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所说的话和发生的事,一定是像用一把钢制的工具刻在了拉祖莫夫先生的脑子里,因为他能在过去很多个月之后,如此饱满而精确地写下他的讲述。
对他在街上的想法的记录则更加细腻和充分。它们似乎以更大的自由向他袭来,因为他思考的能力不再受霍尔丁在场的压迫——一个巨大罪行的可怕在场和一种巨大、狂热、惊人的力量。透过拉祖莫夫先生的日记,我承认“思想的冲击”还不足以表达当时的情况。
思想的喧嚣会是更充分的描述——他的情感状态更忠诚的反映。想法本身并不多——就像多数人的想法那样,少而简单——但却无法在这里重现它们所有充满感叹的反复,它们以持续、令人疲倦的混乱重复着——因为那段路很长。
如果对一个西方读者来说,它们看上去令人震惊、不合时宜,甚至是不道德的,那必须记得这首先可能是我粗陋的表述造成的。至于其他的,我只能说,这不是一个西欧的故事。
或许,各个国家塑造了它们的政府,而政府又以同样的方式回报国家。无法想象任何英国年轻人会身处拉祖莫夫的境遇。既然如此,去想象他会怎样想是徒劳的。唯一能做的、有把握的猜测是,在这样一场命运的危机中,他不会像拉祖莫夫那样思考。对于历史上的独裁统治通过什么方式来镇压思想、守护权力和捍卫其存在,他没有承袭的或个人的认识。通过思想上的奢侈行为,他或许可以想象自己被专制地投进监狱,但他永远不会想到,除非精神错乱,他会被鞭笞(有可能即便精神错乱也会),而这是专制国家调查或惩罚的实际手段。
这只不过是西方思想境况不同的一个粗糙而明显的例子。我不知道这种危险是否是特别针对拉祖莫夫先生发生的。但毫无疑问,它无意识地进入了这场危机一般性的恐惧和震惊里。正如所见,拉祖莫夫意识到了专制政府的程序可能摧毁个人的更微妙的方式。简单地被学校开除(这可能是对他最轻的惩罚),而且不可能再在任何其他地方继续学业,就足以彻底毁掉一个年轻人,因为他完全依靠自身能力的发展来获取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他是个俄国人:对他来说,牵涉其中意味着直接陷入社会深处的最底层,成为无望而贫穷的一员——一只城市里的夜鸟。
拉祖莫夫出身的特殊情况,或者更确切地说,他的没有出身,也应该被考虑进他的想法里。他记得自己的来路。而这个致命的霍尔丁,刚刚以一种特别残忍的方式让他想起了这些。“因为我没有出身,就要把其他的一切也从我这里夺走吗?”他想。
他鼓起勇气,继续努力地往前走。一路上,雪橇魅影般地滑过;在夜晚黑色的面孔上,叮当作响着穿过飘扬的白色。“因为它是个犯罪,”他在自言自语,“谋杀就是谋杀。尽管,当然了,某些自由主义机构……”
一阵可怕的眩晕向他袭来。“我一定要勇敢。”他在精神上鼓励自己。他的力气突然消失了,仿佛有一只手把它拿走了。然后,通过意志的巨大努力,它又恢复了,因为他怕晕倒在街上被警察逮住,而自己的口袋里装着住处的钥匙。他们会在那里发现霍尔丁,而那样的话,他就真的完了。
真够奇怪的,好像正是这个恐惧让他坚持到了最后。过路的人很少,他们会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在近旁的雪花中黑黑地隐约闪过,然后立即消失——听不到脚步声。
这是穷人的地盘。拉祖莫夫留意到一个老妇人,裹着破旧的披肩。在路灯下,她像个下班的乞丐,在暴风雪中悠闲地走着,仿佛她没有急着归去的家园。一只胳膊底下夹着一个圆形的黑面包,她的神情像是守卫着无价的战利品。拉祖莫夫转移了目光,嫉妒她心灵的宁静和命运的祥和。
对一个阅读拉祖莫夫先生记述的人来说,这真是个奇迹:在渐渐被积雪封堵的人行道上,他是如何设法走过一条又一条没有尽头的街道的?是想到锁在他房间里的霍尔丁,还有对摆脱他的存在的近乎于摆脱绝境般的渴望,驱使着他向前。在他的努力中,没有任何理性的决心。因此,当他到达低矮的餐馆,听说拥有马的人齐米亚尼奇不在的时候,他只是愚蠢地瞪大了眼睛。
侍者是个蓬头乱发,穿着黑色靴子、粉色衬衣的年轻人,傻笑的时候露出浅色的牙龈,他喊着说齐米亚尼奇下午很早的时候就把肚子灌满了酒,离开的时候胳膊底下还各夹了一瓶,要在马儿中间继续喝——他是这么认为的。
这个肮脏窝点的主人,是个瘦骨嶙峋的矮个子男人,穿着脏兮兮的棉布长袍。他走过来,站在旁边,双手插在腰带里,点头确认。
烈酒的恶臭、食物油腻陈腐的蒸汽噎住了拉祖莫夫的喉咙。他握紧的拳头砸在一张桌子上,怒吼道:
“你们撒谎!”
一张张模糊的、没有洗过的脸转向他的方向。一个眼神温和、衣衫褴褛的流浪汉本来在邻近的一张桌子旁喝茶,挪到了更远的地方。一阵惊奇的低语声响起,带着不安的味道,还听到一声笑和一声喊叫:“好了!好了!”半是嘲笑,半是抚慰。侍者环视一周,对着整间屋子宣布:
“这位绅士不相信齐米亚尼奇喝醉了。”
从远处的一个角落,一个沙哑的声音愤怒地咕哝道:
“那个被诅咒的、盗贼们的车夫。在这里,他的那些绅士与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都是诚实人。”
声音属于一个可怕、难以描述、丑陋的人,他的脸很黑,鼻口像头熊。
拉祖莫夫把嘴唇咬到出血来控制住自己,以免破口大骂,他跟上了窝点的主人,那人低声说:“来吧,小老爹!”带他到了木头柜台后面一个小洞一样的地方,从那里传出搅弄水的声音。一个衣衫褴褛、浑身湿湿的生物,像是某种没有性别、哆哆嗦嗦的稻草人,在那里涮玻璃杯。那人俯身在一个木桶上,借着油脂灯的光干活。
“是的,小老爹。”穿长袍的人哀怨地说。他有一张棕色的狡诈的小脸,灰色的胡须很稀疏。他把一只锡制的灯笼抱在胸前,试着点亮它,同时饶舌地说着话。
他会把齐米亚尼奇指给绅士看,以证明没有人说谎。他会让他看到齐米亚尼奇喝醉了。好像他的女人昨天夜里从他身边逃跑了。“她是个那么丑的老太婆!瘦极了!呸!”他啐道。她们总是逃离那个魔鬼的车夫——而他,都六十了,还总是接受不了。但是每颗心都知道自己的悲伤,齐米亚尼奇一生都是个天生的傻瓜。女人跑了,他就酗酒。“‘没有酒,谁能忍受我们这片土地上的生活?’他说。一个地道的俄罗斯人——这头猪……请跟我来。”
拉祖莫夫穿过一个积雪很厚的院落,四周是高墙,有无数个窗户。在这片四方形的黑暗中,到处闪烁着昏黄的光。这所房子是一个巨大的贫民窟,一个人类害虫的巢穴,一处高大的苦难住所,高耸在饥饿和绝望的边缘。
在一个角落里,地面急剧向下倾斜,拉祖莫夫跟着灯笼的光,穿过一道小门,进到一个长长的洞穴一样的地方,像一个疏于照管的地下牛棚。在里面的深处,有三匹鬃毛蓬松的小马,系在铁环上,一起低着头,在灯笼昏暗的光里影影绰绰,没有动。那一定是霍尔丁逃跑的著名团队。他的向导用脚翻动着干草。
“他在这里。啊!这只小鸽子!一个真正的俄罗斯人。‘我不会心情沉重。’他说,‘把酒瓶拿出来,别让我看见你那丑陋的杯子。’哈!哈!哈!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他把灯笼举在一个趴着的男人的上方,那人显然穿着外出的衣装。他的头埋在尖尖的棉兜帽下面。在一堆干草的另一侧,伸出了一双脚,穿着巨大的厚靴子。
“总是为驾车做好了准备,”餐馆的老板评论道,“是个真正的俄罗斯车夫。不管是圣人还是魔鬼,也不管白天还是黑夜,这对齐米亚尼奇来说都一样,只是他的心要不遭受悲痛才行。‘我不问你是谁,而只想知道你去哪里。’他说。他会把撒旦本人送回家,然后对着他的马儿尖叫着回到这里。很多他拉过的人,现在在涅尔钦斯克的矿井里镣铐作响。”
拉祖莫夫打了个寒战。
“叫他,把他唤醒。”他声音颤抖地说。
餐馆老板放下灯,向后退,朝着卧倒沉睡的人踢了一脚。那人被踢得晃动,但他本人没有动。踢到第三下的时候,沉睡者咕哝了一声,但仍像之前那样没动弹。
餐馆老板停下了,深深叹了口气。
“你自己看到是怎么回事了。我们为你做了所能做的。”
他拿起了灯笼。阴影巨大的黑色条块在光的周围晃动。可怕的愤怒——自保的盲目愤怒——控制了拉祖莫夫。
“啊!卑鄙的畜生!”他用可怕的声调咆哮道,这让灯笼跳动和发抖,“我会弄醒你!给我……给我……”
他疯狂地环顾四周,抓住了一个断掉的马厩叉子的把手,冲上前来,打卧倒在地上的身体,口齿不清地呼喊着。过了一会儿,他的喊叫停止了,雨点般的打击落在地窖般的马厩的寂静和阴影里。拉祖莫夫狂怒无比地暴打齐米亚尼奇,带着一连串重击的声响。除了拉祖莫夫暴力的举动,没有东西动一下,被打的人和墙上辐条状的阴影都没动,只听到重击的声音。这是一个奇怪的场景。
突然,伴着尖厉的声音,把手打断了,一半飞到了灯光之外的黑暗里。与此同时,齐米亚尼奇坐了起来。这个变化让拉祖莫夫僵住了,那个打着灯笼的人也是。拉祖莫夫胸口起伏着,大口喘着气,好像随时会爆炸。
醉酒的安慰之夜,包裹着霍尔丁热情赞美的“明亮的俄罗斯灵魂”,而某种沉闷的痛感,一定是最终穿透了它。但齐米亚尼奇显然什么也没看到。他的眼睛在光里眨了一下、两下,全是眼白——然后闭上了。有那么一会儿,他眼睛闭着坐在干草里,带着一种奇怪、疲倦的沉思神情,然后慢慢地侧身倒下,没有一点声响。只有干草发出了一点沙沙声。拉祖莫夫疯狂地瞪视着,为呼吸挣扎着。过了一两秒,他听到了轻轻的鼾声。
他扔掉了仍抓在手里的断把手,迈着大步急急地离开了,一次都没有回头看。
不顾一切地在街上走出了大约五十码之后,他走进了一个被风吹聚的雪堆里,走到齐膝深的雪里,停下了。
这让他想起了自己。环顾四周,发现走反了方向。他折回,但步履缓和了很多。当经过刚刚离开的房子时,他冲着苦难和犯罪阴郁的避难所挥舞着拳头,它在白色的地面上耸起巨大邪恶的身躯,带着沉思的神情。他让手臂落在了身侧——感到气馁。
齐米亚尼奇充满激情地屈服于悲伤和安慰,这让他感到困惑。这就是这个国家的人民。一个真正的俄罗斯人!拉祖莫夫很高兴自己打了那个畜生——另一个人的“明亮的灵魂”。这就是他们:人民和狂热者。
夹在两者之间,他完了。醉酒的农民无法行动,理想主义者陶醉于梦境,无法透视事物的原因和人真正的品性,而他夹在两者之间。这是一种可怕的幼稚,但孩子有他们的主人。“啊!棍子,棍子,铁腕的手段。”拉祖莫夫想,渴望可以用来伤害和摧毁的力量。
他很高兴自己痛打了那个畜生。体力消耗让他的身体散发着舒适的光晕。他精神上的躁动也清朗了,仿佛所有的狂热在一阵外在的暴力中消失了。除了持续感受到可怕的危险,他现在也意识到一种平静的、无法抑制的仇恨。
他走得越来越慢。的确,考虑到他房间里的客人,难怪他会在路上逗留。就像隐藏着传染病,它或许不会夺走你的生命,但会夺走所有让生活值得过的东西——一种会把地球变成地狱的奇妙害虫。
他现在在做什么?死了一样地躺在床上,手背遮着眼睛?拉祖莫夫病态般清晰地看到霍尔丁躺在自己的床上——白色的枕头被脑袋压陷,腿上穿着长靴,脚向上翘着。他在憎恶中自语:“我到家后把他杀了。”但他很清楚这没有用。挂在脖子上的尸体,会像一个活人一样致命。只有彻底的毁灭才行,但那是不可能的。那怎么办?难道他得杀死自己才能逃离这次拜访吗?
拉祖莫夫的绝望中充满深深的仇恨,他无法接受这个结果。
一想到和霍尔丁不知道要在一起生活多少天,就只有绝望——毫无疑问——任何声响都会把人吓个半死。但或许,当他听说这个“明亮的灵魂”齐米亚尼奇正在经历醉酒期,那家伙有可能把他该死的顺从带到别处去。但从表面上看来,这不太可能。
拉祖莫夫想:“我被压垮了——无处可逃。”其他人在某个地方,会有地球上的一个角落——比如某个省份的某座小房子,他们有权力把麻烦带到那里。一个实际的避难所。但他,一无所有。他甚至都没有道德上的避难所——可以倾诉的避难所。在这片伟大的土地上——他能带着这个故事去见谁?
拉祖莫夫跺了一下脚——在软软的雪下面,他感觉到了俄罗斯坚实的土地,没有生命、冰冷、一动不动,就像一个忧郁而悲惨的母亲,把她的脸隐藏在裹尸布下——他的祖国的土地!——他自己的——没有炉火,没有一颗爱他的心!
他抬起眼睛向上看,站在那里惊讶不已。雪已经停了,现在,好像因为一个奇迹,他看到头顶上方北方冬天清晰的黑色天空,装点着星星的壮丽火焰。这是一顶适合灿烂纯净的积雪的华盖。
拉祖莫夫感受到一种几乎是身体上的印象,无穷无尽的空间和数以百万计的星星。
他以一个俄国人的迅捷回应它,俄国人生来就继承了空间和数字。在浩瀚壮丽的天空下,白雪覆盖了无尽的森林、冰冻的河流、幅员辽阔的平原,抹去了地标和地上的事故,在它一成不变的白色下面,一切都变得平等,犹如一页巨大的空白纸张,等待着对不可思议的历史所做的记录。它覆盖了被动的土地,上面有数不清的像齐米亚尼奇一样的人,还有少数几个像霍尔丁一样的鼓动者——愚蠢地进行着谋杀。
这种缺乏活力流露出神性。拉祖莫夫感受到对它的尊敬。好像有个声音在他的内部喊:“别碰它。”它能确保持久和安全,让命运成熟的痛苦继续——这不是革命的职责,革命者的行动热烈而轻率,他们凭冲动行事而且变化不定——这应该是和平的责任。它所需要的不是一个民族冲突的诉求,而是一个强大统一的意志:它想要的不是许多声音的絮絮叨叨,而是一个人——一个强大的人,只有一个人!
拉祖莫夫站到了皈依降临的点上。他为它的临近,为它压倒一切的逻辑而着迷,因为一连串的想法从来不会假,虚假植根于生存的必要、秘密的恐惧和半成型的野心里,植根于与对自己隐秘的不信任结合在一起的秘密的自信里,以及对希望的热爱和对不确定的日子的恐惧里。
在俄罗斯,在这片幽灵般思想和破碎梦想的土地上,很多勇敢的心灵最终从徒劳而无尽的冲突转向了这片土地唯一伟大的历史事实。作为疲惫的不信教者,他们为了自己爱国良心的平和而转向独裁;被恩典触碰,为了精神的安歇而转向父辈的信仰。像他之前的其他俄罗斯人一样,拉祖莫夫,与自己对抗着,感受到了额头上恩典的触碰。
“霍尔丁意味着混乱。”他心里想,又开始走起来,“他义愤填膺,他谈论奴役——谈论上帝的正义,但他算什么?这一切都意味着混乱。数以千计的人受苦好过一个民族变作分崩离析的民众,像风中的沙尘一样无助。蒙昧主义好过煽动的火炬之光。种子在夜里发芽。从黑色的泥土里长出完美的作物。但火山的喷发毁掉良田,寸草不生。难道我,一个热爱祖国的人——一个除此之外别无可爱、别无可信之物的人,难道我,要让这个血腥的狂热分子毁掉我的未来,或者我的用处吗?”
恩典进入了拉祖莫夫,他现在相信那个会在指定时间到来的人。
什么是王座?几块用天鹅绒包裹的木头。但一个王座也是权力的宝座。政府的形式是一个工具的形状——一个工具。但是,两万个空话连篇的革命者,因为最高贵的情感而膨胀,在空中互相碰撞,他们是可怜的空间障碍物,没有权力,没有意志,没有东西可给。
他就这么往前走,不看路,滔滔不绝、极有天赋地与自己交谈。一般说来,他的话来得很慢,因为那是在有意识而艰苦的求索之后说出的。某种更高级的力量给了他灵感,让他拥有一连串巧妙的探讨,就像某些皈依的有罪之人,变得无法抗拒地饶舌。
他感到一种严肃的狂喜。
“那个家伙迷人又骇人听闻的分析,相对于我的智力清晰的把握,算什么?”他想,“这难道不是我的国家?难道我没有四千万同胞兄弟?”他问自己,在他静默的胸中充斥着不容辩驳的胜利。他可怕地痛打了沉醉不醒的齐米亚尼奇,这对他来说好似成了亲密结盟的标志,它是兄弟之爱哀婉而严肃的需要。“不!如果我必须受苦,至少让我因为自己的信念受苦,而不是为了一次我的理性——我冷静、优越的理性——所摒弃的犯罪受苦。”
有那么一会儿,他停止了思考。他的胸中是完全的静默。但他感到一种可疑的不安,就像我们进入一个没有灯光的陌生地方时所经历的那样——有一种非理性的感觉,怕有东西会在黑暗中扑到我们身上——对不可见之物荒谬的恐惧。
当然了,他绝不是一个落伍的反动分子。不是每件事都尽善尽美。专制官僚主义……权力滥用……腐败……等等。需要有能力的人。开明的心智。忠诚的心。但绝对权力应该保留——为那个人准备好的工具——那个未来的伟大独裁者。拉祖莫夫信奉他。历史的逻辑使得他不可避免。人民的状况需要他。“还有什么,”他热情地问自己,“能让所有的大众朝向一个方向?没有。除非是唯一的意志。”
他被说服了,牺牲掉自己对自由主义的渴望——为了严峻的俄罗斯真相而放弃这个诱人的错误。“这是爱国主义。”他心想,然后补充道,“在这条道路上,不能半途而废。”又对自己说,“我不是个懦夫。”
拉祖莫夫的心里又是一片沉静。他低头走着,不给任何人让路。他慢慢地走,思绪又严肃而缓慢地在内心浮现。
“这个霍尔丁是什么?我又是什么?只是两粒沙子。但一座大山正是由这样无足轻重的沙粒堆成的。一个人或很多人的死亡不足挂齿。但是,我们在和传染的瘟疫作战。我想要他死吗?不!如果能,我会救他——但没有人能做到——他是身体枯萎的一部分,必须截去。如果我必须因为他而死去,那至少让我不要和他一起去死;和他黑暗的愚蠢联系在一起,有悖我的意志,他对人和物都一无所知。我为什么要留下一个错误的记忆?”
一个想法掠过他的脑海: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在乎他在身后留下什么样的记忆。他立即对自己惊呼:“为了一个错误无谓地死去!……多么悲惨的命运!”
他现在到了城里更有生气的地方,没有留意到两辆雪橇就在靠近马路牙子的地方撞到了一起。一辆雪橇的车夫冲着另一个眼含泪水地咆哮道:
“哦,你这个卑鄙的可怜虫!”
这声嘶哑的喊叫,几乎就在他的耳边发出,让拉祖莫夫感到不安。他不耐烦地摇摇头,直视着前方继续走。突然,他看到霍尔丁横躺在雪地上,挡住了去路。霍尔丁的形象坚实、清晰、真实,手背遮在眼上,穿着棕色的紧身大衣和长靴。他躺在稍稍偏离道路的地方,仿佛特意选了那么个地方,他周围的雪没有被踩过。
这个幻象看上去如此真实,拉祖莫夫做出的第一个动作是去摸口袋,看房间的钥匙是否还在,但他嘴角轻蔑地一撇,控制住了这个冲动。他明白。他的思想极度专注在那个躺在他床上的人身上,结果出现了这个非同寻常的幻象。拉祖莫夫平静地应对它。面色凝重,他没有停下,远远看过幻觉,继续前行,除了胸部稍稍紧了一下,没有任何感觉。过去了之后,他回头看了一眼,只看到幻影胸部所在的地方,他留下的一串脚印并未被打断。
拉祖莫夫继续往前走。过了一小会儿,暗自惊叹:
“跟真的一模一样!像是在呼吸!而且就挡在路上!不同寻常的经历。”
他走了几步,咬牙切齿地咕哝道:
“我要放弃他。”
然后,大概走出了二十码,一切都是空白。他把披风在身上裹得更紧,把帽子使劲往前拉,遮住了眼睛。
“背叛。一个伟大的词。什么是背叛?他们谈论一个背叛国家、朋友、情人的人。得先有一个道德的维系。一个人能背叛的,只有他的良心。在此处,我的良心如何牵涉其中?通过什么样的共同信仰、共同信念,我应该让那个狂热的白痴把我和他一起拖下去?恰恰相反,真正的勇气要求去往相反的方向。”
拉祖莫夫从帽子底下环顾四周。
“这个世界的偏见能责备我什么?我让他信任我了吗?没有!我用过任何一个词语、眼神或手势给了他理由,让他觉得我接受了他对我的信任吗?没有!确实,我同意了去看他的齐米亚尼奇。好吧,我去看了他。但我也在他的背上打断了一根棍子——那个畜生。”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脑子里转,把他的大脑特别坚硬、清晰的一面带到了最重要的位置。
“然而,最好,”他以一种截然不同的内心口音思索道,“不要把这事说出去。”
他走过了回住处的路口,来到了一条宽阔、时尚的街道。一些店铺还开着,所有的餐馆也是。灯光落在人行道上,穿着名贵皮大衣的男人们,悠闲地走着,偶尔也会有一个优雅的女人身影。拉祖莫夫蔑视地看着他们,就像一个严厉的信徒看着轻浮的人群。这就是世界——那些军官、权贵、官员、时尚的宠儿、游艇俱乐部的会员的世界。一早的事件影响到他们每个人。如果他们知道这个披着斗篷的学生将要做的事,会说什么?
“他们没有一个人能像我一样深刻地感受和思考。他们有多少人能完成一个良心的举动?”
拉祖莫夫在灯火辉煌的街道上徘徊。他下定了决心。的确,它几乎算不上一个决定。他只是发现了自己一直想要做的。然而,他感到需要另外一个人的鼓励和认可。
他带着类似痛苦的东西自言自语:
“我想要被理解。”这种普遍的渴望,带着它所有深刻、忧郁的意味重重地袭击了拉祖莫夫;他,在他八千万的亲友中,找不到一扇他可以倾诉的心扉。
那个律师他连想都没想。他太鄙视这个诡诈的小代理。也无法去向街角的警察袒露良心。拉祖莫夫也不急着去找他们区的警察头目——一个相貌平平的人。有时候,他会在街道上看到他,穿着破旧的制服,嘴角上叼着气味呛人的香烟。“他会先把我关起来。不管怎么样,他一定会大惊小怪,制造可怕的喧闹。”拉祖莫夫现实地考虑着。
有良心的行为必须带有外在的尊严。
拉祖莫夫拼命渴望得到一句建议,得到道义上的支持。有谁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孤独——不是传统意义上这个词的意思,而是它所隐含的赤裸裸的恐惧?即使是对那些孤独的人,它也戴着面具。最悲惨的被放逐者,怀揣着某个记忆或幻觉。偶尔,事件致命的结合可能会短时掀起这层面纱,但只是短时的。没有人能紧盯着道义的孤独而不会发疯。
拉祖莫夫获得了这样的洞见。为了逃离它,他有整整一分钟拥抱了一个让他极其兴奋的意图,他想冲回住处,跪倒在床边,床上躺着那个黑色的身影,他要用充满激情的语言表达出充分的忏悔,它会搅动那个人的全部直至他的最深处;它会以拥抱和泪水结束,两个灵魂结成令人难以置信的友谊——这个世界从未见过的情谊。崇高无比!
他在心里已经哭泣、颤抖起来。但在人们投在他身上的不经意的目光中,他意识到自己看上去像一个身披斗篷的安静学生,出来闲适地散散步。他也留意到一个漂亮女子的目光明亮的斜瞥——她长着雅致的小脑袋,从头到脚裹着野生动物的皮毛,像个纤弱美丽的野人——她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带着一种嘲弄的温柔,看着这位俊美的年轻人做着深度抽象的思考。
拉祖莫夫突然站住了。瞥见一位灰胡子的人经过,那人一闪即过,让他想起了K亲王完整的形象。那个人曾经用力地握过他的手,从来没有人这么握过他的手——一种轻微却持续的紧握,就像一个秘密的信号,就像一个不太情愿的爱抚。
拉祖莫夫对自己感到惊奇:为什么没有早点想起他!
“一位元老院的成员,一位权贵,一位伟人,就是那个人——他!”
一股奇怪的温柔情感袭击了拉祖莫夫——让他的膝盖有点打战。他用新生的严厉控制住了颤抖。所有这些情感都是有害的胡闹。他不能再快了,一爬进一辆雪橇就冲车夫大喊:
“去K亲王的宫殿。快点——你!飞!”
那个吃惊的农民,满脸胡子,只看到眼白,谄媚地回答道:
“听到了,高贵的贵族。”
拉祖莫夫很幸运,K亲王不是一个胆怯的人。在P先生被杀的当天,官方高层充斥着极度的震惊和消沉。
K亲王悲伤地独自坐在书房,他受惊的仆人们告诉他,有一位神秘的年轻人强行进了大厅,拒绝给出姓名,也拒绝说出为何而来,要私下见过殿下之后才肯离去。当天晚上,遇到这样的情况,高层的大人物中十个会有九个把自己锁起来,打电话叫警察,但亲王没有这么做,他屈服于好奇,悄悄地来到书房门口。
大厅的前门敞开着,亲王立马认出了拉祖莫夫,脸色死一般的苍白,目光如炬,被困惑的男仆们包围着。亲王非常恼火,甚至是愤怒。但他慈爱的本能和微妙的自尊不允许卑贱的男仆把这个年轻人扔到街上去。他悄无声息地退回房中,稍后按了铃。拉祖莫夫在大厅里听到远处的某个地方,有一个不祥的、提高了的声音厉声说:
“带那位绅士到这里来。”
拉祖莫夫镇定地走了进去。他觉得自己无懈可击——远远超出了一般判断的肤浅。尽管看到亲王带着极度的不满看着他,他的头脑非常清醒,对此,他很明白,这使他有了一种非凡的自信。亲王没有让他坐下。
半个小时之后,他们一起出现在了大厅里。仆从们站了起来,亲王脚患痛风,行动困难,有人帮他穿上了毛皮大衣。车已备好。很大的双开门砰的一声打开了,拉祖莫夫沉默地站着,目光茫然,但每个官能都保持着极度的警觉,他听到了亲王的声音:
“你的胳膊,年轻人。”
这位前皇家卫队军官,这个肩负着华丽使命的人,他只经历过华丽阴谋的艺术和世俗的成功,但他灵活、肤浅的头脑同样对此印象深刻:拉祖莫夫的处境显然很艰难,但他在表述的时候安静而有尊严。
他说:“不,整个说来,我不能责备你冒险走这一步,带着自己的故事来找我。这不是底层警察能处理的事。最重要的是……你放心,我会帮你渡过这个极不寻常、极艰难的处境。”
然后,亲王起身按了铃,拉祖莫夫稍稍鞠了一躬,恭敬地说:
“我相信自己的直觉。一个在这个世界上无依无靠的年轻人,在他最深的政治信念接受考验的时刻,求助了一个杰出的俄罗斯人——仅此而已。”
亲王匆忙地惊叫道:
“你做得很好。”
在马车里——一辆小巧的有篷马车架在了雪橇上——拉祖莫夫用稍稍颤抖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我的感激超出了我的想象。”
他喘息着,出乎意料地感到自己的手臂在黑暗中被握了一下。
“你做得很好。”亲王又一次说。
一路上,拉祖莫夫没有冒险问过一个问题。当马车停下时,亲王对他低语道:
“T将军府。”
在积雪覆盖的路面上,燃着一大堆篝火。一些骑兵,手臂上搭着马笼头,在边上烤火。门口站着两个哨兵,几个警官坐在马车出入的大门下。在一楼的平台上,两个后勤兵站了起来,立正。
拉祖莫夫走在亲王的肘边。
前厅的地板上,堆着数量惊人的盆栽温室植物。仆人们走上前来。有个身穿便服的年轻人匆忙赶来,有人对着他耳语,他深深地鞠躬,热情地惊叫:“当然,马上!”立马跑到了里面。亲王向拉祖莫夫示意。
他们经过了一间接一间的会客室,里面都几乎没有灯光,其中有一间为舞会做好了准备。将军的妻子推迟了自己的舞会。整个地方弥漫着惊慌失措的氛围。但在将军本人的房间里,所有的灯都亮着。里面挂着沉重阴郁的帷幔,有两张大桌子和一些深陷的扶手椅。男仆关上了他们身后的门,他们在里面等待着。
室内有一个英式的壁炉,里面燃着煤。拉祖莫夫从未见过这样的炉火。房间里像坟墓一样沉寂;这份寂静完美,无法度量,连壁炉台上的钟表都一声不响。在一个黑色的基座上,立着一个四分之一身体大小的铜像,肢体光滑,是一位奔跑的青少年的形象。它填满了屋角。亲王低声说:
“斯蓬蒂尼的《逃跑的青春》 。精致。”
“非常出色。”拉祖莫夫轻轻地表示赞同。
在这之后,他们没再说话。亲王沉默着,带着他傲慢的神情,拉祖莫夫盯着雕塑。有一种感觉让他担心,如同被饥饿撕咬着。
当听到一扇内侧的门突然打开,快速的脚步声在地毯上弱弱地响起时,他没有回头。
亲王的声音立刻激动地响了起来:
“我们逮到他了——ce misérable(这可怜的人)。一位可敬的年轻人找到了我——不!这令人难以置信……”
拉祖莫夫在铜像前屏住了呼吸,仿佛预料到它会裂开。在他身后,一个从未听到过的声音礼貌地坚持道:
“Asseyez-vous donc(请坐)。”
亲王几乎尖叫道:“Mais comprenez-vous, mon cher!L’assassin!(但你明白吗,亲爱的!凶手!)那个谋杀者——我们逮到他了……”
拉祖莫夫转过身。将军光滑的大脸颊落在制服僵硬的衣领上。他一定是早就看着拉祖莫夫了,因为后者看到一双浅蓝色的眼睛冷冷地盯着自己。
亲王在一把椅子上挥了挥一只令人印象深刻的手。
“这是一位非常可敬的年轻人,上帝本人……拉祖莫夫先生。”
将军对着拉祖莫夫皱了皱眉,接受了这番介绍。拉祖莫夫纹丝不动。
坐到桌前,将军紧闭着双唇听着。从他的脸上,无法察觉任何情感的迹象。
拉祖莫夫观察着一动不动的肥胖侧影,但这只持续了一会儿,直到亲王结束了他的讲述。当将军转向这个幸运的年轻人时,他红润的肤色,怀疑的蓝色眼睛,不假思索的明亮笑容,有一种愉快、漫不经心的残忍表情。这个非同寻常的故事没有让他表现出惊奇、愉快或兴奋——也没有怀疑。他丝毫没流露出任何感情,只是以一种近乎恭敬的礼貌态度暗示道:“拉——拉祖莫夫先生在街上跑来跑去的时候,那只鸟儿有可能已经飞走了。”
拉祖莫夫走到了屋子的中间,说:“门是锁着的,钥匙在我口袋里。”
他对这个人的憎恶很强烈。这种感觉是不知不觉中产生的,他觉得自己都没能控制住自己的声音,不把这种厌恶表现出来。将军若有所思地抬头看他,拉祖莫夫咧嘴笑了一下。
这一切都是在K亲王的头顶上方进行的,他坐在一把很深的扶手椅里,很累,很不耐烦。
“一个叫霍尔丁的学生。”将军若有所思地说。
拉祖莫夫不再笑。
“那是他的名字,”他说,声音大得有些没必要,“维克多·维克托洛维奇·霍尔丁——一个学生。”
将军稍微改变了一下位置。
“他穿什么样?你能好好地跟我说说吗?”
拉祖莫夫愤怒地用几句生硬的话描述了霍尔丁的衣着。将军自始至终盯着他,然后对亲王说:
“我们并非没有一些迹象。”他用法语说,“一个好女人当时在街上,她向我们描述了一个人,就是这么一副打扮,他扔了第二枚炸弹。我们把她留在了秘书处,每个被抓住的穿切尔克斯外套的人都被带来给她看。她一直在胸前画十字,对着他们摇头。很让人恼火……”
他转向了拉祖莫夫,带着友好的责备用俄语说:
“请坐,拉祖莫夫先生——请。你站着干什么?”
拉祖莫夫漫不经心地坐了下来,看着将军。
“这个瞪着大眼的傻瓜什么也不明白。”他想。
亲王高傲地开口了:
“拉祖莫夫先生是个才能出众的年轻人。我衷心希望他的未来不会……”
“当然,”将军的手动了一下,打断了他,“你认为他身上有什么武器吗,拉祖莫夫先生?”
将军用的是温和、音乐般的声音。拉祖莫夫压抑着愤怒回答:
“没有,但我的剃须刀就在附近——您知道的。”
将军赞许地低下了头。
“正是如此。”
然后礼貌地对亲王解释说:
“我们想活捉这只鸟儿。如果我们不能在结束他之前让他唱上一会儿,那真是见鬼了。”
这个有哑钟的房间里坟墓般的寂静,落在了这个可怕的礼貌短语的声调变化上。亲王藏在了椅子里,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将军意外地产生了一个想法。
“王权和人民赖以生存的机构受到了威胁。对该机构的忠诚不是儿戏。这我们知道,mon prince(我的亲王),您瞧——”他带着一种奉承的严厉态度继续道,“拉祖莫夫先生也开始明白这一点。”
他的眼睛转向了拉祖莫夫,像是要从头上瞪出来了。这古怪的容貌不再使拉祖莫夫震惊。后者带着悲观的信念说:
“霍尔丁永远不会开口。”
“这还有待于观察。”将军低语道。
“我确信,”拉祖莫夫坚持道,“这样一个人永远不会开口……您以为我是因为害怕来到这里的吗?”他激烈地补充说。他准备坚持自己对霍尔丁的看法,直到最后。
“当然不是,”将军抗议说,语调简单极了,“拉祖莫夫先生,我不介意告诉你,如果他不是带着他的故事找到了像你这样一个坚定忠诚的俄罗斯人,他会像颗石子一样消失在水里……那样产生的影响将会很可憎。”他补充道,冰冷的目光下露出明亮、残忍的笑容,“因此你看,不用怀疑有任何恐惧。”
亲王缘着扶手椅背看着拉祖莫夫,介入道:
“没有人怀疑你的行为在道德上的合理性。就这一点,请放心。”
他不安地转向将军。
“这就是为什么我会到您这里来。您或许会惊讶我为什么……”
将军连忙打断了他。
“完全不会。极其自然。您看到了这很重要……”
“是的,”亲王插话道,“我斗胆坚持我和拉祖莫夫先生的介入不应公之于众。他是个前途远大的年轻人——能力非凡。”
“我一点都不怀疑,”将军低语道,“他能激发信任。”
“如今,各种有害的观点如此普遍——它们会玷污意想不到的人——这看起来很可怕,他可能遭受痛苦……他的学业……他的……”
将军双肘支在桌子上,两手捧着头。
“是的。是的。我在想这件事……拉祖莫夫先生,你把他留在房间多久了?”
拉祖莫夫说了一个时间,差不多是他心烦意乱地逃离贫民窟大房子的时候。他下定了决心,让齐米亚尼奇完全不被牵扯进这件事。只要提到他,就意味着“光明的灵魂”要坐牢,可能会被鞭笞,最后戴着镣铐被发配西伯利亚。拉祖莫夫已经打了齐米亚尼奇,现在感到对他有一种模糊的、悔恨的温柔。
将军第一次让步于他隐秘的情绪,轻蔑地叫道:
“你说他进到你的住处,跟你做这样的倾诉——毫无缘由——à propos des bottes(没有任何理由)。”
拉祖莫夫感到了空气中的危险。专制无情的怀疑终于公开说话了。突然的恐惧封住了拉祖莫夫的嘴。现在,房间里的沉寂就像深深的地牢里的静寂。在那里,时间不再重要,一个被怀疑的人有时会被永远地忘记。但亲王出手相救了。
“是上天自己让这个可怜虫在精神错乱的时候去找拉祖莫夫先生,基于某次很早之前的、完全被误解的思想交流——是某种随意的思辨式的对话——我听说那是在几个月前——在这之前,拉祖莫夫先生自己都已经完全忘记了。”
“拉祖莫夫先生,”沉默片刻之后,将军沉思着问,“你经常沉迷于思辨式的对话吗?”
“不,阁下,”拉祖莫夫突然有了自信,冷静地回答,“我是个有深沉信念的人。空气中充斥着粗陋的见解,它们不总是值得辩论。但即使是一个严肃头脑沉默的蔑视,也可能会被轻率的乌托邦主义者误读。”
将军在两只手之间瞪视着。K亲王低声说:
“一个严肃的年轻人。Un esprit supérieur(卓越的精神)。”
“这我看到了,mon cher prince(我亲爱的亲王),”将军说,“拉祖莫夫先生在我这里很安全。我对他很感兴趣。他好像有激发信任的伟大而有用的素质。我感到奇怪的是,对方为什么会提及一些事情——我是说哪怕是最基本的事实——如果他的目的仅仅是想得到几个小时短暂的庇护。因为,毕竟,对它闭口不谈是最容易的,除非,的确,他对你的真实情感有一种疯狂的误解,在试图获取你的帮助——呃,拉祖莫夫先生?”
拉祖莫夫觉得地板好像稍稍移动了。这个身穿紧身制服的怪人非常可怕。他应该可怕,这是理所当然的。
“我能明白阁下心里的想法,但我能回答的只有,我不知道为什么。”
“我也没头绪。”将军低语道,带着温和的惊讶。
“我是他的猎物——无助的猎物。”拉祖莫夫想。那个下午的疲惫和厌恶、想要忘记的需要、无法驱除的恐惧,重新激起了他对霍尔丁的恨。
“那我帮不了阁下。我不知道他什么意思,只知道曾经有那么一刻,我想杀死他。还有那么一刻,我希望自己死了。我什么也没说。我气坏了。我没让他信任我——我没要他解释——”
拉祖莫夫似乎发了疯,但他的头脑是清醒的。这其实是算计好了的发作。
“这真是很遗憾,”将军说,“你没有。你一点都不知道他想要做什么吗?”
拉祖莫夫冷静下来,在此处看到了一个开口。
“他告诉我,他期待有一辆雪橇,会在午夜后大约半小时,在卡拉贝尔纳亚大桥顶端左侧的第七根灯柱旁边与他会合。无论如何,他决意要在那时到那里。他甚至都没向我要换的衣服。”
“Ah voilà(啊,瞧)!”将军说,带着满意的神情转向K亲王,“有一个办法,可以让你的受保护人,拉祖莫夫先生,与实际的逮捕不发生任何联系。我们会在卡拉贝尔纳亚等那位先生。”
亲王表达了感激。他的声音里是真情实感。拉祖莫夫一动不动,静默不语,坐在那里盯着地毯。将军转向了他。
“午夜后半小时。在那之前,我们就靠你了,拉祖莫夫先生。你觉得他不可能改变意图?”
“我怎么说得准?”拉祖莫夫说,“那些人不是轻易改变意图的一类人。”
“你指的是什么人?”
“一般是对自由的狂热爱好者。是首字母大写的自由,阁下。是并无确切所指的自由。是以其名义进行犯罪的自由。”
将军低语道:
“我憎恶任何类型的反叛者。我情不自禁。这是我的本性!”
他握紧了一个拳头,摇动着它,然后收回了手臂。“那么,他们会被摧毁。”
“他们事先已经牺牲了自己的性命。”拉祖莫夫带着恶意的愉悦说,直视着将军的脸,“如果霍尔丁真的改变今晚的意图,您可以相信,不会是用另外的方式逃跑,来挽救他的生命。那时,他想的会是另外的尝试,但那是不太可能的。”
将军像是对着自己重复道:“他们会被摧毁。”
拉祖莫夫装出了一副捉摸不定的神情。
亲王惊叫道:
“多么可怕的不得已!”
将军的手臂慢慢放了下来。
“有一个慰藉。那窝鸟没有后代。我总是这么说:一击致命,毫不留情,稳扎稳打,坚持到底——我们就永远不再受其危害。”
拉祖莫夫心想,这个被赋予了如此多专断权力的人一定相信了他所说的,否则,他不可能继续承担这份责任。
将军又以极端的仇恨重复了一遍:
“我憎恨反叛者。这些颠覆性的思想!这些堕落的知识分子!我的存在建立在忠诚之上。这是一种情感。为了捍卫它,我愿意付出生命——甚至是我的荣誉——如果需要的话。但请告诉我,对抗反叛者有什么荣誉可言——那些否认上帝本人的人——完全的不信教者!畜生,想想都觉得可怕。”
听着这番激烈的长篇指责,拉祖莫夫面对着将军,轻轻地点了两次头。K亲王神情威严地站在一边,抬起双眼,低语道:
“Hélas(唉)!”
然后,放低了目光,坚决地表明:
“这个年轻人,将军,完全适合理解您令人难忘的话语的意涵。”
将军整个的表情,从麻木的憎恨变为完美的友善。
“我现在请,拉祖莫夫先生,”他说,“回到他的住处。请注意,我并没有问拉祖莫夫先生是否向他的客人证明了他不在的理由。无疑他充分地做到了这一点。但我不问,因为拉祖莫夫先生激发信任。这是伟大的天赋。我只是建议,更长时间的离开可能会引起罪犯的怀疑,致使他或许改变自己的计划。”
他站起身,一丝不苟地护送客人们到摆满花盆的前厅。
拉祖莫夫在一个街角与亲王告别。在车里的时候,他听到的话语中夹杂着自然情感与谨慎之间的斗争。显然,亲王害怕鼓励他产生任何未来交往的希望。但声音里有一丝温柔,在黑暗中发出善意的谨慎措辞。亲王也说:
“我完全信任你,拉祖莫夫先生。”
“好像他们全都信任我。”拉祖莫夫无趣地想。他对这个和他肩并肩坐在这个狭小空间里的人有一种宽容的蔑视。也许他怕和妻子争吵。据说她高傲又粗暴。
这在他看来,好像很奇怪,保密在生命的舒适和安全中会发挥如此重要的作用。但他想让亲王安心。带着适度的强调,他说,意识到自己有一些小的能力,而且对自己的工作能力有信心,他把自己的未来交托给自己的努力。他表达了对援助之手的感激。这么危险的处境在人的一生中不会出现两次——他补充说。
“你用坚定的头脑和正确的情感应对了这一次,这让我对你的价值有了很高的认识。”亲王严肃地说,“你现在只要坚持——坚持。”
从马车下来到了人行道上,拉祖莫夫看到一只摘了手套的手从马车降下的车窗里伸向他。它把他的手握了一会儿,而一盏街灯的光照在亲王的长脸上和老式的灰色胡须上。
“我希望你现在对结果已经完全放心了……”
“在阁下屈尊为我所做的这一切之后,我只能依靠自己的良知。”
“Adieu(再见)!”长着胡须的脑袋含情地说。
拉祖莫夫鞠躬。马车滑走了,在雪地上发出轻微的飒飒声——他一个人留在了人行道边上。
他对自己说,没有什么可想的,开始朝家走去。
他静静地走着。往常,和同伴们在某个地方,或者在剧院便宜些的座位上,度过了一个晚上之后,他便这样步行着回家睡觉。走了一段距离,熟悉的事物开始吸引他的注意。什么都没改变。那边是熟悉的街角,当他转过去之后,看到了一家德国女人开的杂货店里熟悉、昏暗的光。那里有不新鲜的面包,成捆的洋葱和成串的香肠,就在小小的窗框后面。他们正在关店。那个他非常熟悉的、病恹恹的瘸子,抱着一扇大板门,一瘸一拐地走到雪地里。
没有什么会改变。那个熟悉的门口,张着黑色的嘴,微弱的灯光标记着不同楼层的拱门。
生命持续的感觉,有赖于微不足道的身体印象。日常生存的琐碎是灵魂的铠甲。这个想法强化了拉祖莫夫内心的宁静。他在黑暗中爬着双脚熟悉的楼梯,手扶着熟悉的湿冷的栏杆。意外无法战胜物质的接触,它们让一天与另外一天相似。明天会像昨天一样。
只有在舞台上,不同寻常的事物才会在表面上被承认。
“我想,”拉祖莫夫思忖道,“如果我下定了决心,在楼梯口打破自己的头,那我也会像现在这样,静静地爬上这些楼梯。有什么办法?该发生的都得发生。不寻常的事的确会发生。但当它们发生了,也就完了。同样的,一旦下定决心就要义无反顾。这个问题已经解决了。日常关心的事,我们熟悉的想法,会把它吞没——生活像之前那样继续,带着它神秘、隐蔽的一面,完全不为人所见,它们理应如此。生活是件公共的事。”
拉祖莫夫打开了门上的锁,拔出了钥匙,非常安静地走进去,小心地闩上身后的门。
他想:“他听到我了。”闩上门之后,他站着不动,屏着呼吸。没有任何声音。他穿过了空荡荡的外间,在黑暗中从容地走着。进到另一间房,他在整张桌子上摸索着,找火柴盒。除了他的手摸索的声音,是深深的寂静。那个家伙睡得那么沉?
他擦着了一根火柴,看了一下床上。霍尔丁像之前那样平躺着,只是两只手枕在了头下面。他的眼睛睁着,盯着天花板。
拉祖莫夫举起了火柴。他看到了棱角分明的五官,坚定的下巴,白色的前额和白色枕头上金发打成的结。他就在那里,平躺着。拉祖莫夫突然想:“我踩过了他的胸膛。”
他一直盯着看,直到火柴熄灭,然后又擦亮一根,默默地把灯点上,不再朝床看。他转身背对着它,把大衣挂在衣钩上。这时,他听到霍尔丁深深地叹息,然后用疲惫的声音问:
“好吧!你安排了什么?”
内心的感受如此强烈,拉祖莫夫很高兴自己能用双手撑住墙。恶魔般的冲动让他想说:“我把你交给警察了!”这个冲动让他极为恐惧,但他没这么说。没有转身,他瓮声瓮气地说:
“安排妥了。”
他又一次听到霍尔丁叹气。他走到桌边,坐在灯前,这时才看向床。
灯很小,有一个很厚的瓷质灯罩。这间房很大,在离灯很远的角落里,霍尔丁看上去像一个细长的深色形体,很僵硬,死了般一动不动。这个身体仿佛比拉祖莫夫踏过去的幻影还不真实。它模糊而持久的现实,比它清晰却正在消失的幻象更吓人。
又听到霍尔丁在说话。
“你一定走了很长的路——这样的路程……”他不以为然地低语道,“这样的天气……”
拉祖莫夫充满活力地回答:“可怕的路程……噩梦般的行走。”他声音颤抖。
霍尔丁又一次叹气,说:“那么说你见到齐米亚尼奇了——兄弟?”
“我见到他了。”
拉祖莫夫记着和亲王在一起花费的时间,觉得应该谨慎地做出补充:“我在那里等了一段时间。”
“是个人物——呃?他对自由的必要性的感觉多么不寻常!而且,他有自己的警句——简洁,中肯,是只有人民未加雕琢的智慧才能发明的说法。是个人物,他……”
“我,你知道,没有太多机会……”拉祖莫夫咬着牙咕哝道。
霍尔丁继续盯着天花板。
“你瞧,兄弟,我近来经常在那座房子里。我曾经把书带到那里——还有传单。住在那里的不少穷人都能阅读。而且,你瞧,自由盛宴的客人们得在路旁和树篱里寻找。事实上,我最近几乎住在那座房子里。我有时睡在马厩里。那里有个马厩……”
“我就是在那里见的齐米亚尼奇,”拉祖莫夫温和地插话道。抑制不住心中的嘲弄,他补充道:“在某种意义上,它让人满意。离开的时候,我觉得轻松了很多。”
“啊!他是个人物。”霍尔丁继续道,慢慢地对着天花板讲,“你知道,我就是这样认识他的。已经几个星期了,自从我顺服于不得不做的事,就试着孤立自己。我退了租的房子。让一个正派的寡妇,面临因为警察而担心到精神失常的风险,有什么好处?我也不再和任何同志见面……”
拉祖莫夫拉过一张纸,开始在上面用铅笔画线。
“以我的名誉担保,”他气愤地想,“他好像想到了每个人的安全,只除了我。”
霍尔丁仍在说。
“今天早上——啊!今天早上——很不同。我怎样才能解释给你听?在成事之前,我夜间游荡,白天潜藏,想着整件事,感到平静。无眠却平静。我有什么要折磨自己的?但今天早上——在那之后!我开始焦躁不安。我不能在那所充满痛苦的大房子里停下来。在这个世界上,悲惨的人们无法给你平静。然后,当那个愚蠢的看门人开始喊叫的时候,我对自己说:‘在这座城市里,有一个年轻人,远远超出了普通的偏见。’”
“他在嘲笑我吗?”拉祖莫夫问自己,继续漫无目的地画着三角形和正方形。突然他想:“我的行为在他看来一定很奇怪。如果他被我的方式吓到,跑到什么地方去,我就彻底完了。那个魔鬼将军……”
他丢下了笔,突然转向床,那个影子般的人在上面伸展着全身——比起那个他毫不犹豫踩过其胸部的身体,这一个更加模糊。这一个,也是幻影吗?
静默持续了很久。“他已经不在这里了,”这是拉祖莫夫垂死与其搏斗的想法,而且这个想法的荒诞性让他非常害怕,“他已经走了,这……只是……”
他控制不住了,一下站起来,大声说:“我焦虑得受不了了!”他径直向前迈了几大步,站在了床边。他的手轻轻落在霍尔丁的肩头,一感受到他的真实,他就被一种疯狂的诱惑所困扰,想要掐住他暴露在外的喉部,把那个身体里的呼吸挤出来,以免他逃脱自己的监管,只把一个幻影留下。
霍尔丁一动也没动,但他被遮暗的眼睛稍微动了一下,向上看着拉祖莫夫,伤感地感激这一番情感的表达。
拉祖莫夫转过身,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这可能是个善举。”他对着自己嘟囔道,同时被这个借口的性质震惊了,他的脑子在他的内心发现了一个谋杀的意图。无论如何,他无法摆脱它。这个意图变得清晰起来。“他能期待什么?”他想,“绞索——等在最后。而我……”
这个辩论被霍尔丁的声音打断了。
“为什么要为我焦虑?他们可以杀死我的身体,但无法把我的灵魂从这个世界上驱逐。我来告诉你为什么——我太相信这个世界了,以至于我只能把永恒想象为非常长的一生。这或许就是我如此愿意赴死的原因。”
“嗯!”拉祖莫夫嘟囔道。咬着下嘴唇,他继续来回踱着步,继续自己奇怪的辩论。
是的,对于一个如此处境的人——它当然是个善举。然而,问题不是如何仁慈,而是如何坚定。他是个狡猾的客人……
“维克多·维克托洛维奇,我,也相信我们的这个世界。”他有力地说,“我在活着的时候,也……但你好像下定了决心要困扰它。你不是真的要……”
一动不动的霍尔丁发出了声音:
“困扰它!确实如此,那些压制进步思想的人,那些摧毁志在完善人类尊严的灵魂的人,他们会被困扰。至于那些仅仅是摧毁了我身体的人,我提前原谅他们。”
拉祖莫夫显然停了下来听,但同时他在觉察自己的感觉。他气自己如此重视霍尔丁的话。
“这家伙疯了。”他坚定地想,但这个想法并没有让他缓和对霍尔丁的态度。这是一种特别无礼的疯狂行为——如果它在一个国家的公共生活领域失控的话,显然一个好公民有责任……
思想的链条突然在那里断开了,紧接着是对霍尔丁无言的憎恨的突然爆发,这股恨如此强烈,拉祖莫夫赶紧随意说道:
“是的。永恒,当然了。我,也是,无法很好地描述它……然而,我想它是安静、无趣的东西。没有什么出乎意料的——你难道没发现吗?少了时间因素。”
他掏出表,盯着它。霍尔丁侧了个身,专注地看着。
拉祖莫夫此时感到了害怕。这家伙,一个狡猾的客人,有个幻影。还不到午夜。他赶紧继续说:
“深不可测的谜团!你能想象永恒中的秘密场所吗?不可能。然而,生活中充满了它们。比如,出生的秘密。人只能把它们带进坟墓。这有些滑稽……但不管它。还有行为的秘密动机。一个人最公开的行为也有它们隐秘的一面。这很有趣,且如此深不可测!比如,一个人走出房间去散步。这在表面上看来,不可能再琐碎了。然而,它却可能很重要。他回来了——他可能见到了一个醉酒的畜生,特别留意到了地上的雪——啊,瞧,他不再是之前的那个人。最不可能的事情,对一个人的思想,有一种秘密的力量——一个特定的人的灰胡子——另一个人突出来的眼睛。”
拉祖莫夫的额头出汗了。他在房间里转了一两圈,头低着,邪恶地冲自己笑。
“你想过突出的眼睛和灰胡子的力量吗?对不起。在这样的时间说这样的话,你好像觉得我一定是疯了。但我不是在轻浮地交谈。我见过类似的情况。曾经有一次,我和一个人交谈,他的命运就被那类的外部事实所影响。而那个人对此一无所知。当然了,这是个良知的事例,但是,这样的重要事实导致了结局的出现……而你告诉我,维克多·维克托洛维奇,不要焦虑!哎呀!我要为你负责啊!”拉祖莫夫几乎尖叫起来。
他费力地避免了一阵冷酷狡诈的大笑。霍尔丁,脸色非常苍白,起身将手肘支在床上。
“人生的惊喜,”拉祖莫夫不安地瞥了另一个一眼,继续道,“请考虑一下它们令人震惊的性质。神秘的冲动诱使你到了这里。我不说你做错了。确实,从某个角度来说,你不可能做得更好了。你可能会去找一个拥有爱、有家庭牵绊的人。你自己就有这样的牵绊。至于我,你知道我是在一个教育机构被抚养大的。在那里,他们不让我们吃饱。在这种关系中谈论感情——你自己知道……至于关系,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关系是社会关系。我在行动之前必须要先得到某种形式的认可。我坐在这里工作……你不觉得我也是在为进步工作?我得找到我自己对真实道路的看法……原谅我!”拉祖莫夫吸了口气,嘶哑地一笑,继续道,“但我没有从一个舅舅那里继承革命的灵感和相貌。”
他又看了一眼表,带着令人作呕的厌恶,发现离午夜还有很多分钟。他把表和表链从马甲上扯下来,把它们放在桌上明亮的灯光里。霍尔丁,侧躺在胳膊肘上,没有动。这个态度让拉祖莫夫不安。“他这么安静,在想什么招?”他想,“一定得阻止他。我必须要一直跟他说话。”
他提高了声音。
“你是个儿子,兄长,外甥,堂兄弟——我不知道还有什么——你联系着无穷无尽的人。我只是个人。在这里,我站在你面前。一个有头脑的人。你是否想过,一个一生从未听到过有温暖情感或赞美的话的人,如何看待那些你首先会考虑是否符合或违反你的阶级、家庭传统——炉边偏见 的事?……你是否想过这样的人如何感受?我没有家庭传统。我没有想着要反对的东西。我的传统是历史性的。除了你们这些绅士们想要从中撕扯出你们未来的国家历史,我还有什么可以回顾的?就因为暴力的狂热分子的意愿,难道我要让我的心智、我的渴求更好命运的愿望被夺去它唯一赖以继续的东西吗?你来自你的省份,但所有这片土地都是我的——否则,我一无所有。无疑,有一天你会被看作烈士——某种英雄——政治的圣徒。但我请求原谅。我满足于让自己做一个工人。通过在雪上洒几滴血,你们这些人能做什么?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在这片不幸福的广袤之上!我告诉你,”他用压低的、颤抖的声音喊,同时向床边迈进了一步,“它需要的不是很多我可以踏过去的挥之不去的幻影——而是一个人!”
霍尔丁把双臂向前伸,好像要害怕地推开他。
“现在我全明白了,”他喊道,带着敬畏的沮丧,“我明白了——终于。”
拉祖莫夫向后踉跄,碰到了桌子。他的前额冒出了汗,同时一个冰冷的寒战顺着脊柱往下走。
“我在说什么?”他问自己,“难道我终究还是让他从我的指间溜走?”
他觉得自己的双唇像硬粗布一样变硬了,没能给出一个令人安心的微笑,只扮了一个犹疑不定的怪相。
“你会怎么办?”他开始用和解的声音说,一开始的一两个词有些颤抖,后来稳住了,“你会怎么办?想一下——一个勤奋、习惯于安静的人——突然像这个样子……我不擅长委婉地说话。但是……”
他感到愤怒,邪恶的愤怒又一次掌控了他。
“直到午夜之前,我们在一起做些什么?在这里面对面坐着,想着你——你——屠杀的场面?”
霍尔丁的态度克制而显示出心碎。他低下了头,双手垂在膝间。他的声音很低、很痛,但平静。
“我明白怎么回事了,拉祖莫夫——兄弟。你有博大的灵魂,但我的行为在你看来令人厌恶——唉……”
拉祖莫夫瞪大了眼睛。因为恐惧,他把牙咬得那么紧,整张脸都痛了。他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甚至是我这个人,或许,也让你觉得厌恶。”霍尔丁悲伤地补充道,稍停顿了一下,抬头看了一会儿,然后盯着地板,“的确,除非人……”
他停下了,显然是等一句话。拉祖莫夫保持着沉默。霍尔丁沮丧地点了两下头。
“当然,当然。”他喃喃道,“啊!令人疲惫的工作!”
他完全静止了一会儿,然后轻快地跳起来,让拉祖莫夫铅一样沉重的心被重重地击打了一下。
“就这样吧,”他用低沉而清晰的语调悲哀地喊道,“那么,再见吧。”
拉祖莫夫要往前冲,但看到霍尔丁举起的手,他在离开桌子前就停下了。他重重地靠在桌子上,听着城里的某口钟敲响时间的微弱的声音。霍尔丁已经在门口了。他高大笔直,像一支箭。他脸色苍白,一只手专注地举着,可以为一位倾听内心声音的勇敢的年轻人的雕塑做模特。拉祖莫夫机械地低头看表。当他再看向门口的时候,霍尔丁消失了。外面的房间里有轻微的窸窣声,轻轻拉回的门闩微弱地咔嗒响了一下。他走了——几乎像幻影一样,悄无声息。
拉祖莫夫步履摇摆地往前跑,嘴唇张着,发不出声音。外面的门敞着。踉跄着跑到楼梯口,他使劲往栏杆外探出身。向下凝视着深黑的楼梯通道,底部有个小小的发光的火焰,他用耳朵追踪着一个人踮着脚尖螺旋形沿着楼梯往下跑。那是轻快的嗒嗒声,离他越来越远,沉入底部:一个飞快的身影掠过微光——小小的火焰眨动了一下。然后是寂静。
拉祖莫夫俯着身子,吸进冰冷的、被不干净的楼梯难闻的气味玷污了的空气。一切都很安静。
他慢慢走回自己的房间,关上身后的门。他的阅读灯平和稳定的光照在怀表上。拉祖莫夫站着,低头看小小的白色表面,还有三分钟才到午夜。他笨拙地把表拿在手里。
“真慢。”他喃喃自语,一阵奇怪的紧张情绪主宰了他。他双膝打战,表和表链瞬间从指间滑落,掉到了地上。他太震惊了,自己也几乎摔倒在地。当他的四肢终于重拾足够的信心时,他弯腰捡起表,立刻放到耳朵上。过了一会儿,他低声咆哮道:“停了!”停顿了很长时间,他才生气地喃喃道:“已经完成……现在开始工作。”
他坐下来,随意拿起一本书,从中间打开,开始读,但认真读了两行之后,他完全失去了对印刷字的控制,也没有试图再次尝试。他想:“肯定有某种类型的警察,在街对面观察着这座房子。”
他想象着此人潜伏在黑暗的门口,眼珠突出,斗篷裹到了鼻子上,戴着插着羽毛的将军三角帽。这个荒诞的画面让他在椅子上被吓得痉挛。他真的不得不猛烈地摇头来摆脱它。那人或许会装扮成一个农民……乞丐……或许他就穿着一件深色的大衣,拿着一根沉重的手杖——一个贼眉鼠目的流氓,闻上去是生洋葱和烈酒的味道。
这番想象真的让他想吐。“我为什么要为此烦恼?”拉祖莫夫厌恶地想,“我是宪兵吗?另外,这事已经完了。”
他非常不安地站起身。这事还没完。还没有。要到十二点半才行。表停了。这让他更加绝望。无法知道时间!女房东和同楼层的所有人都睡了。他怎么能去……天知道他们会怎么想,或者他们会猜测到多少。他不敢到街上去看时间。“我现在是个嫌疑人。逃避这个事实是没用的。”他痛苦地自言自语。如果霍尔丁因为某种原因溜了,没有出现在卡拉贝尔纳亚大桥,警察们会入侵他的住处。如果他不在,自己将永远无法洗清。永远都不会。拉祖莫夫疯狂四顾,好像寻找可以抓住时间的办法,它好像完全脱离了他。在这一晚之前,就他所能记得的来看,他从未在自己的房间听到过城里的钟响。即使现在,他也不敢保证,自己在这个晚上真的听到了它。
他来到窗边,站在那里,头稍稍俯在表上,听微弱的声响。“我要一直待在这里,直到听到什么。”他对自己说。他静静地站着,耳朵转向窗框。剧烈的、带着疼痛的麻木伴着后背和双腿的刺痛折磨着他。他没有动。他的头脑徘徊在精神错乱的边缘。他听到自己突然在说:“我招供!”就像一个在拉肢刑架上的人会做的那样。“我在拉肢刑架上。”他想。他感到要晕倒了。远处时钟微弱的隆隆声仿佛在他的脑袋里爆炸了——他听得如此清楚……一下!
如果霍尔丁没有出现,警察早就在这里搜查整座房子了。他没有听到声音。这次,事情真的完成了。
他痛苦地把自己拖到桌边,跌坐进椅子里。他把书扔到一边,拿了一张正方形的纸。它就像那一堆被他简洁的笔迹覆盖着的纸一样,是空白的。他粗鲁地拿起一支笔,蘸了一下墨,模模糊糊地想着继续写他的征文——但笔悬停在了纸上。它停在那里一段时间,然后落了下来,胡乱写下了长长的字母。
面无表情,双唇紧闭,拉祖莫夫开始书写。当把字母写得很大时,他本来小巧整齐的书写整个变了样——变得不稳定,几乎有些孩子气。他一行接一行,一共写了五行:
历史而不是理论。
爱国主义而不是国际主义。
进化而不是革命。
管理而不是破坏。
统一而不是混乱。
他呆呆地看着它们。然后,他的眼睛游离到了床上,盯着那里看了很久,而他的右手在整张桌子上摸索着,寻找折叠小刀。
最后,他站了起来,缓慢地走上前去,用小刀把纸钉在了床头的板条和灰泥墙上。做完这个之后,他退后一步,挥了挥手,扫了一眼房间。
在这之后,他再也没看床。他从挂衣钩上取下大斗篷,紧紧地包裹住自己,走去躺在房间另一边的硬马毛沙发上。一阵铅一般沉重的睡眠立即让他闭上了双眼。那天晚上,他有好几次从梦中颤抖着醒来。在梦里,他在俄罗斯的积雪中行走;在那里,他像任何一个被背叛的独裁者可能遭遇的那样,完全孤独;一个巨大、寒冬的俄罗斯,但不知为什么,他的视野可以囊括它巨大的疆域,仿佛它是一张地图。但每次颤抖着惊醒后,他沉重的眼皮落到呆滞的眼睛上,又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