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夜泛秦淮河
——与学友俞平伯

朱自清与俞平伯是北京大学的同学,他爱诗,在浙江一师时便与在诗坛上崭露头角的俞平伯建立了友好情谊。

1920 年 5 月,朱自清在北京大学哲学系提前一年毕业。彼时适逢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挽经运动”风潮平息,但有几位教员离校,一时师资缺乏,继任校长姜琦(伯韩),为此特向曾援手调停一师风潮的北京大学代校长蒋梦麟求助,蒋梦麟遂推荐北京大学学生朱自清、俞平伯等去任教。朱自清便于是年初秋携妻儿来到一师,担任国文教员。

朱自清和俞平伯来到浙江一师,开始了他的教学生涯。因他不善交际,为了排遣时日,便在工作之余偷闲外出郊游。

杭州位于钱塘江北岸,是个文化底蕴十分深厚的美丽古城。清澈的西湖,像一块晶莹的翡翠,镶嵌在城区西面,湖边群山秀丽,林木葱郁,与湖光山色相映成趣。著名诗人苏轼任杭州通判时,曾写下“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的诗句,流传至今。朱自清对这座名城向往已久,11 月28 日,他约了几位友人,一起游览天竺、灵隐、韬光、北高峰、玉泉等胜景。

他白天上课,晚上无事,便努力写诗,和俞平伯一起切磋诗艺。

俞平伯是浙江德清县人,1900 年出生,比朱自清小两岁。俞平伯在学生时代就写诗,常在《新潮》上发表,朱自清认为他在这方面是老资格,于是把自己偷偷写的新诗集《不可集》,送给俞平伯看,希望他能够批评指正。

他所编的《不可集》,是出自《论语》“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与”,这句系勉强尝试的意思。

俞平伯和朱自清一道,创作了不少新诗。俞平伯写了一首小诗《小诗呈佩弦》,写的是朱自清初到一师时的剪影:

微倦的人,

微红的脸,

微温的风色,

在微茫的街灯影里过去了。

10 月,朱自清又得到俞平伯《忆游杂诗》十四首,受其感染,亦写了古体诗《杂诗三首》,小而精致。以后他陆续写过一些小诗,在意境与技巧上,益趋成熟。可惜不到半年,俞平伯就辞职到北京去了。

1922 年春,朱自清从台州回到杭州一师时,曾和一个朋友讨论人生问题,那位朋友主张刹那主义,不管什么法律与道德,只要刹那间的享乐,什么后顾与前瞻,都是可笑的。

朱自清不同意这种主张,认为这是颓废主义。他觉得要珍惜时光,决意从小事做起。不过,他也主张刹那主义,但含义与那位朋友完全不同。他在 11 月 7 日给俞平伯的信中,对自己的刹那主义做了这样的说明:

我们只顾“鸟瞰”地认明每一刹那自己的地位,极力求这一刹那里充分的发展,便是有趣味的事,便是安定的生活。

他似乎觉得“这些话说得太抽象”,又接着做了这样通俗的解释:

我的意思只是说,写字要一笔不错,一笔不乱,走路要一步不急,一步不徐,呷饭要一碗不多,一碗不少;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有不调整的,总竭力刻求其调整——无论用积极的手段或消极的手段。

后来,他在写给俞平伯的信里,进一步解释了自己的刹那主义:

“我的刹那主义,实在即是平凡主义。”如果在哲学上来说,这也是他所认定的,“只是在行为上主张一种日常生活的中和主义”。

他所提到的中和主义,其实就是儒家的中庸思想。“中者,天下始终也,而和者,天地之生成也。天德莫大于和,而道正于中。”其实,这也可以说是追求内心的情感节制与适中,重在对立面的调和与统一。也许是他从小经受了传统教育,在心灵里早就种下了安于自我满足,追求安定和谐的思想。这种思想,在后来的经历中,给他带来了很多烦恼。

当时,俞平伯任浙江省视学,6 月间朱自清邀他夜游西湖。夜幕下的西湖,山峦淡远,繁星满天。小船在夜风习习中穿行,汩汩桨声,在这静谧的夜晚格外清脆。两位老友相逢在一叶扁舟上,随意漂荡。他们对面相坐,促膝谈心,互诉衷肠,探索人生,讨论了人生的意义和对生活的态度。朱自清对俞平伯诉说了自己的懊恼和怅惘:“因怅惘而感到空虚,还在残存的生活时所不能堪的!我不堪这个空虚,便觉得飘飘终是不成,只有转向才比较安心,比较能使感情平静。”(朱自清《信三通》)

7 月,俞平伯受浙江教育厅委派,到美国考察教育,朱自清于 7 月初赶到上海,出席在一品香召开的文学研究会南方会员大会,讨论会务并为俞平伯饯行。出席宴会的有叶圣陶、郑振铎、沈雁冰、周作人、刘延陵等19 人,两人又是一个短暂的分离。

回想这段日子,他经过沉默的思索后,又给俞平伯写信,把满腹的懊恼与惆怅向俞平伯倾诉:“我今夏与兄等作湖上之游后,极感到诱惑的力量,颓废的滋味,现代的懊恼。我从前不曾深切地感到过这些,这回却碰着机会了。”(朱自清《信三通》)

1923 年 3 月,就在他的长诗《毁灭》发表之时,朱自清接受了浙江省立第十中学的聘请,到温州第十中学教书。

台州,这座美丽的山城,尽管朱自清对她建立了很深的感情,但为了生活,他只得离开。

来到温州十中后,让他欣慰的是,十中的校景较好,在这样的环境下教书,心情总算安定下来。转眼暑期到了,朱自清便带着怀孕的妻子和女儿回到扬州探望父母。

8 月初,他和俞平伯相约,从扬州来到南京相会。当时他们两人的情绪都不好,感到很苦闷。为了排遣心中的不畅,在一个晚上,他俩相约去秦淮河泛舟。朱自清曾在这里玩过一次,而俞平伯却是首次。

秦淮河原是茅山西面一条天然水系,是黄金水道长江的一支流。在明清时期,王孙贵族曾在这里纸醉金迷,“桨声灯影连千里,歌女花船戏浊波”,“画船箫鼓,昼夜不绝”,在这清波浪里,不知发生过多少凄艳哀婉的风流韵事。

朱自清和俞平伯来到河边,正是夕阳西下、皎月初升的时刻,他俩雇了一条小船“七板子”,在轻柔的桨声中,往湖中荡去。

夜幕刚刚下垂,河里的大船小船上,亮起橘红色的灯光,映在水里,显得迷蒙而神秘,似乎让人联想到昔日画舫彻夜笙歌的红火盛况。

“七板子”在薄霭中灵巧地前行,汩汩的桨声,如同悠然的小夜曲。“他们领略着那碧波荡漾中衍生的艳史,就连这间歇的桨声,也仿佛是在诉说秦淮昔日的繁华与风流。他们俩毫无拘束地谈论、评价着秦淮河在明末的艳迹,回忆《桃花扇》中的情节,议论着六朝的金粉繁华与虚浮。”(陈孝全《名家朱自清》)

“七板子”在暗淡的灯光下缓缓而行,过了利涉桥,在东关头转过弯,便是大中桥了。他们从大桥拱里穿了过来,河面忽然开阔,见到的又是一番景象了。在“淡淡的月”下,秦淮水“总像是隔着一层薄薄的绿纱面幕似的”,“静静的,冷冷地绿着”,放眼看去,犹如一块巨大的镜子,将天上稀疏的星星映入其中。

船夫将“七板子”停了下来,河里非常热闹。灯影轻轻,笙歌悠扬,韵律婉转,别有一番风味。这时,凉风习习,暑气渐消,朱自清稍感舒适了些。那枯涩的心灵,一经大自然的润泽,有点疯狂而难以自持了。他尽情地欣赏着飘浮的薄霭下,带着黄晕的灯光与朦胧的月光交相辉映,品味着夏夜的自然之美,他禁不住欢呼起来:“感谢天之厚重秦淮,也厚重我们了!”

这时,一只歌舫向他们的“七板子”划了过来,一个年纪不大的伙计,利落地跨上了他们的船头,从他那灵活的眼睛不难看出,他混迹于生意场上的机灵。他把一折翻得破旧的手折,很礼貌地呈到他们面前:“先生,小意思,点一曲吧?”

这让朱自清颇感意外,原以为歌伎早已取缔了,谁知这秦淮河里昔日的艳事还未绝迹。看着这不知有多少艳客翻阅过的破折,心中有些张皇。他接过折子,勉强地翻了几下,赶忙还给那个伙计,不好意思地说:“不要……我们不要。”

其实他很喜欢听歌,可在这秦淮河里不同,由于道德的约束,他不得不抑制住了听歌的欲望。继后,虽然又有两次纠缠,都被他们拒绝了。但朱自清的心情有些不安,他同情这些歌伎,觉得自己这样做会让她们失望。他怕歌舫再来,便对船夫说:“我们多给你酒钱,把船摇开吧。”

船虽在冷冷的月光下慢慢地荡了回去,但朱自清的心情已经难以平静,既懊恼,又惆怅。对秦淮河仲夏中森森的水影,疏疏的灯火的美景,两人已是默然而坐,无心欣赏了。

船快到岸边时,他们才猛然惊醒过来,背后的秦淮河即将悄然而去。本想放情山水,纵览风月,陶醉在大自然的怀抱里,缓解自己的心绪。谁知这歌伎的出现,扰乱了他们恬静的心情,对秦淮河充满的思情也随之幻灭。在素月凉风相伴下,让这夜泛搞得高兴而来,扫兴而归,未能真正的超脱,也未能摆脱现实的纠缠。

第二天,朱自清和俞平伯分别了,这次他们在南京相处了四天。

暑假结束后,朱自清在第十中学上课,但与俞平伯在秦淮河夜泛的情景,如同浪涛一样,冲击着他的心扉,强烈的创作冲动,使他难以自已。特别是他近来对散文创作兴趣很高。10 月 11 日夜晚,他终于拿起笔,伏案疾书,整个身心投入夜泛秦淮河的情景之中。清艳的夜景、淼淼水影、汩汩桨声、黄晕的灯光,一幕幕在脑子里浮现。特别是歌伎的出现,让他“盘旋不安,起坐不宁”,后来“满载着惆怅”回到岸上等心理历程,加之自己无法摆脱现实纠缠的痛苦,像山泉般地从笔尖流了出来。

他在文章里,注重紧扣月光、灯光、河水三者的关系变化,细心地品析其味,生动地描绘了夏夜的秦淮好景奇观,使作品有着很强的艺术感染力。作品定名为《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

郁达夫曾说过,朱自清的散文是“满贮着那一种诗意”(《现代散文导论(下)》)。所谓诗意,其实就是生动鲜明的形象、真挚的思想情感和精美的艺术构思的完美统一。在《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的创作中,朱自清非常注重形象的诗意创造,“作文便是以文字作画,他叙事、抒情、写景,固然是画,就是说理,也还是画”(《山野缀拾》)。可见朱自清是多么注重形象的诗意创造。正因为如此,《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使读者进入一个如诗如画的境界。

从《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全篇的内容看,既有对秦淮河往事的追述,也有自己在秦淮河的见闻和感触;既有对秦淮河夜景的描写,也有对秦淮河歌伎行为的记叙。从表现手法上看,有细腻的近景描绘,有疏淡的远景勾勒,有静景动景,实景虚景,起伏跌宕,变化多姿。文章抓住“灯影”,从各个角度。进行了细针密缕的描绘和渲染,逼真地再现了秦淮河上的美景。

《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发表后,字里行间,无不令人感动,成为脍炙人口的名篇,广为流传。它之所以感动人,也在于朱自清自己对生活的强烈感受,熔铸在他所创造的形象里。特别是这篇作品写于 1923 年,正处于五四运动低潮阶段,朱自清这时的思想十分苦闷,“极感到诱惑的力量,颓废的滋味,与现代的懊恼”,而由此感到“怅惘”和“空虚”(《残信》)。朱自清不甘“空虚”而极度“转向”,虽彷徨而仍思挣扎,想超然而又不能真正忘情,这种矛盾的思绪,就十分微妙地流露在桨声灯影的秦淮河里,使自然风光抹上了浓郁的感情色彩。

俞平伯也于 1923 年 8 月 22 日,创作了与朱自清同名的散文,也同时在《东方杂志》21 卷 2 号上发表。这两篇同名散文,又是同一题材,但在艺术表现上各具特色,因对现实的态度不尽相同,从而由此产生了不同情调。在情感上,朱自清比较沉重,俞平伯则较为恬淡。在对待歌伎上,俞平伯是超脱,而能够“怡然自若”,朱自清则是“不能自已”,情感较为细腻。他之所以这样,充分印证了他对生活认真的态度,大大地强化了作品的感情力量,也加深了作品的现实意义,使人读后感到分外亲切。

也是在这个时候,朱自清还与俞平伯讨论关于文艺理论的问题,他在俞平伯的启示下,写了一篇《文艺的真实性》,他以作品的真实性为标准,将文艺创作分为数等。他把“叙事性的作品”定为一等,是因“叙述自己的经验,总容易切实而详密些”,因为这类的作品,有艺术“求诚之心”,追求的是艺术“个性”。“人性虽有大齐,细微末节,却是千差万殊,这叫作个性。人生丰富的趣味,正在这细微末节的千差万殊里。”朱自清的这种文学观,其实就是他的美学思想,从而决定了他此后的创作倾向和基调。

翌年 8 月,俞平伯请朱自清为他的诗集《忆》作序,朱自清应允,他满怀真情地写道:“人们往往从‘现在的梦’里走出去,追寻旧梦的踪迹,正如追寻旧梦的恋人一样;他越过了千重山,万重水,一直地追寻去,这便是‘忆的路’。”(《关于〈忆〉》)

提起儿时的梦,朱自清与俞平伯有同感:“我儿时现在真只剩下了‘薄薄的影’。我的‘忆的路’几乎是直如矢的;像被大水冲了一般,寂寞到可惊的程度。”(《关于〈忆〉》)

1928 年 11 月 26 日,朱自清的发妻武钟谦,抛下了丈夫和六个孩子,与世长辞。从此偌大个西院,只剩下他孤苦一人,形影相吊,十分凄凉。

问题还不仅如此,朱自清因受到的打击太大,饭食无法自理。细心的俞平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笃于情义,他主动过来帮忙。便给朱自清送来了一日三餐。朱自清要算伙食费,俞平伯坚持不收。推让之下,俞平伯只好每月暂收 15 元,可暗中却又全部用于他们一家的伙食,这个秘密在多年之后朱自清才知道。为了让他排遣愁怀,一天,俞平伯特地陪着他,冒着大风,来到中山公园看海棠。

1937 年,“卢沟桥事件”发生以后,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均南迁昆明。俞平伯因侍双亲未能前往,仍留在北平。朱自清作了三首七律《怀平伯》寄给俞平伯。诗中有“西廊移居邻有德,南院共食永相念”之句,既感谢他对自己生活上的关照,也表达了他和俞平伯分别后的思念之情。

一天,朱自清翻阅北京的出版刊物,偶然看到俞平伯的文章,顿时感到不安起来。他想到自己和俞平伯交情深厚,他的人品自己也是一清二楚的。这倒不是俞平伯的文章内容有什么问题,但朱自清觉得,在这“烽燧漫天开”的年代里,作为知识分子,应该是“朔风”中的“劲草”,不应该在沦陷区刊物上发表文章。于是立即给俞平伯写信劝说。12 月初,俞平伯来信,询问他的近况,但对文章的事,却是含糊其词,解释这不过是偶尔敷衍,不想多做解释。朱自清看完信后很不满意,于是在 12 月 22 日又给俞平伯写了一封回信,信中特别提出:

前函述兄为杂志作稿事,弟仍以搁笔为佳。率直之言,千讫谅鉴。

俞平伯接受信后,十分感动,后来每当谈及此事,就非常感慨地说:“非爱之深,相知之切,能如此乎。”

1948 年 8 月 12 日,朱自清不幸逝世,俞平伯得知噩耗后,为失去了一位知己感到非常悲痛。他创作了《诤友〈朱佩弦兄遗念〉》《忆白马湖宁波旧游〈朱佩弦兄遗念〉》两篇散文,表达对失去好友的思念。

在与朱自清的交往中,俞平伯深深感到“直谅之友胜于多闻之友,而辅仁之谊较如切如磋为更难”(陈孝全《名家朱自清》)。他说:“古诗十九首,我俩都爱读,我有些臆测为他所赞许。他却搜集了许多旧说,允许我利用这些资料。我尝创议二人合编一《古诗说》,他也欣然,我只写了几个单篇,故迄无成书也。”

1959 年,俞平伯与叶圣陶等以全国人大代表的身份前往江苏省视察。一行人到达了朱自清先生的故乡扬州,俞平伯心情十分沉重。据说当天也正好有一辆便车去往南京,突然间俞平伯不跟其他人打招呼,就急匆匆地上了这辆去往南京的车,使叶圣陶等摸不着头脑,直至后来俞平伯将写好的《重游鸡鸣寺感旧赋》给他看后,他才明白,原来俞平伯是去重访他早年曾和朱自清一同游览过的南京鸡鸣寺,以寄托他对好友的怀念。其中有句云:“地仿佛其曾莅,如色丝之褪黄;人萧索以无偶……”字里行间,充满了深情。 mVAEXtKIZcrZa7UFNrAuUC9ovSFLpvqhxFSsXRfozRGr60vjBvRAzljRuCqLcf5Q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