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2 年初春,朱自清带着家眷,从扬州来到杭州。这时,叶圣陶已经离开了杭州。好友不在,他似乎感到有些孤独,于是应蔡元培之聘,和郑振铎、俄国诗人爱罗先珂做伴,一起来到北京,任北京大学讲师。可没过多久,因妻子武钟谦与母亲产生了一些隔阂,无奈之下,朱自清只好辞职,离开北京,应允浙江省第六师校长郑鹤春的聘请,独自到台州任教,把妻子和儿女留在杭州。
朱自清一个人在台州,便有了思考自己人生道路的时间。他对光明和民主的追求,是在热火朝天的五四运动中形成的。此时,虽说已经过去两年多,但朱自清在“五四”时“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激情,还存贮在心头。但他不甘心只是存贮,希望继续喷发。
可是,革命的大潮退却后,社会又还原于原来的黑暗,大军阀曹锟、徐世昌、吴佩孚等沆瀣一气,在帝国主义操纵下,在中国历史舞台上轮换表演一幕幕丑剧,使神州大地一片荒芜。黑暗不公的社会,依然如荒滩一片。这些使他的心情极不平静,掀起汹涌大潮。也许是这些理念长期郁积于胸,压力不断加大,简直会一触即发。
他昂首问苍天,奔向光明的路在哪里?为什么那时热情向往的种子“金粒”,没有在神州大地发芽开花?
朱自清和大多数青年一样,眼看着风雨飘摇的漫漫黑夜,内心惶惶不安。光明之路在何方?他痛苦,困惑。他在这种心情下,写下《转眼》,尽情地倾吐自己心中的积郁:
理不清的现在,
摸不着的将来,
谁可懂得,
谁能说出呢?
况他这随愁上下的,
在茫茫漠漠里
还能有所把捉么?
朱自清的这些诗句,真实地吐露了自己徘徊、郁闷的心情,现在理不清,将来也是摸不着,这些“忧愁”在茫漠里游动,不知如何把捉:
待顺流而下罢!
空辜负了天生的“我”;
待逆流而上呵,
又惭愧着无力的他。
时下,让他痛苦的是,“顺流而下”吧,“空辜负了天生的‘我’”;“待逆流而上”吧,“又惭愧着无力的他”,“剩下有踯躅”。于是他痛苦极了,从内心深处迸发出强烈的呼告:
这样莽莽荡荡的世界之中,
到底那里是他的路呢!
朱自清 1920 年自北京大学毕业后,从在杭州一师任教开始,至今差不多要满两年了。虽然自己曾满怀一腔热血,希望迎来一个平等、富裕的中国,但黑暗社会依然如旧,穷苦的人们还是像以往日那样劳苦。大街上店铺天未大亮便早早开门,以招揽顾客;做苦工的平民,天不亮就出门,拼死拼活地干,却依旧要忍饥挨饿,平等在哪里?这与他所向往的社会相差甚远啊。
走出校门接触社会后,他才觉得自己过去沉湎于幻想,只是在梦的王国里遨游。原来,现实世界与自己内心世界仍有很大差距。回想过去,凝视现实,他不禁萌发严重的失落感,不止一次地问自己:出路在何方?为了倾诉心中的积郁,他虚构了这样一个故事:
自从撒旦摘了“人间的花”,
上帝时常叹息,
又时常哀哭,
所以才有风雨了。
在这首较长的新诗《自从》中,他虚构自从撒旦失落了“人间之花”后,上帝便时常叹息哭泣,由于上帝哀叹,人们便去寻找那失落的花朵。可结果又怎样呢?回答是:
我寻找了二三十年,
只有影子,
只有影子啊,
近,近,近,——眼前,
远,远,远,——天边!
朱自清是个性格内向的人,不会口若悬河、长篇大论地夸夸其谈。但他的追求是执着的,一旦认清楚了的事,就会一如既往。当感觉到“希望”之花已经枯萎时,心中的痛苦无不刻骨铭心。但他决不放弃,哪怕自己的心灵受到极大的创伤,哪怕是灵魂不堪重负,他仍不余遗力地呐喊:
我们的地母,
那“白发苍苍,悲悲惨惨”的地母呵,
却合了掌给我们祝福了;
伊只有徒然地祝福了!——
清泪从伊干瘪的眼眶里,
像瀑布般的流泻,
那便是一条条的川流了。
他在《旅路》这首诗里,用那已经疲惫不堪、布满创伤的灵魂,发出凄婉的泣诉:
我再三说,我倦了,
恕我,不能上前了!
倦,其实是精神不堪重负。郁闷的愁云,在心头凝聚,以致他自己也觉得,其形象何其苍白无力。随着郁闷的愁云的积压,心里的空间也越来越小,几乎失去了平衡。但是,他心中虽然深感痛苦,却没有颓废。
朱自清的心情如此低落,与他的生活环境也有一定关系。1922 年 2 月,时值“五四”的低潮。朱自清本来是心情郁闷,又是他一个人来到台州,把妻子儿女留在杭州。平日上完课,可以出外走走。不过多数时间,还是一个人闷在屋里。到了夜晚,孤灯独影,格外想家。当他看到那盏飘忽不定的灯火,便更加强烈地想念妻子。他不禁写道:
那泱泱黑暗中熠耀着的,
一颗黄黄的光呵,
我将由你的熠耀里,
凝视她明媚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