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江月又做梦了。
梦里她回到了沙漠中。
龙卷风把她刮到了不知名的地方,几乎被黄沙完全掩埋。
她趴在沙堆里,一会儿冷,一会儿热,全身脏腑、全身的骨头都好像碎裂了似的,疼痛难忍。
意识也是一会儿清楚,一会儿混沌。
天黑了又亮,亮了又黑。
她挣扎着从沙堆里面爬出来,一点一点朝着前方挪移。
不知过了多久,全身的力气似乎被抽走,连呼吸都没了劲儿,只能趴在那黄沙之间。
眼前的一切都是灰黄。
天空灰黄,琉璃木棉花也灰黄。
她把血滴在琉璃木棉花上,希望把它染回原来的颜色。
可是枯了的花怎么可能重新娇艳。
那一瞬,她心如死灰。
真正明白了什么是绝望。
可那样的绝望,了无生机的时刻,他竟又奇迹般地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
她看到霍听潮抱起了她。
他带着她穿行沙漠,找到异族部落营地,留在那里。
白日为她疗伤,夜晚揽她入眠。
他用他身体的温度,用他好像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内力一点点把她温暖,把她的经脉重新修复。
她听见他说,这一次再也不离开你。
脸颊被人轻轻抚触着,有点儿凉又有点儿暖,是久远又熟悉,她曾经无比眷恋,后来无比怀念的感觉。
阮江月忍不住将脸儿更凑近那份抚触。
恍惚中,好似有人轻笑:“年年。”
谁在喊她?
是谁……
阮江月奋力地撕扯着混沌的迷雾,想要看看迷雾之后是谁。
终于那雾色被她扯破一道缝隙。
她用力抬起沉重的眼皮,看到自己梦中的人就在眼前。
“霍听潮?”
她喃喃,迷迷糊糊不辨真幻,下意识地探手朝前,指尖碰触到了他的眉眼、脸颊、唇角……
是真的!
阮江月眼底的雾色一点点飞速褪去,她睁大眼。
霍听潮面含微笑,眼底是她曾经无比熟悉的温和和宁静:“醒了。”
“……”
阮江月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霍听潮,以及他身边,身后的一切终于全部清晰,她也彻底清醒。
这是在大靖北境军营之中,霍听潮那小帐篷里。
她竟然守着守着,睡着了?!
阮江月定了神,垂眸一瞬时冷静下去,利落地坐起身。
行军榻逼仄又冷硬。
她蜷在这榻上不知多久,现在骨头都酸疼,猛地坐起身来腿脚还有些发麻,但她面不改色忍下,
并起身打算离开。
“你醒了就好,我去叫彭医官来给你看看。”
阮江月快速丢下一句话,就要转身离开。
霍听潮微怔,一把抓住她的衣袖。
阮江月挣了两下挣不脱,回头看着他,眼神冷漠,语气也冷漠:“放手!”
“……”
霍听潮看着她,那双眼睛里,温和和安静消失无踪,只剩下一片沉沉看不见底,如深潭暗渊一样的漩涡。
阮江月心里一突,莫名紧绷。
但只一瞬,她还是扭动起手腕。
霍听潮两指用力,箍住她的脉门叫她使不上力。
他沉沉道:“你为什么在这里?这是你的军营,你想在哪里都可以,随你自愿,却为什么要在这里?
你既要冷漠待我,为何又时时关注,让我看得见你冷漠下面的关怀?
为什么要关怀……我身体如何,我是死是活,都是我的事情。
你为什么要管呢?
你管了,却又拒我于千里之外,不许我靠近一点点,为什么要这样?
阮江月,我真的很疼,真的疼!”
他匀速说着,不缓不急,好似讲着什么平常事,可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全是沉痛,眼尾泛红,湿气弥漫。
阮江月无法与他对视,别开脸生硬道:“哪里疼?我叫医官!”
“呵……”
霍听潮冷笑了一声,带着浓浓的自嘲,以及无法忽视的愤怒,不等阮江月反应,他扣住她脉门的手指用力。
阮江月手腕一阵酸软,失力地朝霍听潮扑跌过去,撞进他的怀中。
阮江月微惊,忙乱道:“你做什么?!”
霍听潮抓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
那衣裳下的心跳一下一下,她的掌心感受的分明。
“我告诉你我哪里疼。我的疼痛医官无用,我是这里疼!”
霍听潮低头对上阮江月的眼睛,一字一字,沉痛而哀伤:“你冷我一次,我就疼一次,你还要这样冷我多久?
我犯的错是不是不可饶恕,不能原谅,你这辈子都不会给我一个笑脸?
阮江月……我真的有点撑不住了,我也是血肉之躯,我的心也是心。”
阮江月浑身僵硬,嘴唇颤抖。
他从不这样连带着姓名的喊她,从不会用这样严重的表情看她,从不会用这样可怕的语气和她说话。
阮江月那本就是装出来的冷漠再难维持。
她捏紧了他的衣裳。
她想起梦里的沙漠,想起官衙里他苍白的毫无血色的脸,想起那石林之外,被匈奴人围堵时候的绝境……
她不怕死。
她怕他死。
他是她心底深处最温暖,最璀璨的颜色。
可是想到南陈京都他两次放手,想到大靖靠山王府里陌生又孤独的那无数个夜晚,她又厌烦悲愤。
那种种情绪凝聚交杂。
在这一瞬,看着霍听潮眼里的水雾,沉痛、决然,猝不及防就变成了委屈。
而后那委屈无法控制地越积越多,越积越多。
从来坚强如阮江月,这一刻酸了鼻子,涩了眼眶,眼泪不知觉流了满脸,那声音更是从未有过的低落、委屈。
“你凶我。”
“霍听潮你凶我。”
“你都不要我了,两次,你还凶我!”
话语脱口而出,愤怒盖过了委屈,阮江月奋力挣扎起来,不管不顾地将拳头捶打在霍听潮身上。
霍听潮却还是没有放开她。
他展开双臂,把那近乎撒泼的女子紧紧抱在怀中,任她捶打,不反抗,不做声。
直到阮江月失控地捶打到他右肩位置,他也失控地闷哼一声,整个身子都僵住了。
情绪崩溃到极致的阮江月不曾发现,还是胡乱捶打着。
在发泄了一阵子之后,她终于一点一点软了力道,不言不语不动作,安静地趴在了霍听潮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