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子园繁茂而美丽,见证着苏拉科久远的年代。在西班牙统治时期,以及之后的很多年,它在商业上无足轻重,不过是个沿海港口,经营着当地较大规模的皮革和靛蓝染料的生意。笨重的西班牙深海大帆船要借助强风才能航行。在这里,征服者们的船因无风而停滞。为快速帆船航线而建的现代船只,只要扯动风帆,就一往无前,但被阻止在苏拉科之外,因为它巨大的港湾被平静主宰。地球上有些港口难以靠近,是因为沿岸的风暴和没在海水之下的险石。而苏拉科深深的平静海湾,以其庄严的静谧为这个地方提供了一座不可侵犯的圣殿,让它远离贸易世界的诱惑。这个海湾犹如一座巨大的半圆形无顶神庙,朝向大洋,以高山为墙壁,以云朵为庙内垂帘。
在科斯塔瓜纳共和国笔直的海岸线上,平静海湾构成了一段宽阔的弧。在弧的一边,沿海山脉的最后一个山嘴形成了一个不太重要的海角,叫玛拉角。在海湾的中间,海角本身完全不为所见,但它后面是一座陡峭的山,山肩隐约入目,如同空中的一处暗影。在弧的另一边,仿佛有一片孤独的蓝色薄雾,轻轻飘浮在地平线的强光里;这是阿祖艾拉半岛,或平或尖的石头荒凉而杂乱地堆在一起,又在各处被垂直的沟壑劈开。它远远地伸进海里,像一颗粗糙的石头脑袋,从纤细的沙滩脖颈的末端向外伸展。半岛的海岸被绿色植被覆盖,沙滩上长着带刺的矮树丛。阿祖艾拉半岛上面则完全没有水,因为落下的雨水会立即从各处流入海中。据说,岛上没有足够的泥土,寸草不生,好像因为诅咒而患上了枯萎病。穷人们会模糊而本能地把罪恶和财富联系在一起,并从中获取慰藉。他们会告诉你,半岛的荒芜源于它的禁忌宝藏。周边地区的普通人,大庄园的雇工,海岸平原上的牧人,以及行经数英里、带着值三便士的一捆甘蔗或一篮子玉米、来赶集的温顺的印第安人,都清楚地意识到,成堆的、闪闪发光的金子躺在深深的悬崖底下阴暗的地方,而这些悬崖把阿祖艾拉岛上平整的石头劈开。据传说,旧时有很多冒险的人死在了寻找宝藏的途中。仍有一则故事,被人们牢记。有两个流浪水手,可能是美国佬,不管怎么说,一定是外国来的人,说服了一个一无是处、嗜赌的年轻人。三个人偷了一头驴,用来驮一捆干树枝、一个水囊和足够维持几天的补给。他们就这样腰间别着手枪,结伴而行,用大砍刀在半岛颈部多刺的矮树林里披荆斩棘而行。
第二天傍晚,在半岛的石头脑袋上一条刀片般的山脊上,有一股向上的螺旋形烟雾隐约升起在空中。这烟只能来自三个人生起的篝火。而这是自人有记忆以来,首次得见。有一艘沿岸纵帆船,因无风停在了离岸三英里的地方。它的船员们惊奇地盯着这股烟看,直到天黑。有个黑人渔夫,住在附近小海湾一间孤零零的棚屋里。他看到了烟升起,密切观察着所有迹象。就在太阳要落下去的时候,他喊来了妻子。他们嫉妒、怀疑、敬畏地注视着这奇异的景象。
不敬的冒险者们没了踪影。水手们、印第安人、偷来的驴子,再也没有被看到过。至于那个年轻的印第安人,他是苏拉科本地人——妻子为他花钱做了弥撒,而那头可怜的四脚畜牲,原本无罪,应该也能被允许死去,但那两个外国佬,仍幽灵般地活着。人们相信,他们直到今天还住在乱石间,承受着成功带来的致命诅咒。他们的灵魂无法扯离身体,因为它们忙着为发现的宝藏安装保护设施。他们现在富有、饥饿而干渴——这是个奇怪的理论:顽强的外国佬的鬼魂遭受着肉体的折磨。他们是肆无忌惮的异教徒,而如果是基督徒,则会放手,从而得到解脱。
这就是传说中的阿祖艾拉的居民,护卫着它的禁忌宝藏。海湾的一侧,天空中的块状蓝色薄雾投下的阴影,模糊了另一侧地平线的明亮裙裾,它们标记着海湾两侧最边缘的地方。海湾名为平静海湾,因为从未有过强风吹过它的水面。
一穿过想象中的玛拉角和阿祖艾拉之间的那条线,来自欧洲、开往苏拉科的船只便瞬时失去了海上的强风。它们会成为反复无常的气流的猎物,有时会一玩就是三十个小时。在它们面前,平静海湾的上空是一大堆静止的、不透光的云。一年中多数的日子里,大致如此。即使在极为罕见的晴空的早上,也会有另外一片阴影投在海湾绵延的水域。黎明高高地破晓在科迪勒拉高耸的、锯齿状的壁垒后面。黑色的山峰耸起陡峭的岩壁,它们矗立在高高的底座上,而这底座正是从岸边升起的森林铺就的。在它们中间,希格罗塔白色的山峰雄伟地探入云霄。光秃秃的巨石丛如黑色小点,点缀着雪山光滑的穹顶。
然后,当正午的阳光把山的影子从海湾移开,云儿便开始翻滚出低矮的山谷。它们用暗淡的碎片包裹住悬崖裸露的峭壁,而那峭壁立在绿荫覆盖的山坡之上。它们隐藏住山峰,在希格罗塔的雪峰中间冒起了烟,一缕一缕如风暴的痕迹。整座山脉会从你的眼前消失,好像化作了大堆大堆灰黑色的蒸汽,慢慢向海的方向挪移。走在前面的蒸汽,在白日的炽热面前,消失不见。云堆在消逝的边沿,总试图挣扎着越过海湾的中心,但很少成功。像水手们说的,太阳把它吃掉了。除非偶尔有一朵阴沉的积雨云,挣脱了大块的云朵,猛地冲向整个海湾,直至逃到阿祖艾拉之外的海面上。在那里,它突然燃烧起来,像一艘空中邪恶的海盗船般猛然下跌,顶风停在地平线之上,与海作战。
夜晚时分,云堆上升至空中,用无法穿透的黑暗遮蔽下面整个寂静的海湾。在海湾里,能听到落雨的声音时断时续——一会儿在这边,一会儿在那边。确实,这样多云的夜晚为美洲大陆西岸的水手们熟知。像俗语说的,当平静海湾在它黑色的披风下入眠的时候,天空、陆地和海都一起在世间消失。苍穹朝着海皱眉,在这眼眉下,尚留几颗星,微弱地闪烁着,犹如闪烁在漆黑的洞口。在巨大的海湾里,你的船会在你的脚下悄然移动,却看不见;船帆在你头上飘动,亦如无物。在那里,即使是上帝自己的眼睛——水手们用令人沮丧的不敬补充道——也发现不了人的手在做什么;你可以自由地召唤恶魔来帮你,即使它的预谋不会被这令人眼瞎的黑暗击败,你也会逃离惩罚。
海湾沿岸都是峭壁,有几座无人栖居的小岛,位于苏拉科港入口的对面,恰在云幕之外,晒着太阳,它们名叫伊莎贝尔群岛,包括大伊莎贝尔岛、小伊莎贝尔岛和赫莫萨岛,小伊莎贝尔是圆形的,赫莫萨则最小。
最后这座岛还不足一英尺高,从一边到另一边大概有七步,仅仅是一块灰色石头的平顶;一场雨过后,会像块滚烫的煤渣一样冒着烟,日落之前,没有人敢冒险赤脚踩上去。在小伊莎贝尔岛上,有一棵枝叶参差的老棕榈树,树干粗大鼓胀、粗糙带刺,活像一位棕榈树中的女巫。它摇曳着一树阴郁的枯叶,沙沙作响,树下是粗沙。大伊莎贝尔岛则有一眼清凉的泉水,从溪谷灌木丛生的一侧冒出来。这座岛有一英里长,像块翠绿色的楔子,被平放在了海面上;岛上有两株树木,彼此紧靠着,铺展开巨大的树荫;它们树干光滑,树荫落在脚下。一条溪谷纵贯整座岛,谷里遍布矮树丛,高的一端看上去是一条杂乱的岩间深隙,矮的一边则铺展开来,成为一片浅洼,紧邻着一小块沙滩。
从大伊莎贝尔岛矮的那一边一眼望过去,是两英里外的一处开口。开口如此陡峭,像是用斧子沿着海岸线劈出来的。从开口处望进去,就是苏拉科港。该港是一片长方形的水域,形似湖泊。在港口的一边,科迪勒拉山脉被林木覆盖的山嘴和峡谷以合适的角度延伸下来,直至海岸;另一边则能看到苏拉科大平原的广阔景象,这景象逐渐消融进很远处乳白色的神秘里。远方的上空,笼罩着干霾。苏拉科城本身——墙头、大圆屋顶以及大片的橘子林里闪光的白色塔楼——位于群山和平原之间,距离港口稍有一点距离。从海上,并不能直接看到苏拉科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