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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拉祖莫夫先生记录的缘起,实际上与现代俄罗斯的一个典型事件有关:一位政要被暗杀——它更是一个被压迫的社会道德腐败的样板;在这个社会中,对正义的热爱、强烈的爱国主义、人性最高贵的渴望、自由的向往、怜悯之心,甚至是单纯心灵的忠诚,都被不安的专制那不可分割的同伴——仇恨与恐惧的欲望——出卖。

上面提到的事件,是对P先生的成功暗杀。他是几年前臭名昭著的镇压委员会的主席,是拥有重权的国务大臣。对这个窄胸、身着金丝制服的狂热人物,报纸曾大肆报道。这个人的脸皱得像羊皮纸,呆滞的双眼戴着眼镜,皮包着骨头的喉咙下面挂着十字架,那是圣普罗科匹厄斯勋章。人们或许还记得,曾经不出一个月,就有他的肖像出现在欧洲的某家画报上。他用一成不变、不知疲倦的勤奋,通过逮捕、流放或者绞死男人和女人、老人和青年,为君主统治服务。他神秘地接受专制原则,致力于从这片土地上清除公共机构中任何类似于自由的痕迹。在对新兴一代的无情迫害中,他好像要摧毁对自由本身的希望。

据说,这个被憎恶的人没有足够的想象力来意识到自己激发的仇恨。这令人难以置信,但事实是,他对自己的安全几乎没有防范措施。在一份著名的国情咨文的序言里,他曾宣称:“在造物主的行为里,从未存在过自由的想法。从众多的观点中,只会滋生反抗和混乱,而在一个为驯服和稳定而创造的世界里,反抗和混乱是罪过。表达神的意图的是权威,而不是理性。上帝是宇宙的独裁者……”或许做出这番宣言的人相信,上天本身也注定会保护他,让他在这个地球上残酷无情地捍卫独裁。

毫无疑问,警察的警觉救了他很多次。但事实上,当他既定的命运突然降临时,能干的当局却无法给他任何警告。他们对于谋害大臣性命的阴谋一无所知。通过他们通常的信息渠道,没有任何相关阴谋的线索,没有发现任何迹象,没有觉察到任何可疑的行动或危险的人物。

P先生乘坐一辆两匹马拉的敞篷雪橇驶向火车站,男仆和车夫坐在驾驶座上。雪下了一整夜。一大早,道上的雪还没清理,马跑起来步伐沉重。雪仍在纷纷扬扬地下着。雪橇一定是被暗中观察并被盯上了。当它在转弯前向左移动时,男仆留意到一个农民慢慢行走在人行道的边上,双手插在羊皮大衣的口袋里,双肩在大雪里耸到了耳垂上。在被马车超过的瞬间,农民突然转身,抡起了胳膊。刹那间,是可怕的震惊,爆炸声在大雪中响起,两匹马倒地而亡,地上血肉模糊;车夫尖叫一声,从座位上跌落,受了致命伤。男仆(幸免于难)没有时间看清穿着羊皮大衣的男子的脸。扔出炸弹之后,这个人离开了,但据猜测,看到纷飞的大雪中很多人从四面八方向他拥来,大家都跑向爆炸现场,他觉得和他们一起回去更安全。

在令人难以置信的短时间里,兴奋的人群聚集到了雪橇周围。大臣兼主席毫发无损地爬了出来,站在深雪里,立在呻吟的车夫旁,用他虚弱、平板的声音反复对人们说:“我请你们不要靠近。看在上帝的分上,我求你们这些好人不要靠近。”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高个的年轻人,他本来一动不动地站在两处房屋之外马车出入的一个门口,现在走到了街上,迅速走上前来,从人群的头顶投来另一颗炸弹。大臣兼主席当时正俯身在垂死的仆人身上,炸弹实际上砸在了他的肩上,然后落在了他的两脚之间,以集中而可怕的力量爆炸了,当场炸死了他,也结果了那个受伤的人,眨眼间几乎将空空的雪橇炸得不复存在。伴随着惊恐的喊叫,人群四散而逃,除了那些当场死去或垂死的人,他们站得离大臣兼主席最近,有一两个人直到跑开了一段距离,才倒地不起。

第一次爆炸像魔法一样聚集了一群人,第二次爆炸同样迅速地让街道在各个方向、数百码远的范围内一片静寂。透过飘落的大雪,人们在远处看着那一小堆尸体,彼此叠压在两匹马的尸首旁。没有人敢靠近,直到负责街道巡逻的骑马巡警催马上前,下了马,翻看尸体。第二次爆炸的无辜受害者被摆放在了人行道上。在他们中间,有一具尸体穿的是农民的羊皮大衣,但面部已经无法辨认。在他可怜的衣物口袋里,什么也没发现。那是唯一一具身份从未得到确认的尸体。

那一天,拉祖莫夫先生按时起床,在校园里度过了上午的时光,听课、在图书馆学习。在学生餐厅的桌边,他第一次听到了关于投掷炸弹的模糊传闻。他习惯了在那里吃他两点钟的主餐。但这个传言,仅仅是低声的耳语;这是在俄罗斯,如果对某种耳语表现得太感兴趣,是不安全的,尤其是对一个学生来说。

拉祖莫夫是这样的人中的一个,他们在精神和政治动荡时期,本能地坚持着正常、务实的日常生活。他明白自己时代的情感紧张,甚至是以一种模糊的方式回应着它,但他主要关心的是自己的工作、学习和未来。

在官方意义上,事实上也是,无家可归(因为大牧师的女儿早已经不在了),没有家庭的影响来塑造他的情感或见解。如同一个深海游弋的人,他在世上孤独无依。拉祖莫夫这个词仅仅是一个孤独个体的标签,任何地方都没有他的同姓之人。他最亲近的血统被这样的表述所定义:他是一个俄罗斯人。只有这个链接可以给予或剥夺他期待从生活中获取任何好处的希望。这个巨大的血统,遭受了内部斗争所带来的痛苦。面对这个斗争,他从心里退缩,就像一个好脾气的人在剧烈的家庭争吵中不愿明确地选边站。

回家的路上,拉祖莫夫想,已经为即将到来的考试做好了准备,他现在可以把时间花在有奖征文的题目上。他渴望得到那枚银质奖章。奖品是由教育部提供的,参赛人员的名单会被呈交教育部部长本人。在高层,仅仅是尝试的事实就被认为值得称赏。而且,获奖的人在取得学位之后,可以要求一个更好的行政任命。学生拉祖莫夫在欢欣鼓舞中忘记了危险,而它们威胁着负责颁奖和任命的机构的稳定性。但是,想到上一年的奖章获得者,拉祖莫夫这个无父无母的年轻人清醒了。就在这个人收到获奖的官方通知时,他和另外一些人恰好聚集在这位同学的房间里。他是一个安静、谦逊的年轻人。“原谅我,”他带着一丝歉意的微笑,拿起帽子说,“我出去订些酒,但我必须先给家里的亲人们发个电报。嘿!老人们难道不会让我们周围二十英里范围内的邻居们过上一段节日的时光吗!”

拉祖莫夫想,在这个世界上,他根本不会有这样的事。他的成功对任何人都不重要。但是,他对自己的保护人——那位贵族——并没有感到任何怨恨。他并不像大家以为的那样,是位省里的权贵。他其实就是K亲王,曾经是世界上一个伟大光辉的人物,现在过气了,是一位元老和痛风病患者,但过的仍是辉煌的日子,只是更居家一些。他有几个年轻的子女和一位妻子,这位女士像他一样高贵和骄傲。

整个人生中,拉祖莫夫只有一次被允许与亲王有个人接触。

那貌似是在小律师办公室的一次偶遇。有一天,拉祖莫夫按照约定走进了办公室,发现里面站着一个陌生人——一位身材高大、贵族模样的大人物,蓄着银丝般的灰色边须。秃顶、狡诈的小个子律师喊道:“进来——进来,拉祖莫夫先生!”带着某种讽刺意味的热情。然后,恭敬地转向派头十足的陌生人:“阁下,这是我的一位被监护人。他是圣彼得堡大学最有前途的学生之一。”

令他非常惊讶的是,拉祖莫夫看到一只雪白、优雅标致的手向他伸来。他极为困惑地握住这只手(它很软,有些被动),同时听到居高临下的低语声,从中他只听到了“令人满意”和“坚持不懈”。但最令人惊奇的是,他感到就在那只造型优美的白手抽回的时候,冷不丁地紧握了他一下:这轻轻的一握,像个秘密的信号。由此产生的感情是可怕的。拉祖莫夫的心好似跳到了嗓子眼里。当他抬起眼睛的时候,那位贵族大人物示意小律师让一下,他打开了门,走了出去。

律师在他桌子上的文件中翻找了一会儿。“你知道那是谁吗?”他突然问道。

拉祖莫夫的心仍在狂跳,默默地摇了摇头。

“那是K亲王。你好奇,他在像我这样一个可怜的司法老鼠的洞里做什么——呃?这些非常伟大的人物,就像普通的罪人一样,有他们感伤的好奇心。但如果我是你,基里洛·西多罗维奇,”他继续道,斜瞥着,并且特别强调了父姓,“我不会大肆吹嘘这次见面的。这不慎重,基里洛·西多罗维奇。哦,亲爱的,不!这实际上对你的未来是危险的。”

年轻人的耳朵像着了火,视线变得模糊。“那个人!”拉祖莫夫在自言自语,“是他!”

从此以后,拉祖莫夫养成了一个习惯,他会在心里用这个单音节指涉那个长着银丝般灰色边须的陌生人。也是从那时起,当行走在更时髦的城区时,他会饶有兴致地留意到华丽的马匹和马车,穿着K亲王府制服的男仆坐在驾车座上。有一次,他看到王妃下车——她在购物——后面跟着两个女孩,一个比另一个差不多高出一头。她们美丽的头发按照英国的样式披散下来,垂在背上。她们有欢快的眼睛。两个人的外套、皮手笼和小小的毛皮帽都一模一样,脸颊和鼻子被霜冻染成了欢快的粉红色。她们从他面前穿过了人行道,拉祖莫夫继续走自己的路,害羞地对着自己笑。“他的”女儿们。她们像“他”。年轻人对这些女孩儿感到一阵温暖的友爱之情,她们永远都不会知道他的存在。不久她们就会嫁给将军或宫廷侍卫,有她们自己的儿女,他们或许会知道他,一个著名的老教授,戴着勋章,也可能是位枢密院议员,俄罗斯的荣耀之一——仅此而已!

但著名教授也是个人物。卓越会把拉祖莫夫这个标签变为受人尊重的姓氏。学生拉祖莫夫渴望卓越并不奇怪。一个人真正的生命,是别人在思想中出于尊敬或自然的爱而赋予他的。在P先生被暗杀的那一天,回到家的时候,拉祖莫夫决定努力争取银质奖章。

慢慢爬着住所楼里四层黑暗、肮脏的楼梯,他对成功充满信心。获胜者的名字会在新年那天被发表在各家报纸上。想到“他”很有可能会读到,拉祖莫夫突然在楼梯上停了一会儿,然后继续走,对着自己的情绪微微一笑。“这只是个影子,”他对自己说,“但奖章会是个实实在在的开始。”

脑袋里装着努力的想法,房间里的温暖显得惬意而鼓舞人心。“我要好好工作四个小时。”他想。但他刚关上门,就被吓了一大跳。高高的白瓷砖壁炉像往常一样,在暮色中闪着光,但靠着它站着一个全黑的陌生身影,穿着一件带边的棕色紧身上衣,腰间系着带子,脚蹬长靴,头戴一顶阿斯特拉罕帽。这个身影轻盈而好战地耸现在那里。拉祖莫夫完全糊涂了。当那个身影向前迈出两步,用平静而严肃的声音问外面的门是否关上了的时候,他才恢复了说话的能力。

“霍尔丁!……维克多·维克托洛维奇!……是你吗?……是的。外面的门关上了,但这真的出乎意料。”

在学校里维克多·霍尔丁比同时就读的学生们都要年长,他不是个勤奋的人,几乎在课上见不到他,学校当局把他标记为“不安分”和“不理智”——非常不好的标签。但是,他在朋友们中间非常有威望,影响着他们的思想。拉祖莫夫和他从未走近过。他们时不时地会在别的学生家里的聚会上碰到,甚至还一起讨论过——是对第一原则的讨论,这对于年轻人充满希望的心灵来说是非常宝贵的。

拉祖莫夫希望这个人能选择别的时间来聊天。他觉得状态很好,想要写有奖征文。但是,霍尔丁不是个可以随便赶走的人,他便用了好客的声调请他坐,请他吸烟。

“基里洛·西多罗维奇,”对方说,他摘下了帽子,“我们或许并不完全属于同一个阵营。你的判断更富有哲理。你话不多,但我没见过任何人敢于质疑你慷慨的性情。你的性格很可靠,如果不是因为勇气,是不可能做到这样的。”

拉祖莫夫觉得受宠若惊,开始害羞地低语,表示他的好评让自己很开心。这时,霍尔丁举起了手。

“我是这样对自己说的,”他继续道,“当我躲避在河边的贮木场时,‘这个年轻人有很坚强的个性。’我对自己说,‘他没有抛弃自己的灵魂。’你的矜持一直使我着迷,基里洛·西多罗维奇。因此,我试着记起你的地址。但你瞧——很走运。你们的门房离开了大门,到街道的另一边和一个雪橇夫聊天。我在楼梯上没有碰到人,一个都没有。当我到了你的楼层,看见女房东从你的房间出来,但她没看到我。她走过楼梯口去了自己房间,然后我就溜了进来。我来了有两个小时了,期待着你随时走进来。”

拉祖莫夫惊讶地听着,但在他开口前,霍尔丁做了补充,他说得不慌不忙:“今天早上,是我杀死了P。”

拉祖莫夫压下了一声痛苦的惊叫。与这样的罪行产生瓜葛,他的一生彻底完了;这个想法用一种半嘲笑的内心感叹巧妙地表达了自己:“我的银质奖章没了!”

霍尔丁等了一会儿之后,继续道:

“你不说话,基里洛·西多罗维奇!我明白你的沉默。当然了,我不能指望你用你那冷淡的英国方式拥抱我。但不管你的方式如何,你有勇气听到这个人在这片土地上搅起的哭声和咬牙切齿的声音,这足以超越任何哲学上的希望。他把幼苗连根拔起,得有人阻止他。他是个危险的人——一个坚信不移的人。他三年的工作会把我们推回到五十年前的奴役——瞧瞧当时所有被浪费的生命,所有迷失的灵魂。”

他那简短、自信的声音突然失去了光环,他用沉闷的语气补充道:“是的,兄弟,我杀了他,让人疲惫的工作。”

拉祖莫夫陷进了一把椅子里。他觉得随时都会有一群警察冲进来。外面一定有几千人在找这个人,而他在自己的房间里来来回回走着。霍尔丁又在说话,声音克制而稳定。他不时地挥舞胳膊,很缓慢,没有兴奋。

他告诉拉祖莫夫他如何筹划了一年,如何一连几周没睡好。前一天晚些时候,他和“另一个人”从“某个人”那里接到了国务大臣动向的预先通知。他和“另一个人”准备好了他们的“炸弹”,而且决定完“事”前不睡。他们在雪天里走在街上,身上带着“炸弹”,整个晚上没说过一句话。如果碰到巡警,他们就挽起胳膊假装一对狂欢的农民。他们摇摇晃晃,用醉酒、嘶哑的声音说话。除了这些奇怪的表演,他们保持着沉默,不停地走动着。他们的计划是提前安排好的。天亮的时候,他们来到了那个地点,知道雪橇必经此地。当它出现的时候,两个人低声道别,然后分开了。“另一个人”留在了拐角处,霍尔丁在街上更远一点的地方占据了一个位置。

扔过“炸弹”之后,他跑了。不一会儿,就被惊恐万分的人们超过了。第二次爆炸之后,人群飞快地跑离现场。他们吓疯了。他被推搡了一两次。他慢下来让奔跑的人们从他身边经过,然后左转进了一条窄巷。在那里,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能这样即时脱身让他惊奇不已。工作完成了。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他有一种无法抗拒的渴望,想要躺在人行道上睡过去,但与这种渴望搏斗着。迷迷糊糊——昏昏欲睡的迷糊——迅速消失了。他走得更快了,向城里贫穷的地方走去,为的是找齐米亚尼奇。

这个齐米亚尼奇,拉祖莫夫明白,是个城市农民。他混得不错,拥有为数不多的雪橇和马匹用来出租。霍尔丁说着停下了,感叹道:

“充满活力的精神!勇敢的灵魂!圣彼得堡最好的车夫。他有三匹马拉的雪橇……啊!他是个人物!”

这个人宣称,自己愿意在任何时候安全地带一两个人到南线上的第二或第三火车站。但前一天晚上没能预先通知他。他常去的地方似乎是城郊的一个低等餐馆。但当霍尔丁到达那里的时候,找不到他,预计要到晚上他才会出现。霍尔丁不安地离开了。

他看到一个贮木场的门开着,就走了进去,躲避席卷荒凉、宽阔大道的风。巨大的长方形木头堆被雪覆盖着,就像村子里的木屋。一开始,那个发现他蹲在木堆中间的守门人友好地和他交谈。他是个干巴巴的老人,穿着两件破旧的军大衣,一件套着另一件。他干瘦的小脸,用一块肮脏的红手帕包着耳朵,在下巴下面系住,看上去很滑稽。随后他绷起了脸,突然就没头没脑地大喊起来,怒气冲冲。

“你什么时候才从这里滚出去,你这个游手好闲的家伙?我们太知道你们这类工厂帮工了。一个高大、强壮、年轻的家伙!你甚至都没喝醉。在这里干什么?你吓不到我们。带着你那双丑陋的眼睛滚。”

霍尔丁停在了坐着的拉祖莫夫面前。他灵活的身体,白净的额头,额头之上直立的金发,让他看上去高尚而勇敢。

“他不喜欢我的眼睛,”他说,“因此……我来了这里。”

拉祖莫夫努力心平气和地说话。

“但原谅我,维克多·维克托洛维奇。我们对彼此知道得如此少……我不明白你为什么……”

“信任。”霍尔丁说。

这个词封住了拉祖莫夫的嘴,就像有一只手捂在了他的嘴巴上。他强压怒火,脑子里充满了争论。

“因此——你到了这里。”他咬牙咕哝道。

对方没有觉察到愤怒的语气,他从来没往这方面想。

“是的。没有人知道我在这里。你会是最后一个被怀疑的人——即使我被逮住了。你看,这是一个优势。而且,对着像你这样的优秀头脑说话,我可以很好地说出所有的真相。我突然想到你——你没有亲属——没有牵挂。如果这件事情因为某种原因败露了,没有人会因此受罪。已经有太多的俄罗斯家庭被毁。但我看不出我来过你房间这件事,怎么可能会被人知道。如果我被逮住了,会知道如何保持沉默——不管他们乐意对我做些什么。”他严肃地补充道。

他又开始走来走去,而拉祖莫夫惊恐地坐着,一动不动。

“你觉得——”他颤抖着说,几乎愤怒到想吐。

“是的,拉祖莫夫。是的,兄弟。有一天,你会帮忙建设。你认为我是个恐怖分子,现在的话——实际上是个破坏者。但想一下吧,真正的毁坏者是那些摧毁进步和真理精神的人,而不是那些复仇者,他们仅仅是杀害了迫害人类尊严的人的身体。像我这样的人是必需的,来给像你这样的人制造空间,你们自足而擅长思考。是的,我们牺牲自己的生命,但如果做得到,我仍然想逃脱。我想要拯救的不是我的生命,而是我行动的力量。我不会活着而无所事事。哦,不会!不要搞错了,拉祖莫夫。像我这样的人很稀少。而且,这样的一个例子对于压迫者来说会更可怕。当行凶者销声匿迹时,他们会坐在自己的办公室和宫殿里发抖。我想要你做的,只是帮助我消失。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在晚些时候替我去见一下齐米亚尼奇,就在我早上去过的地方。只需要告诉他:‘那个你认识的人想要一辆好马拉的雪橇,在午夜十二点半的时候停在卡拉贝尔纳亚大桥上,停在从桥的顶端数左边第七根灯柱旁。如果没有人上雪橇,就向前绕过一两个街区,然后在十分钟后回到同一个地点。’”

拉祖莫夫觉得奇怪,自己为什么不打断这样的谈话,很早之前就让这个人离开。是因为软弱还是别的什么?

他得出的结论是,良好的本能。霍尔丁一定是被看到了。不可能没有人留意到投掷第二枚炸弹的人的脸和外貌。霍尔丁是个引人注目的人。数以千计的警察一定是在一个小时之内就得到了对他的描述。每一时刻危险都在增加。让他到街上去乱逛,难免最后被逮捕。

警察会很快发现关于他的一切。他们会着手发现一个阴谋。霍尔丁认识的每个人都会陷入最大的危险。无心的表达,本身清白的小事,都会被记作犯罪。拉祖莫夫想起了自己说过、听过的一些话和参加过的一些没有危害的聚会——一个学生几乎无法避开这样的事,否则会引起同伴们的怀疑。

拉祖莫夫看到自己被关进了堡垒,焦虑,被纠缠,还可能会被虐待。他看到自己被行政命令驱逐,生命破碎、被毁、失去一切希望。他看到自己——至多——在警察的监视下,在某个偏远省份的小镇上,过着悲惨的生活,没有朋友帮他提供必需的物品,甚或是采取任何的行动来缓解他的境遇——像其他人所能够有的那样。其他人有父亲、母亲、兄弟、亲戚、朋友、关系来为了他们感天动地——他什么都没有。连那个一早宣判他的官员,都会在日落前忘记他的存在。

他看到自己的青春在痛苦和半饥饿的状态中消逝——他没了气力,头脑变得卑贱。他看到自己身心俱毁、烂衣破履、缓慢行走在街道上——在一个像洞一样的肮脏房间里奄奄一息、无人陪伴,抑或是躺在一家政府医院污秽的床上。

他战栗着。然后,苦涩平静所带来的宁和占据了他。最好不要让这个人到街上去,直到他有逃跑的机会,从这里离开。这是能做到的最好的可能。拉祖莫夫当然感到了他的孤独存在的安全性受到了永久的威胁。只要这个人还活着、眼下的机构还继续存在着,这天晚上发生的事随时都有可能被翻出来,对他不利。此时,当权的政府机构在他看来理性而坚不可摧。它们有一股和谐的力量——与这个人的出现所造成的可怕的不和谐形成对比。他恨这个人。他静静地说:

“是的,当然了,我会去。你必须给我准确的指示,剩下的——交给我。”

“啊!你够朋友!镇定——冷静得像根黄瓜。十足的英国人。你从哪里得到了你的灵魂?像你这样的人不多。听着,兄弟!像我这样的人,不会留下子孙后代,但我们的灵魂不会丢失。没有人的灵魂会消失。它为自己工作——否则自我牺牲、殉道、信念、信仰——这些灵魂劳作的意义在哪里?当我以我所必须的方式死去时,很快,可能非常快,我的灵魂会怎样?它不会消失。别搞错了,拉祖莫夫。这不是谋杀——是战争,战争。我的精神会在某个俄罗斯人的身体里继续战斗,直到所有的虚假都被从世界上清除。现代文明是虚假的,但一个新的启示会出自俄罗斯。哈!你一言不发。你是个怀疑主义者。我尊重你哲学上的怀疑主义,拉祖莫夫,但不要触碰灵魂。俄罗斯之魂在我们每个人身上活着。它有未来,它有使命,我跟你说,否则,我为何会被感动,去——不顾危险地——像屠夫一样地——在所有这些无辜的人中间——散播死亡——我!我!……我连一只苍蝇都不会伤害!”

“不要这么大声!”拉祖莫夫严厉地警告道。

霍尔丁突然坐下了,脑袋靠在交叉的手臂上,眼泪夺眶而出。他哭了很久。房间里暮色渐浓。拉祖莫夫忧郁而惊奇,一动不动地听着啜泣声。

另外那一个抬起头、站起身,努力控制住了自己的声音。

“是的。像我这样的人不会留下子孙后代。”他声音柔和地说,“但我有个妹妹。她和我的老母亲在一起——我劝她们今年去了国外——谢天谢地!我的妹妹是个不错的女孩。她有着最相信他人的眼睛,在地球上行走过的任何人的眼睛都无法与之相比。她会嫁个好人家,我希望如此。她可能会有孩子——或许是儿子。你看我!我的父亲是省里的政府官员,有自己的一点土地,是上帝单纯的仆从——是个地道的俄罗斯人。他的灵魂是顺服的。但我不像他。他们说我像母亲的长兄,一位军官。他们在28年的时候枪毙了他。在尼古拉统治下,你知道的。难道我没告诉你这是战争,战争……但正义之神!这是令人疲惫的工作。”

拉祖莫夫坐在椅子上,头靠在手上,仿佛从深渊的底部说话。

“你相信上帝,霍尔丁?”

“别人在痛苦地倾诉,而你抓住了一些词。这有什么关系?那个英国人说什么来着:‘事物中有神圣的灵魂……’让他去见鬼吧——我记不起来了。但他说的是真的。当你们这些思想家的日子到来的时候,不要忘记俄罗斯灵魂的神圣——那是顺从。请你们在智识的不安中尊重它,不要让你们傲慢的智慧破坏了它给世界的讯息。我像一个绳索套在脖子上的人在跟你讲话。你觉得我是什么?一个反抗的人?不。是你们这些思想家总是在反抗。我是顺从的人。当这项沉重工作的必要性落到了我身上,我明白得有人做它——我做了什么?我欢欣雀跃了吗?我骄傲于自己的意图了吗?我掂量它的价值和后果了吗?不!我顺从。我想:‘听从神的安排。’”

他一头扑倒在拉祖莫夫的床上,用手背遮住眼睛,一动不动,沉默着,连他呼吸的声音都听不到。房间里死一般的沉寂没有被打破,直到拉祖莫夫在黑暗中阴郁地说:

“霍尔丁。”

“哎!”对方欣然回答。他躺在床上,完全看不到,也纹丝不动。

“难道我不该动身了吗?”

“是的,兄弟。”听到另一个人说,静静地躺在黑暗里,好像在睡梦中说话,“是时候考验命运了。”

他停下了,然后给出了几个清晰的指示,声音安静而平淡,如身在恍惚中的人。拉祖莫夫一字未答,做好了准备。当他离开房间的时候,床上的声音在他身后说:

“和上帝同行吧,静默的灵魂!”

拉祖莫夫在门口轻轻地移动着,锁上了门,把钥匙放进了口袋里。 tUfnBnPuHr9WC1/uHmS73nxLNPxuZ5OoSmVo6sO9U9nNQU8JU/zU+duWOijUzJE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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