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局只能以这种方式,在身强体壮的外国人的强大的群体里维护自己的权威。这些外国人为“进步和爱国事业”挖掘土地、爆破石头、驾驶机车。“进步和爱国事业”,十八个月前,文森特·里比埃拉阁下——科斯塔瓜纳的独裁者,在为破土动工而做的伟大演讲里,就是用这些词描述了国家中央铁路。
他专程来到了苏拉科。岸上的仪式结束后,洋船航公司在“朱诺号”上举办了一场一点钟的午宴。米切尔船长亲自为驳船掌舵。船的四周挂满了旗子,由“朱诺号”的大型汽艇拖着,把总统阁下从码头带到船上。苏拉科所有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受到了邀请,包括一两个外国商人,当时在镇上的西班牙古老家族的所有代表,草原上的大庄园主——一群严肃、有礼、朴素的人,还有血统纯正的绅士——他们小手小脚,传统、好客、仁慈。这个西部省份是他们的大本营。他们的白人党如今获胜了;他们的总统独裁者,一个白人中的白人,笑容可掬、彬彬有礼地坐在两个友好大国的代表中间。他们和他一起从圣玛尔塔来到苏拉科,通过他们的出席支持这项事业。对于铁路的修建,他们两国的资本都有投入。
宾客中唯一的女士是古尔德夫人——唐·卡洛斯的妻子。唐·卡洛斯是圣托梅银矿的负责人。苏拉科其他的夫人小姐们,思想上还没有如此开放,能这么大程度地参与到公众生活中。在前一天晚上,她们盛装出席了市政厅的盛大舞会。而这一天,唯有古尔德夫人现身。在港口的岸边,在一片树荫下,为破土仪式搭建了一座舞台,上面铺着猩红的地毯。在总统独裁者的身后,舞台上站着清一色的黑礼服,古尔德夫人则是唯一的亮点。她下到了驳船里,一船的名人。她坐在色彩艳丽、随风飘扬的旗子下面,坐在掌舵的米切尔船长身边,这么一个受人尊重的位置。在“朱诺号”长长、奢华的会客厅,在暗淡的人群中,她亮丽的服饰成为唯一真正喜庆的乐符。
铁路委员会主席(来自伦敦)英俊而苍白,满头稀疏的银发,修剪整齐的胡须。他的头靠近古尔德夫人的肩头,殷勤、友善而疲惫。从伦敦到圣玛尔塔的邮轮和圣玛尔塔海岸铁路(目前唯一建成的铁路)的特等车厢都还能忍受——甚至是令人愉快的——颇可忍受,但越过山区到达苏拉科的路程则是另外一种体验。他坐着陈旧的驿站马车,走在悬崖峭壁边缘无法通行的小路上。
“有一天,我们在非常深的沟壑边缘摔倒了两次。”他低声讲给古尔德夫人听,“而当我们到这里的时候,如果没有您的款待,真不知该怎么办。苏拉科是个多么偏僻的地方!——也还是个港口!真是难以置信!”
“啊,但我们很为它骄傲。它曾经在历史上很重要。曾经,负责两个总督辖区的最高宗教法庭就设在这里。”她充满活力地对他说。
“我心生佩服。我并不是要诋毁这里。您好像很爱国。”
“这个地方值得被爱,即使只是因为它的位置。或许您不知道我是个多么老的住户了。”
“有多老呢,我想知道。”他低声说,莞尔一笑,然后看着她。古尔德夫人的面貌,因为她面部的灵动聪颖而显得年轻。“我们无法归还你们的教会法庭,但会有更多的蒸汽船、铁路、电报电缆——和一个身处这个伟大世界的未来,这比任何数量的过往教会都更有无限的价值。你们将要接触到比两个总督辖区更伟大的东西。但我没想到一个沿海地区会如此与世隔绝。如果它位于内陆一千英里的地方——那情有可原!在今天之前的一百年里,这里发生过任何事情吗?”
在他用幽默、缓慢的语调交谈时,她保持着浅浅的笑。同样用他那种饱含讽刺的方式,她向他保证当然没有——在苏拉科,任何事情都没发生过。即使是革命——她在的这段时间里发生过两次——都尊重这个地方的宁静。它们的进程多流向共和国南部人口稠密的地区,流向圣玛尔塔的大山谷。那里犹如各个党派的大战场,胜利的奖品是把首都收入囊中,以及通向另一个大洋的出海口,他们那里更先进。而在苏拉科,人们听到的只是这些伟大问题的回声。当然了,他们的政府机构每次也都会随之更换。官员们越过防御苏拉科的大山来到这里。这些大山,他本人已经乘着老旧的驿站马车,冒着如此大的肢体与生命的危险翻越过了。
铁路委员会主席享受了好几天她的款待,对此他非常感激。他只是在离开圣玛尔塔之后,才在异国情调的环境里完全失去了对欧洲生活的感觉。在这个国家的首都,他是公使馆的客人,一直忙着与唐·文森特政府的成员们谈判——他们是一群有文化的人,对于文明商业活动的条件并不陌生。
当时,他最关心的是为铁路获得土地。在圣玛尔塔山谷,早已经有了一条铁路。那里的人比较温顺,土地的购买只是价钱问题。他们成立了一个委员会来定价,委员们审慎的影响力化解了困难本身。但在苏拉科,却遇到了麻烦。铁路正是为了这个西部省份的发展而修建的。很长时间以来,它都安躺在自己的自然屏障后面,用其山脉的悬崖峭壁,用其通向浓云密布、永远平静的海湾的浅水港口,用其肥沃土地的主人们蒙昧的思想状态,拒斥着现代工业。所有这些古老的西班牙贵族家庭,所有那些唐·安布罗西奥们和唐·费尔南多们,好像都厌恶和不信任穿越他们的土地而来的铁路。事实上,散布在整个省的勘探队都被告诫离开,甚至以武力相威胁。在有些情况下,令人无法容忍的假报价被提了出来。但是,这个铁路人以能够应对任何紧急情况而自豪。既然他在苏拉科面对的是盲目保守主义的敌对情绪,那么他就在把立场建立在权力上面之前,先以情感来应对。政府注定要兑现它和新铁路公司委员会签订的合同,完成它所应当承担的部分,即使得为此而动用武力。但是,这些计划太庞大、太深远、太前途无量,每块石头都会被翻动;他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为了计划的顺利进展而进行武力干涉。因此,他设想着让总统独裁者去到苏拉科,举办一系列的仪式、做一系列的演讲,以港口岸边的大型破土典礼作为结束。毕竟,那个唐·文森特是他们自己人。他是这个国家最好的一群人获胜的体现。这是事实,除非事实一文不值,约翰爵士跟自己争辩道:这样一个人的影响一定是真实的,他的行为会产生自己所需要的调解作用。在一个非常聪明的拥护者的帮助下,他成功安排了旅行。在圣玛尔塔,这个拥护者以古尔德银矿的代理身份而闻名。古尔德银矿是苏拉科的头等大事,甚至在整个共和国都是,它的确是一座令人难以置信的富饶矿藏。它所谓的代理,显然是个有文化、有能力的人,虽然没有官职,但好像在政府的最高层拥有非凡的影响力。他能够向约翰爵士保证,总统独裁者会做这次旅行。然而,在同一次谈话中,他遗憾地补充说,蒙特罗将军也坚持要去。
在革命之初,蒙特罗是个无名的军中上尉,在国家荒凉的东部边境服役,但是在某个关键时刻,他把自己的全部投入了里比埃拉一派。在当时,特别的境遇赋予了这小小的支持偶然的重要性。战争的时运不可思议地效力于他,塞科河一役的胜利(经过了一天的殊死战斗)铸就了他的成功。最终,他出人头地,成了将军、国防部长和白人党的军事领袖,尽管他的出身没有任何贵族成分可言。确实,有人说他和弟弟是孤儿,被一位著名的欧洲旅行家慷慨养大,他们的父亲就是在为这位旅行家服务时丢了性命。还有一种说法,他们的父亲只不过是林子里烧木炭的,他们的母亲来自遥远的内陆,是个受洗的印第安女人。
不管怎么样,科斯塔瓜纳的报纸习惯于说蒙特罗在动乱之初,从他的指挥部出发,为了加入白人军队而做的森林远征,是“现代史上最英勇的战功”。也是在这个时候,他的弟弟从欧洲回来了,他显然是作为领事的秘书去到了那里。然而,在聚集起一群逃犯之后,他展现出了作为游击队首领的某种天赋。动乱平定之后,他也得到了奖赏,被任命为首都军事指挥官。
当时,国防部长陪伴着独裁者。洋船航公司的董事会与铁路上的人,为了共和国的利益而携手工作。在这个重要的时刻,他们指示米切尔船长把“朱诺号”邮轮提供给这次重要的聚会使用。唐·文森特从圣玛尔塔南下,在凯塔登船,经由海路到了苏拉科。凯塔是科斯塔瓜纳主要的港口。但铁路公司的主席勇敢地乘坐一辆摇摇欲坠的驿站马车翻越了大山,他主要是为了见到自己的总工程师,那人当时正在为铁路做最后的勘测。
作为一个担任要职的人,对自然难免冷漠。自然的敌意,总能用金融资源来战胜。然而,在勘测营地停留期间,他忍不住被周围的景象所打动。这处营地建在他的铁路所要到达的最高点。他在那里过了夜,到时恰巧错过了希格罗塔雪白的侧面被落日的最后一丝余晖照亮的时刻。大量柱状的玄武岩,好像形成了一个敞开的入口,从中进入向着西方斜铺着的部分雪坡。在海拔高地上透亮的空气里,一切都好像很近,一切都好像沉浸在明亮的宁静里,犹如浸泡在没有重量的液体里。总工程师站在乱石搭成的小屋门口,侧耳倾听着、等待着到来的驿站马车的第一声响动。他凝视着山体巨大的侧面变化中的色彩,想着在这番景象里,如同在一曲被灵感激发的音乐里,皆可发现至为微妙的表达细微的变化,以及惊人的宏大效果。
约翰爵士到得太晚,没能听到落日在锯齿状山脉高高的山尖演唱的壮丽无声的乐曲。当他四肢僵硬地从驿站马车前轮处爬下来,和工程师握手时,太阳的吟唱已经消融进了暮色那令人窒息的停顿里。
他们在一座小石屋里招待他晚餐。石屋像一块立方体的巨石,有两处开口,却没有门和窗。外面燃烧着一堆树枝,火很旺,向屋内投进跳动的火光。树枝是用骡子从下面的第一条山谷里驮上来的。锡铁做的烛台上燃烧着两根蜡烛——众人跟他说,这是为了迎接他而点燃的——烛台立在一张粗糙的类似营地工作台的桌子上。在这张桌边,他坐在工程师的右手边。他知道如何亲切待人。工程人员中的年轻人也坐在那里,恭敬地听着。由于气候原因,他们光滑的脸被晒成了褐色。但对他们来说,铁路轨道的勘测工作是他们人生道路上的第一步,散发着迷人的魅力。他们很高兴能在这么了不起的人身上,感受到如此多的亲切。
后来,在深夜里,他和总工程师在屋外来来回回踱着步,谈了很久。他们是老相识了。他们的天分,像水和火一样,在根本上是不同的,但这却不是他们共同承担的第一项工程。尽管他们看待世界的观点不同,但通过两个人的接触,形成了服务于世界的力量——一种微妙的力量,它能够让强大的机器、人的肌肉动起来,还能在人的胸中激起对任务的无限忠诚。对桌边的年轻人来说,对轨道的勘测如同对人生道路的描摹。在工程结束前,会有不止一个人被死亡召唤。但工程会完工:这股力量几乎像信仰一样强大。然而,也不完全是。在明月朗照的高地上,沉睡的营地一片寂静。高地形成了关口的平顶,犹如一个巨大竞技场的底部,被悬崖峭壁的玄武岩墙壁包围着。两个人穿着阿尔斯特厚大衣走来走去,然后站住了。工程师的声音清晰地发出了下面几个字的音:
“我们无法移动大山!”
约翰爵士随着指向大山的手抬起了头,感受到这些字十足的分量。在月光下,白色的希格罗塔穿越山石与大地的阴影,形如凝结的气泡。一切静止不动,直到一只驮骡在畜栏的墙内踢踏了一下前蹄,重重地喘息了两声。畜栏就建在旁边,用来关营地的牲畜。它建得比较粗糙,只是用石头松散地堆了一个圈。
总工程师是用上面那句话来回答主席试探性的建议,即考虑到苏拉科地主们的成见,铁路图的绘制或许可以更改,但总工程师相信人的顽固是更小一些的障碍。而且,与之战斗,他们有查尔斯·古尔德的巨大影响力,而在希格罗塔下面打通隧道将会是巨大的工程。
“啊,是的!古尔德。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关于查尔斯·古尔德,约翰爵士在圣玛尔塔听到了很多,但还想知道更多。总工程师向他保证,圣托梅银矿的负责人对所有这些西班牙绅士有着巨大的影响力。他还拥有苏拉科最好的府宅,古尔德夫妇的热情好客让人夸不胜夸。
“他们接待了我,好像认识我很多年了。”他说,“那位娇小的夫人是仁慈的化身。我跟他们生活了一个月。他帮我组织了勘测队。作为圣托梅银矿的实际拥有者,这给予了他特殊的地位。很明显,他的意见好像被省里的每一位政要重视。而且,像我说的,他能让全省所有的西班牙绅士绕着他的小指转。如果您听从他的建议,困难将会迎刃而解,因为他需要铁路。当然了,您得小心自己所说的话。他是英国人,而且,他肯定非常富有。霍尔罗伊德家族和他一起经营那座银矿,因此您可以想象——”
他打断了自己的话。在畜栏的矮墙外,燃着一些小火堆,从一个火堆前站起了一个男人的身影,他把斗篷围到了脖子上。被他用作枕头的马鞍映着余火的红色火光,在地上成了一块黑色的斑。
“从美国返回的时候,我会去见霍尔罗伊德。”约翰爵士说,“我已经能够确定,他也想要铁路。”
那个人,大概是被近处的声音打扰到了,从地上坐起来,擦了一根火柴点了一支烟。火苗显露出一张蓄着络腮胡、青铜色的脸,一双眼睛向前直视着。然后,重新整理了一下裹在身上的斗篷,他又整个人躺了下去,把头枕在马鞍上。
“那是我们的营地管理员。我们要到圣玛尔塔山谷做测量了,现在必须得让他回苏拉科。”工程师说,“他是一个最有用的家伙,是洋船航公司的米切尔船长借给我的。米切尔人非常好。查尔斯·古尔德告诉我,最好乘此便利。他好像知道如何管理所有这些赶骡人和劳工。他们没有制造任何麻烦。他会和我们的一些铁路劳工一起护送您的驿站马车一路到苏拉科。路况很差,有他在手边,会让您免去一两次翻车。他承诺会在下山的路上照顾您本人,就像您是他的父亲。”
这个营地管理员就是那个意大利水手。在苏拉科,所有的欧洲人跟随米切尔船长的错误发音,习惯了称他为诺斯托罗莫。的确,他虽然沉默寡言,但很聪明,在路段不好的地方,非常好地照顾了交给他照管的人,正像约翰爵士后来向古尔德夫人所承认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