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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青灯有味是儿时

1898 年,即农历戊戌年。这年深秋,正是晚清王朝的多事之秋。1894年甲午海战战败,接着便是举子们公车上书,特别是从 6 月 11 日开始的“戊戌变法”失败,以致光绪帝被囚,康有为、梁启超等变法人士被通缉,六君子血洗菜市口,这一个个汹涌的惊涛骇浪,使日薄西山的大清王朝摇摇欲坠。

然而,在江苏北部的东海县,县承审朱则余的宅邸里,却是红烛高照,喜气盈门。前来贺喜的高朋来往不断,厅堂里欢声笑语不绝于耳。不说县承审朱则余全家,人人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就连来帮忙的邻里,也是笑逐颜开,脚步轻快,关不住心中的喜悦之情。

朱家之所以这样热闹,因在这天,即 1898 年 11 月 22 日(清光绪二十四年十月初九),朱则余的儿媳周氏又生下一个男婴,老朱喜添孙子了!

朱则余在东海县任承审,已经有十多年了。因他为人谨慎,性格谦和,做了多年县府承审,上下关系十分融洽,四邻对他也颇为敬重。

本来,儿媳周氏早先已经生了大贵和小贵两个儿子,但都不幸夭折。这对饱读儒书的老夫子来说,犹如晴天霹雳,打击不小。赵岐《十三经注疏》中,有“于礼有不孝者三,事谓阿意曲从,陷亲不义,一不孝也;家贫亲老,不为禄仕,二不孝也;不娶无子,绝先祖祀,三不孝也。三者之中无后为大”。每当他看到这些,总是默默无言地坐在那里发呆。

这也难怪,一连夭折了两个孙子,怎么不让他痛心疾首呢?现在好了,儿媳不负众望,给他又生下一个孙子,期盼得到满足,可谓不亦乐乎!

其实,老先生他本姓余,号菊坡。原籍浙江绍兴,因承继朱氏,遂改姓朱。因他家从先祖在江苏东海做小官,全家才从绍兴迁到东海。

东海县城虽不大,却因地处近海,位于津要,向为历代重镇。远在隋时,已受到了格外重视,一直为州一级的治所,号为海州。元时改为海宁州。明初复为海州,属淮安府。镇北的于公、白沟等名浦,向以产盐著称。清时仍为州治,直到辛亥革命后,方改名东海,降为县治。

朱则余的儿子朱鸿钧,字小坡,他也是在书香门第中长大,饱受儒学思想熏陶,对媳妇生男生女,较为看重。他觉得,只有生下男丁,家族才有香火继承人。

儿子的降生,给朱鸿钧带来很大希望。他像父亲一样,也是个勤奋实在的读书人,希望儿子将来胜过自己,于是抱出一堆经典古本,引经据典地替儿子取名。当他看到苏东坡诗“腹有诗书气自华”句,便给儿子取名“自华”。谁知后来给儿子起八字时,算命先生说儿子五行缺火,便又取了个“秋实”的名字。因“秋”字半边是“火”,取“春华秋实”之意。

朱自华本来是老三,却成了长子,得到全家人的呵护。为了好养,按乡下习俗,特地替他在耳上穿孔,并戴上金耳环。

在朱自华 3 岁那年,即 1901 年,父亲朱鸿钧离开东海,到高邮邵伯镇做了个小官。为了能够好好地照顾家小,他把全家接到了邵伯镇,住在万寿宫里。万寿宫的院子很大,也很安静,门前不远就是运河。

邵伯镇很小,但举世闻名的大运河从小镇旁经过。河坎很高,那浑黄的河水,日夜不息地流淌着,给古老而寂静的邵伯镇增添几分生机与活力。

在邵伯镇住下来后,朱鸿钧不忘儿子读书的事,便开始给小自华启蒙识字,不久又把他送到一家私塾读书。

因为镇小,街上没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小自华读完书后,便来到大运河边,站在高高的河坎上,兴味盎然地看着滔滔河水奔向远方。有时兴起,便往河里扔瓦片玩。那飘飞的瓦片,像只轻盈的小燕,灵巧地在水面上掠起一串涟漪。

河面的点点白帆,缓慢地移动着,有时还传来舵工的号子声。过了片时,河边出现了几条渔船,当他看到渔网从渔人手中抛出,那网立即张开成一个圆形落到水中后,渔人便站在船头,悠然自得地慢慢收着网。在夕阳的反衬下,给渔人脸面上一道道的皱褶镀上了金色,如同一幅优美的版画,在他那幼嫩的心灵里,留下了深刻的记忆。

他最开心的时候,是父亲的当差带他到铁牛湾去玩。那里有个铁牛,身子特别大,当差把他抱在铁牛背上骑着的时候,他想象自己是骑在一头雄俊的战马上,威武极了。

朱鸿钧是个读书人,所以对儿女教育非常严格。尽管他曾到江西九江做过盐务官,离扬州千里迢迢,但对儿子的学习从未松懈。自华在上学之前,就坚持阅读经籍《古文观止》和唐诗宋词。朱自清的古典文学基础之所以扎实,还是要感谢父亲的严厉管束。

他在私塾结识的小朋友中,与一个叫作江家振的同学最为要好。朱自华常到江家振家去玩,傍晚便一起坐在他家荒园里的一根横倒的枯树干上说话,他俩好像有说不完的话。直到时间不早了,小自华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江家振身体瘦弱,每次出去玩,朱自华总是关照着他。“这是我第一个好朋友,可惜他未成年就死了;记得他瘦得很,也许是肺病罢?”(朱自清《我是扬州人》)

朱自华在邵伯镇生活了两年,但这短短的两年生活,却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始终未忘。

1903 年,朱自华 6 岁时,便随父亲从邵伯镇迁到扬州。

美丽繁华的扬州,位于长江下游北岸,南临大江,北踞蜀冈,平畴千顷,河渠纵横,大运河纵贯南北,是一座具有 2400 年历史的古城,文化底蕴十分深厚。

“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自隋炀帝以来,历代文人骚客,喜欢在这里发思古之幽情。特别是唐宋诗人,为扬州写下了不少脍炙人口的瑰丽诗篇。如诗仙李白的“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自是客星辞帝坐,元非太白醉扬州”;张祜的“人生只合扬州老,禅智山光好墓田”;等等,数不胜数。此外,还有虽没有直接点名扬州,但分明是写扬州的诗词,那就更多了:“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神仙”“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两堤花柳全依水,一路楼台直到山”“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假如没来过扬州的人念了这些唐诗宋词,心里的扬州简直就是海市蜃楼一般美丽。要是念过《扬州画舫录》一类的书,那更是不得了,更会向往这个享有盛誉的“淮左名都”。

朱鸿钧把家安在靠近天宁门城门楼,这是一幢三进的古式房屋。一进大门,有门楼过道,较为宽敞,二道门有八扇屏门。后来,父亲菊坡公休后,也到这里定居,儿子国华和小女玉华都是在这里出生的。

朱鸿钧生怕荒疏了儿子的学业,在天宁门把家安顿下来后,便把自华送到私塾,接受传统教育,读经籍、古文和诗词。他对儿子的学习要求得很严,不久又把他送到初等小学学习。他没有等儿子读到毕业,又把儿子送到张子秋老先生的私塾学作古文。朱自清后来回想自己读书的经过,曾深有感触地说,我的国文是跟他老人家作通的。

朱自华黄昏放学回来,一家人围着饭桌吃晚饭,父亲饭前喜欢喝几杯烧酒。但菜很简单,只有花生和豆腐干。他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拿着儿子的作文本,饶有兴趣地低吟着儿子写的作文。特别是看到作文后面有老师的好评,就高兴地点头称是,于是兴奋地一仰头,把杯中的酒喝得精光。若是看到儿子的作文中的句子用红圈圈去了不少,后面的评语带有责备,朱鸿钧就生气地把酒杯一推,便埋怨起儿子来,动气时,还把文章丢到火炉里。这下,小自华便忍不住哭了起来。

朱鸿钧对子女也很慈爱。在寒冷冬天的晚上,为了让屋里暖和,便点起洋灯,架上小洋锅(铝锅)煮起豆腐来。热气腾腾的洋锅里,一块块白嫩的豆腐在水里煮得热腾腾的,吃起来嫩而滑。朱鸿钧也和儿女们围坐在桌旁,因“洋炉子”太高,朱鸿钧常常站起来,微笑着往洋锅里看,筷子往氤氲的热气里伸进去,夹起煮白的豆腐,一一地放在儿女面前的酱油碟里。有时兄妹们想自己动手,但炉子实在太高了,只能坐享其成。

朱自清和弟妹们,都喜欢这种白水煮豆腐,一上桌就眼巴巴地望着那锅,等着父亲用筷子从热气里夹豆腐出来。

室外天寒地冻,室内温暖如春。看到孩子们有滋有味地吃着热气腾腾的豆腐,朱鸿钧心里充满天伦之乐。

15 岁那年,朱自华考入安徽旅扬公学高等小学。

随着年岁的增长,朱自华高小毕业后,又考入了江苏省两淮中学(后改名为江苏省立第八中学)。他个子不高,坐在第一排。他在老师们的眼里,是一个脸儿圆圆的、胖胖的、身子结实、学习很认真的学生。

在中学时期,自华形成了他特有的性格:不苟言笑,学习认真,做事踏实,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他喜欢看小说,对文学有着浓厚的兴趣,曾自命为“文学家”。由于品行与学业俱优,毕业时,校方还授予他品学兼优的奖状。

到了民国初,朱自清对扬州的印象就复杂了。

民国五年(1916),他在读中学时,就亲眼看到扬州的“甩子团”横行无忌。“甩子”是扬州的方言,多数是绅宦家子弟,仗着家里有钱有势,或仰仗“帮”里的势力,胡作非为,在公共场所闹“标劲”,在各种公共场所闹事。如看戏不买票,包揽词讼,调戏妇女,聚众起哄。

还有更奇怪的,大乡绅的仆人,竟可以指挥警察区的区长为他们效力,这让他深恶痛绝。虽然民国政府已经取代了清王朝,然而,扬州的黑暗社会并没有好转。少年朱自华目睹这些现状,虽说义愤填膺,但他也知自己人微言轻,有气也只能憋在心里。

他特别讨厌扬州人的小气和虚气,小是眼光如豆,虚是虚张声势。例如已故的扬州某中央委员,坐包车在街上,除了拉车的外,车后还有四五个跟班,推着车子在大街上跑。满街的行人,纷纷向街两边让开,唯恐避之不及,简直就是飞扬跋扈。

尽管扬州有不如意的地方,但扬州毕竟是个不折不扣的名城。只是衰落了,经济上也一落千丈,那些没精打采的盐商就是最好的佐证。在上海,城里人称扬州人“江北佬”,这种称呼有看低扬州人的意味。为了不受上海人欺负,于是一些扬州人学着讲不三不四的上海话来冒充上海人,这就体现出了扬州人的自卑心理。

朱自清却算得上是个江北佬,讲的却是扬州话。他却不愿做上海人,他觉得上海人太狡猾了。他自己祖籍是绍兴,但他对绍兴又很陌生。虽然他曾到绍兴去过两回,但每次只住了一天。现在,家里除了祖母外,没有一个人会说绍兴话。在对绍兴模糊的印象中,只有花雕和兰亭。除了这些他几乎不知道绍兴别的情形,于是他只好承认自己是假绍兴人。

扬州最著名的是茶馆,不论是早上去还是下午去,里面都是满满的人。小吃更是有特色,蒸、煮、炸、烧,花样繁多。朱自华喜欢茶馆小吃。城北门外一带,有条街叫作下街,因一面临河,船从这里经过时,茶客与船上的乘客可以打声招呼,说上几句话。船上人若高兴时,也可以向茶馆要壶茶,或要来一两种“小笼点心”,在船上美美地吃着喝着谈着。回来时再将茶壶、小笼连钱一起交给茶馆。

那里的茶馆不仅多,店名也很风雅。如香影廊、绿杨村、红叶山庄等。绿杨村的幌子,挂在绿杨树上,随风飘展,使人想起“绿杨城郭是扬州”的名句。里面还有水池、丛竹、茅亭,景物最是幽美。

来到茶馆坐下来后,茶房便来沏上茶,卖零碎的揽着个小柳筐,走到身边,柳筐里摆满了蒲包,分放着瓜子、花生、炒盐豆之类小吃,用柔软的扬州话热情地揽生意。那些炒白果的,担子上放口小铁锅爆着白果。不过,要想吃小白果,你得先告诉他,才给你炒。当他用小铲把炒得露出黄亮果仁的熟果送到面前时,便闻到一股馋人的甜香。还可以买五香牛肉,抓起牛肉,摊在干荷叶上,叫茶房拿出一点好麻油和酱油来,拌上慢慢地吃。还可以向卖零碎的买些白酒。普通的扬州人喝白酒,喝着喝着,再让茶房烫点干丝就酒,烫干丝是扬州最有名的。特别是那最为可口的小笼点心,有肉馅的、蟹肉馅的、笋肉馅的,还有菜包子、干菜包子、菜烧卖,蒸得白生生的,热气腾腾的,到了嘴里便融化,吞下后满口余香。扬州的小吃色香味美,给朱自清留下很深的印象。

扬州游览以水为主,城里城外古迹甚多。朱自华也喜欢扬州明媚的山水。扬州夏日的好处也在水上。就说著名的“瘦西湖”吧,妩媚的瘦西湖在城西北,湖水蜿蜒曲折,大大小小的绿屿散落其中,山环水抱,展现出了古典园林秀丽雅致的风姿,有“园林之盛,甲于天下”之誉。然而,美丽的瘦西湖,朱自华却认为它是“假西湖之名以行,‘雅得这样俗’,老实说,我是不喜欢的”。

下船的地方便是护城河,蔓延开去,曲曲折折的,直到平山堂,有七八里河道,还有许多枝枝丫丫的支流。长堤边的春柳与桃树相间,红绿交映,颜色颇为热烈,但还是非常幽静。它与别处不同的,正是这些曲折和幽静,增添了几分神秘。

沿河最著名的是小金山。法海寺、五亭桥、二十四桥等胜迹,散布在窈窕曲折的一湖碧水两岸,如同一位身段柔美的玉人,佩戴着玲珑的饰物。小金山在水中央,那里的水最好,赏月自然也不错。下河的人,十之八九是冲着这里来的。法海寺有全塔,据说是乾隆皇帝下江南时,盐商们连夜督促匠人们建成的。法海寺之所以这样出名,自然是多亏了这座塔。五亭桥如名字所示,是五个亭子连成的桥。桥是拱形的,中间一亭最高,两边四亭参差相称,最宜远看。因桥洞较多,乘小船穿来穿去,别有一番风味。如果从宁天门或北门下船,经过蜿蜒的城墙,便可以看到城墙倒映在水里苍黝的影子,小船便从影子上悠然地撑过去,岸上的喧扰像没有似的。

秋色如春,明媚的阳光洒在湖面上。波心荡漾处,一圈圈的波纹扩大开来,盈盈有声。莲花桥、白塔,还有山亭水榭、游廊曲桥、飞檐斗角……远远近近,若虚若实,如同海市蜃楼一般。

父亲朱鸿钧客居扬州,在这里没有什么亲戚,又曾到远离扬州的江西做过几年盐务官,朱自华和二弟曾经在那里住了一年。因父亲在省外当差事的时候多,所以与扬州的贤豪长者没有多少交往。有脸面的雅事,如访胜、吟诗、赌酒、书画、烹调,全没有份儿。特别是 1912 年,祖父菊坡逝世,家里的收入减少,人口渐多,家道一日不如一日,出头露面的机会更少。

不仅如此,因他家没有显赫的靠山和举足轻重的社会关系,还受到恶势力的欺凌。辛亥革命那年,父亲在家里休养时,就被乡绅敲去一笔钱。

家庭落寞,生活单调,便养成了朱自华沉着倔强、疾恶如仇、洁身自好的性格。他少年气盛,血气方刚,不满社会上的黑暗现象和市井俗气。

“飞去的梦便是飞去的生命,留下的是十二分的惋惜”,“飞去的梦因为飞去的缘故,一例是甜甜蜜蜜而又酸溜溜的,这便合成了别一种滋味,就是所谓的惆怅”(朱自清《忆》跋),回想到“儿时的梦”,朱自华无不感慨万千。其中“酸溜溜”又带着“惆怅”的滋味,让他刻骨铭心。

每当他回忆儿时在扬州的生活,曾情不自禁地说过,童年的记忆最单纯、感情最真切、影响最深久,种种悲欢离合,回想起来最有意思。青灯有味是儿时,其实不止青灯,儿时的一切都是有味的。他在扬州长大,在扬州接受教育,在扬州定下终身。他在扬州生活了 13 年,扬州是他人生旅途第一驿站,扬州永远是藏在他内心的“青灯”,“我是扬州人”!

1916 年夏,经父亲朱鸿钧一手培养大的朱自华,不负老人家的厚望,考取了北京大学预科。北京大学是全国著名的高等学府,这下,朱家博得许多人钦佩。为了准备他上学,全家人忙乱了一阵儿。到了 8 月,朱自华告别了祖母及父亲母亲,依依不舍地告别生活了 13 年的扬州,上了火车,北上京城。

随着隆隆的车声,朱自华怀着美好的愿望,奔向人生的旅途。 S3yyjoBJCBRfgq76c/oNic/rq097YE1nbq6cRNy3gO1xZD/sJPrXNKQ383wTsvY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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