是在非常特殊的情况下,而且内地的贸易并不明显地需要这条额外的运输道路,但这个人好像能够从中获益。每当他走这条路,总有几个包裹请他代运。深棕的肤色,呆板木讷的神情,穿着毛朝外的山羊皮马裤,他坐在自己那头聪明的骡子的尾部,巨大的帽子抵挡着太阳,一张长脸上是极幸福又无知的表情,日复一日地哼着一曲哀怨的情歌,又或者表情不加变化地冲着前面的小骡队发出一声喊叫。一把圆圆的小吉他高高地背在身后。他的那副驮鞍的木头,有一处被很艺术地挖空了,里面可以塞进一张紧紧卷起的纸,然后用一个木塞塞住,再重新把粗帆布钉上。在苏拉科的时候,他习惯于整日地抽烟打盹(就好像他在世间了无牵挂)。他坐在古尔德府门口外面的一条石凳上,正对着阿维拉诺斯府的窗户。很多很多年以前,他的母亲曾是那家人洗衣妇的领班——在上浆方面非常有造诣。他本人出生在他们的一处庄园里。他的名字是博尼法乔。唐·何塞大约五点钟穿过街,去拜访唐娜·艾米丽亚,他总会抬一下手或点一下头来回应他谦卑的行礼。两个府宅的门房懒洋洋地和他交谈,语气严肃而亲密。他的夜晚多用来赌博,或本着慷慨寻欢的态度,到镇上偏僻的小巷里拜访金发女郎。但他,同样的,是个谨慎的人。 xwNTkKgLGK5yy+dbC3wujM2kdM1+ACEQHFNvUfg0toqUUV/Z1pVCusLKj3bWcy5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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