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州,朱自清郁闷的愁云愈积愈浓,心里的空间也愈来愈小,终于失去了平衡。他的内心虽然痛苦,但始终没有颓废,而一直面向人生,苦苦探索。对此,叶圣陶曾经说过“佩弦并非玩世,是认真处世”的人(叶圣陶《与佩弦》)。
因他一个人在台州,人少静谧,在寂静的环境里,就常常回首过去,自己也曾有过追求,有过向往,也曾有过兴奋,有过痛苦和欢乐。昏昏的灯,沉沉的夜,在一种说不清的茕独凄凉的愁绪中,他惆怅万分。不过,虽然时光已经流逝,但他的脚步并没有停顿,还是迈步向前,继续探求。他曾在写给俞平伯的信中说:
日来时时念旧,殊低徊不能自已。明知无聊,但难排遣。“回想上的惋惜”,正是不能自克的事。因了这惋惜的情怀,引起时日不可留之感。我想这宗心绪写成一首诗,名曰《匆匆》。
《匆匆》写于 1923 年 3 月,这时他处于“看不清现在,摸不着将来”(《转眼》),徘徊于人生路口,感到无限空虚与惆怅。从联想自己的青春,默计逝去光阴,虚掷无数时光。他不甘心时光匆匆而过。他不愿让岁月蹉跎。在彷徨中,尽管寂寞、无聊、心绪不宁,然而,他仍坚持上进,能有所作为。他在散文诗《匆匆》里,便是从客观自然现象中捕捉这一形象,开头便对时光一去难返进行客观描写:
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杨柳枯了,有再青的时候;桃花谢了,有再开的时候。但是,聪明的,你再告诉我,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
他对时间的流逝虽然痛惜,却仍有所思,有所作为。在《匆匆》里,他细心地捕捉人们司空见惯的自然现象,触景生情,从中联想到自己逝去的青春,不禁发出沉重的惋惜之叹。是的,不愿蹉跎岁月,浪费青春,虽彷徨仍希望有所作为,可见朱自清这时的情绪是复杂的。
后来,他从台州回到一师时,与一个朋友讨论人生问题,谁知那位朋友主张刹那主义,不管什么道德和法律,只求刹那间的享乐。朱自清却不同意他的主张,认为这只是一种颓废主义。他说:
我深感时日匆匆的可惜,自觉以前的错处与失败,全只在知远处、大处,却忽略了近处、小处,时时只是做预备的工夫,时时都不曾做正经的工夫,不免令人有不足之感!
他也主张刹那主义,但其含义与那位朋友完全不同。他认为“刹那的意义与价值”,不是回顾过去,而是面对未来:“只有在事情正来的时候,我们可以把捉它,发展它,改正它,补充它;使它健全,和谐,成为完美的一段落,一历程”,“这种历程的满足,便是我所谓‘我生相当的意义与价值’,便是‘我所能体会的刹那间的人生’”。(朱自清《刹那》)
暑期他携妻子儿女回扬州和家人团聚。在扬州,他仍苦苦思索人生问题,决心解脱生活中的种种纠缠,立定脚跟,安下心来,从小处、近处做起,切切实实地做些实际工作。夜很深了,沉思中的他,写作的冲动,如奔涌波涛,撞击着他的心灵。他提笔想抒写一首长诗。由于家中人多事杂,他定不下心来,只写了个开头,暑假就已经结束了。
在暑假即将结束时,他想到曾答应浙江第六师的学生去台州。于是他休完暑假后,带着妻子和两个孩子,乘轮船来到台州。因一时找不到住处,暂时住在新嘉兴旅馆。六师的同学听说朱老师来了,欢呼雀跃,连夜赶来旅馆探望。
因小旅馆的灯光昏暗,加之屋子不大,一下子增加了这么多人,大家都感到闷热。因见到了盼望已久的朱老师,大家非常兴奋,谁也没有顾及这些。师生们围绕这时出版的文学书籍,快乐地挥扇长谈,也笑着谈着近来的学习成绩。这时,朱自清从行李袋中拿出了一个小皮包,从包里掏出一卷稿子。同学们接过一看,见是一首长诗,题目是《毁灭》。虽说还只写了两节,但大家看后,觉得十分感人,都盼望他早些把诗写完。
寂寞的环境更适于反思与反省。检讨过去,展望未来,自己也曾有过追求与向往,也有过痛苦与欢乐,但平坦的路在哪里呢?11 月 7 日,他在写给俞平伯信中,曾详尽地表明了自己当时的思想状况。他说“近来极感到颓废的滋味与现实的懊恼”,由此而“感到空虚”,但又“不堪这个空虚”。于是他在给俞平伯的信中写道:
弟虽潦倒,但现在态度却颇积极;丢去玄言,专崇实际,这便是我所企图的生活。
他从不务空想,不甘沦落,一直执着地坚持“只管一步步走”的务实精神。而这种务实精神,就是他一贯的性格:执着!
朱自清在他的一生中,从未改变执着,形成了他的务实作风和踏实的为人风格。在台州,他一个人在陋室中,纷乱的思绪幻化为生动的形象,借助他丰富的想象力,激起汹涌的情思,凝聚于笔端,奋力挥毫。
朱自清除了每日上课备课外,还要改六师的学生们写的文章,所以很忙。不仅如此,杭州一师的学生们也不时地寄稿子过来要他批改。只有在工作之余,他才能静下来,拿起笔,继续创作长诗《毁灭》。
12 月的一天,学生们又来到他家时,朱自清拿出自己刚写完的长诗《毁灭》原稿,同学们接过来一看,是分行写的,如果把稿纸粘起来,足有两丈长。朱自清对他们说,自己因为功课忙,没有时间抄。同学们听了,纷纷表示愿意为他效劳,在课余时间帮他誊清。
朱自清看到誊写好的稿子,觉得这样太费版面,便改为散文式的,寄给《小说月报》。
1923 年 3 月,朱自清的长诗《毁灭》在《小说月报》发表,在文艺界立即激起了强烈反响。
朱自清把自己的情感与思考,全部体现在诗的蔓延的结构之中,并蕴含了无数形象于其中。全诗共有八个层次,第一层次是毁灭的开场。在这里,值得注意的是,他自己的化身,寄寓着对生活的感受和态度。于是这个“我”一开始,便坦言宣告:
白云中有我,
天风的飘飘,
深渊里有我,
伏流的滔滔;
只在清清的,青青的泥土上,
不曾印着浅浅的,隐隐约约的,我的足迹!
这也是朱自清所说的,“丝毫立不定脚跟”的“空虚”之感。他要走出这种长期潜伏于心的困惑,不愿长期地飘浮在白云蓝天中,深溺在渊流其中,立志要脚踏实地,回归“自己的国土”。这是积极的否定,深刻的检讨,也是走出了“专崇实际”的重要一步。
在《毁灭》第一层次和第四层次里,朱自清深感自己的脚尖踏不上“自己的国土”,而产生的痛苦:
我流离转徙,
我流离转徙,
脚尖儿踏呀,
却踏不上自己的国土!
在风尘里老了,
在风尘里衰了,
仅存一个懒恹恹的身子,
几堆黑簇簇的身子!
接下来的六个层次是毁灭的展开,诗人通过奇妙而独特的想象,把他积郁在心中深处的复杂思绪,形象化地表现出来:那里有“茫茫的淡月,笼着那静静的湖面”,有“雪样的衣裙”,“活活像小河般流着的双眼”的姑娘,有“相互夸耀着”的“如去的朋友”,有“天花乱坠”的“巧妙玄言”,有“引着我下去”的“灵弱的心”,有象征着死神的“黑衣的力士”和“白衣的小姑娘”等景象,都是人生、社会、家庭对“我”的种种诱惑和压力的意象表现。
面对这些幻化的形象,朱自清觉得这些都是阻碍他“专崇实际”的纠缠,因此他都要将它们“撇开”,都要“丢去”,他坚决摆脱大自然和情爱的引诱,抛开高远空想的虚幻,战胜软弱的心和死神的诱惑与胁迫,他挣扎复挣扎,“掉转头,走你自家的路”。最后一个层次是毁灭的终结:“什么影像都泯灭了,什么光芒都收敛了”,于是“拨烟尘而见自己的国土”,他尊严地宣告:
摆脱掉纠缠,
还原了一个平平常常的我!
值得关注的是,朱自清在《毁灭》里,不仅着力于他的思想真正“转向”,而且还带有淡淡哀愁:
虽有饿着的肚子,
拘挛着的手,
乱蓬蓬秋草般长的头发,
凹进的双眼,
和软软的脚,
尤其灵弱的心,
都引着我下去,
直向底里去,
……
“直向底里去”,字字千斤!在“五四”高潮过后,一些觉醒了的青年,由于没有与群众这个主流结合,而产生了彷徨苦闷的情绪,有的陷于悲观颓废而不能自拔,有的流于空想却步不前,而朱自清却敢于面向实际,虽彷徨却仍在挣扎,力图排除纠缠而有所作为,终于发出了这样响亮的高呼。
在《毁灭》里,“他”终于从天空中落了下来,踏在“自己的国土”上,踏在“青青的泥土上”,委曲周致地表达了自己错综复杂的思路。不难看出,他要毁灭的是束缚他的种种矛盾和纠缠,唯其如此,才能“专崇实际”,达到“转向”的目的。
因此,毁灭并不是消极地抹杀一切,否定一切,他要毁灭的,只是那些“缠缠绵绵”的情感,“渺渺如轻纱”的憧憬,“迷迷恋恋”的蛊惑,以及“死之国”的威胁。年轻的他不愿“轻轻地速朽”,要用“仅有的力量”,回到“生源之上”。他这是对人生积极的肯定,对生活的积极探求,虽然流转在诗里,尚有一丝淡淡的哀愁、彷徨的苦闷情绪,但“别耽搁吧,走!走!走!”流贯全诗的是一股在刹那主义指导下,面对实际、力求有所作为的上进精神。
丢掉无能为力的玄言,其实就是他写这首诗的主要目的。在艺术上,朱自清主张“长诗低意境或情调必是复杂而错综,结构必是蔓延,描写必是委曲周致”。
在《毁灭》里,朱自清将自己汹涌的情思,体现在那回环复往的蔓延结构之中,通过复杂、对比、象征、比喻等种种手法,委曲周致地表现出来。
恰好,在《毁灭》发表的时刻,朱自清接受了浙江省立第十中学的聘请,离开了台州六师同学,到温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