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至此处,栖霞道长顿了顿,轻轻叹了口气。
阮江月却是神经紧绷,盯住了栖霞道长,僵声道:“您没有,否则他不会现在还活着。”
“是。”
栖霞道长闭上眼,“老道真的想料理了他,可他真的与众不同……
我将他控制住,走近查看脉搏,发现他的脉搏虽紊乱,但乱中又有序。
照着他那样的练法,也有可能功力大成,只是个人要受更多的苦,他竟是在走火入魔的状态下,都能及时自救。
他有超人一等的意志力,也有超人一等的智慧,当得上绝世的天才。
这样的天才,老道从未见过,心生爱惜,便将他留下。
之后数年,我教他正确的行功法门,教他道法,从简单到深入,教他医道。
他初时怨气冲天想要复仇,并不受老道教导,还极为逆反。
后来他去过天池,失魂落魄而归,逐渐安静,沉默下去……”
阮江月想,大概是他在天池和他母亲有了链接,受到母亲的安抚,知道南陈的定数,努力注定无用,所以怎么能不失落?
“你刚才问老道清心境,那是开山祖师创立的一门涤荡心境的武功,要真的无欲无求才可以练的成。
那门功法,其实是祖师想象出的,一个人最理想的境界,祖师未曾练成。
但素尘他练成了。
清心境大成,他不受凡尘纷扰,淡泊风雅,自开灵窍,灵窍又生慧气……他已能明白世间浮沉。
看透自然之道,存悲悯之心,却不会再生凡尘之情。
可是,他却遇到了你。”
栖霞道长看向阮江月,眼底尽是无奈的叹息:“他原是不会生情的人,却全心全意爱上了公主。
半年多前,他来到武霞山颠找我,要我向靠山王求情。我与他师徒多年,从未见过他那样伤情,那样绝望,那样惶恐……”
阮江月怔怔地看着面前那一堆书册,心神恍惚。
原来清心境是无情之境。
他成了清心境。
又为她而破。
“老道的寿数已经到了,就在今日——”
栖霞道长微微一叹:“老道有十个徒弟,却只有他,让老道放心不下,今日不得不与公主说这么多。
公主可知,老道可窥测天机?
他本不该在这里,而公主是此处凤凰,来日注定凤唳九天,成就非凡。
公主命中注定的有缘人也不是他……
我曾将这些告知,劝说他就此罢了,我不知道他与你说过多少异世界之事,他本不该在这里。
长久在此处,还插手此处局势,必遭反噬有性命之忧。
我希望他可以离开此处去寻他父母。
还这里清明、平衡,也可以在异世界好好地活着。
他却弃了那机会,选择去沙漠之中找寻公主的踪迹,逆命而为。”
栖霞道长幽幽一笑:“这些事情,若老道今日不与公主说,我想他绝对不会与公主提半个字。
他啊,与老道而言,就跟个孩子一般。
懂事的太多,就要咽下更多的苦楚。
南陈改换了天地,快要没有他的痕迹,他曾经的同袍已经命归阴曹,这武霞山中的师兄弟与他情分淡薄。
今日老道身死后,这世上与他有牵系的人又少了一个……
老道,有些语无伦次了。
希望公主好好待他,珍惜这强求来的缘分吧。”
栖霞道长起身,回到了房间里,重新盘膝坐在竹榻上,闭上眼睛,等待那最后一刻的到来。
从那小徒儿出现在他面前,向他陈述对阮江月的感情,还要他向靠山王求情的时候,他就知道,那位羲和公主,是小徒儿的劫难。
他如今快要死了,那就帮那小徒儿最后一次。
阮江月知道了他那么多的艰难和困苦,如果真的深爱,就会心疼。
只要心疼到了极致,以后就算她身边出现了别人,或者是和霍听潮产生什么分歧,都无妨。
女人总是比男人更容易心软。
只要她想到霍听潮经历的苦难,曾抛却平安离开的机会,留在这里面对未知的反噬和危险,她就不会对他太差。
这,是他能为那小徒儿做的最后一件事情。
权当是全了师徒缘分。
……
阮江月一个人怔怔地在木桌前坐了良久良久。
栖霞道长的话,以及她看过的那些书册中的简单却沉重的记录,一样一样在她心中、眼前回荡。
她自认爬过荆棘满布,走过刀山火海,身心锤炼到了今日。
可以冷静面对所有。
她也曾无数次感叹,霍听潮的无所不能,随时随地溢散而出的,让人安心的感觉,并且倚靠的那么自在随意。
今时今日,她看罢这些记录,听罢栖霞道长所说的字字句句,才陡然惊觉没有人生来无所不能。
他不是从一开始就那么叫人安心。
他的无所不能和让人放心,也曾经过无数次起起落落的挫折锤炼。
他所经历过的一切,不管是身体的伤痛,还是心里的折磨,从来不比她少。
她受了那么多来自霍听潮的开解和安抚,她却好似……不曾怎样去深想,去抚慰过他的伤痛。
他竟从没有和她说过,他能离开此处,可他放弃了机会,去到沙漠之中找寻自己!
还有那南陈京都的两次分离,是否是时空驱逐异类?
他放手两次,她也未曾紧抓不放过。
甚至去到大靖京都后自暴自弃,试图给别人机会。
她贪恋他给的温暖和陪伴,却其实对他给予的并不多,还对他那么苛刻。
阮江月想起北境,想起自己几次三番,或言语明白,或冷漠无声对他做驱赶时,他那样沉痛的,泛着红丝的双眼……
清风吹过,有水珠从阮江月脸颊上滑落。
阮江月抬手摸上脸颊,原来她已经不知觉间泪流满面。
她怔怔片刻,吸了吸鼻子,抹去脸上的泪花,起身朝着栖霞道长的房间方向屈身行了一礼,而后转身大步离开。
阮江月心中这样念着,脚下越来越稳,越来越快,到山道口转弯的位置时,她脚下忽然一滞,继而飞快地向前奔去。
裙角被清风垂的飞扬,阮江月奔到了霍听潮面前站定,双眸幽幽地看着他。
霍听潮心头一跳:“怎么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