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和邓中夏,是在“五四”风雨里认识的,他们的友谊,也是在革命斗争中建立起来的。
1918 年 11 月,整个北京城处于欢呼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胜利中,中国以协约国成为胜利国,这件激动人心的大喜事传到北京,全城一片沸腾,市民纷纷高举国旗,结队游行庆祝。为了庆祝胜利,北京学界从 11 月 14日起,各校放假,举行各种类型的庆祝活动。由于活动开展得轰轰烈烈,后来由半天而延长到一天。下午,举行游街大会,北京大学在天安门前搭起高台,“平民教育讲演团”举行讲演大会,参加的学生达三万多人。
平民教育讲演团以“增进平民知识,唤起平民的自觉心”为宗旨,目的是让贫苦民众也能受到教育,“欲期教育之普及与平等”。
李大钊也参加了讲演,他在大会上发表题为《庶民的胜利》的演说,接着又写下了《布尔什维主义的胜利》一文,发表在《新青年》上。北京大学教师崔适还赋诗志庆,讲演团讲演的效果非常好,北京大学放假又延长三天。
为了让国民了解国外强权势力,平民教育讲演团为此开展宣传教育流动讲演。1919 年 3 月 13 日,《北京大学日刊》刊登了一则消息:
本校学生邓康、廖书仓等近发起北京大学平民教育讲演团,以教育普及与平等为目的,以露天讲演为方法。
邓康即邓中夏,字仲獬,湖南宜章人,1917 年考入北京大学中国文学系,思想“激进”。他发起组织“平民教育讲演团”,是得到了校长蔡元培支持的。平民教育讲演团成立后,就经常到街头群众中间讲演。
讲演团以三到五人为一组,事先拟好题目、选定地点,打着讲演团的宣传旗号,携带铜锣或者鼓号,到庙会等人多而适当的地方进行宣讲。讲演团成立之后,参加的学生越来越多,几乎每天都要进行街头讲演活动。除了北京大学之外,还有许多其他学校的学生加入。
这天北京大学《日刊》同时登载了《北京大学平民讲演团征集团员启事》《北京大学平民教育讲演团章程》。启事与章程得到广大进步同学的支持和响应。没过多久,朱自清也报了名,并与邓中夏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3 月 15 日和 16 日两天,北京大学在天安门外单独举行了演讲大会。蔡元培在这两天都发表了演讲,他说:“现在世界大战的结束,协约国占了胜利,一定要把国际的一切不平等的黑暗主义都消灭了,用光明主义来代替他!”(蔡元培《黑暗与光明的消长》)
蔡元培有力地号召学生走出校园,让国家和世界休戚与共,这对讲演活动的开展是个不小的推动。
文科学长陈独秀等教授也参加演讲。演讲时间,每人只限五分钟。其实,每人也只能讲五分钟,因为此时北京气候干燥,加之北风剧烈,不到五分钟,讲演人员的喉咙已发哑声,虽欲继续,亦无能为力了。由于演讲大受听者欢迎,北京大学决定再次停课三天,在中央公园举行第二次演讲大会,各科教职员和学生均可加入演讲。
过了不久,大考就要到了,朱自清在三年时间里,修完了哲学系四年的课程,现在要准备毕业考试了。不料,平民教育讲演团仍是继续抓紧活动。3 月间,邓中夏为了便于开展革命工作,将平民教育讲演团分成四组,朱自清担任四组书记,负起了领导责任。
4 月 6 日,讲演团一清早冒着春寒,乘车从北京出发去通县,于 10 点钟左右到达。饭后 11 时许,分组在热闹的地方进行讲演。朱自清讲演的题目是《平民教育是什么》和《靠自己》。讲演分组一共讲了六次,听众达500 余人。讲演结束后,到潞河公园游览,还参加了通俗展览馆。
这时的陈独秀、李大钊把视线投注于劳工运动,并且积极筹备“五一”劳动节活动,准备开展一次规模较大的宣传攻势。5 月 1 日这天,晴空万里,骄阳似火,群情振奋,北京大学工人和学生共 500 多人,举行了纪念大会,号召人们把“五一”节当作指路明灯,向光明的道路前进。
第二天,讲演团也积极配合,深入进行讲演。朱自清在北京街头作了题为《我们为什么要纪念劳动节》的讲演。他慷慨陈词,向人们介绍了“五一”节的来历和纪念意义。
在这红色的五月里,他顺利通过了毕业考试,提前一年毕业了。正当他十分庆幸时,又接到家书,他的长女采芷出生了,这可以说是双喜临门啊。
到了 6 月,他恋恋不舍地告别哺育他多年的北京大学,整理好自己的物品,启程南归了。
他和邓中夏再次交流,隔了几年。
1924 年 2 月下旬,朱自清离开了任教的温州,到浙江宁波省立第四中学教书。在 4 月初,他写完《温州踪迹》中的两篇文章后,虽说心里松了口气,但有一桩往事,像巨石一样压在他心头,激起了汹涌的波澜。
他的不安,是由邓中夏的两篇文章引起的。
邓中夏远在学生时代,就投身于革命洪流。1923 年“二七”大罢工失败后,他因身份暴露,被军阀、政府通缉。为了安全,这年 3 月,在组织安排下,邓中夏秘密地从北京来到上海。
邓中夏来到上海后,改名为邓安石,经李大钊介绍,在上海大学任教务长,同时还兼任《中国青年》杂志编辑。正巧,编辑部安排邓中夏分管文学。他十分关心当前诗坛的情况,不时发表文章进行评论。
这时,朱自清在温州十中教书,就在《中国青年》杂志上看到邓中夏写的《新诗人的棒喝》(载于 1923 年 12 月 1 日《中国青年》第 7 期),邓中夏在这篇文章中尖锐地提出,希望诗人不要“坐在暖阁里作诗”,要“注意社会问题”。
没过多久,朱自清又在《中国青年》上看到邓中夏的另一篇文章《贡献于新诗人之前》,在这篇文章中,邓中夏进一步要求诗人“须多做能表现民族伟大精神的作品”,“须从事革命的实际活动”。文章的最后,抄录了他在三年前过洞庭湖时所作的两首诗。
这些文章和诗,均表现了一个革命者的伟大情怀,朱自清读后激动不已,久久不能忘怀。
春夜,万籁俱寂。然而,朱自清却秉笔凝思,毫无睡意。他仿佛又看到邓中夏叱咤风云的英姿,曾与他共同战斗的无数情景扑面而来,犹如又听到他春雷般的声音,振聋发聩。
此时,邓中夏的形象,又浮现在他的脑际,让他心潮澎湃、激动不已,激起他的创作冲动。
他伏在茕茕孤灯下,奋笔挥毫,他要用诗的形式,来塑造一个用自己双手创造光明的革命先驱形象,凸显邓中夏崇高的精神世界,表现他无坚不摧的性格特征,有力地显示他改革现实的坚强意志。在他的笔下,邓中夏就是毁旧创新的革命力量的化身。不仅如此,整首诗的内容和旋律,都与邓中夏的诗相应和。
朱自清将这首诗一气呵成,把自己对革命无限景仰的真情,熔铸在字里行间。4 月 15 日,他将这首诗寄往上海《中国青年》杂志。4 月 26 日,这首《赠友》就在《中国青年》第 28 期上发表了。
7 月 1 日,在暑假期间,朱自清乘火车到上海参加会员大会。会议一结束,他便赶到温州与家人团聚。8 月 4 日,他收到亚东图书馆寄来的两本《我们的七月》杂志,为 32 开本,装帧精美。朱自清看了很高兴,晚上,他在《日记》中写道:“阅之不忍释手。”
这本杂志在当时的文坛上独具一格,别开生面。除封面设计署了丰子恺名外,所有的文章都没有署作者的名字。封面上印有“OM”编,这是“我们”的拼音代号。为什么会这样?直到几十年后,有人问及俞平伯,没想到他的解释是这样的:“之所以《七月》不具名,盖无深义。写作者都是熟人,可共负文责。又有一些空想,务实而不求名,就算是无名氏的作品吧。”
朱自清在上面发表的文章最多,除《温州踪迹》一组四篇外,还有一篇杂文,一首诗,三通信。同时又把《赠友》一诗改名为《赠A.S.》,重新刊登。AS是邓中夏改名为邓安石的英文头两个字母。下一期的《我们》,轮到朱自清主编了。
《赠A.S.》在朱自清的诗歌中,是一首音调十分激越的诗篇。他在这首诗里,把个人感情和歌颂无产阶级革命结合起来,把对旧世界的诅咒和对新世界的赞美结合起来,充满了战斗激情。全诗的主旨,是一个用自己的双手创造光明的革命先驱,“建红色天国的大地上”,对黑暗现实发出了猛烈的抨击:
地上是荆棘呀,
地上是狐兔呀,
地上是行尸呀!
三个排比句式,彻底揭露了半封建半殖民地的黑暗真相,高度概括了他对罪恶世界无比愤怒的心情。而A.S.就是那摧旧创新的革命力量,他以全部革命热情,来塑造他心目中的英雄。
你的手像火把,
你的眼像波涛,
你的言语像石头,
怎能使我忘记呢?
诗中用火把比喻手,表示他掌握真理而冲锋陷阵;用波涛比喻眼,说明他胸中充满革命激情;用石头比喻言语,表明他言语坚实。他以新颖喻语构成的排比句,勾勒出一个刚强无比、顶天立地的巨人形象,形神合一地完成了对这一高大革命者形象的塑造,给人留下了“怎能忘记”的深刻印象。
朱自清的夫人陈竹隐在《忆佩弦》中曾说:“早年,在北京读大学的时候他曾参加过我国著名的五四运动,并和著名的共产党人邓中夏建立了很好的友谊。”
的确,他们的友谊,是建立在共同心声之上的。1923 年 12 月,邓中夏在《中国青年》上发表了两首五律,其首句是“莽莽洞庭湖,五日两飞渡”,还有“问将为何世?共产均贫富”之句,《赠A.S.》中则是“你飞渡洞庭湖,你飞渡扬子江”,分明是和它相呼应的。
同期,邓中夏还在《新诗的棒喝》中写道:“哪有斩不尽荆棘?哪有打不死的豺狼?哪有推不翻的山岳?你只须奋斗着……”在《赠A.S.》中,朱自清也高呼“地上是荆棘呀”等三个排比句,并把A.S.誉为“披荆斩棘的快刀”,“吹不倒那摇撼的黄金的王宫”的“狂风”,也分明是与他呼应的。无疑,《赠A.S.》这首诗,是他在对现实有强烈感受的土壤中诞生的,说明邓中夏坚强的革命精神对他有很大影响。
暑假很快结束了,朱自清要离家往宁波去了,温州十中的老同事都来送行。特别是校长金荣轩,和朱自清的私交甚笃,仍诚恳地约他明年来十中执教,朱自清爽快地应允了。
9 月 5 日,朱自清乘船去宁波,但船在半路遇风停泊,直到 9 日晚才到学校,好在四中还未上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