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庐湖柳下
——与艺友丰子恺

朱自清是在白马湖认识丰子恺的。

1924 年 9 月，朱自清受白马湖春晖中学夏丏尊之聘，来到白马湖春晖中学任教。让他高兴的是，这里有许多为人正直、富有雅趣的朋友。特别是校长夏丏尊，率真俭朴，生性耿直，“看见世间的一切不快，不安、不真、不善、不美的状态，他都要皱眉”。（丰子恺《悼夏丏尊先生》）

因学校位于白马湖，三面是潺潺流水，草地也特别大，芊芊的一片，清新泽润。夏丏尊喜爱这里的自然环境，便约了学校的刘勋宇老师，修建了按日本格式设计，正屋用拉门隔开的几间瓦屋，前面可以会客，后面为书房，小巧实用。夏丏尊还为房子取了个“平屋”的名字，隐含“平屋、平民、平凡、平淡”之意。

这里，还有一位叫丰子恺的老师，他也结庐湖畔，房屋也是日式的。他喜欢初春的鹅黄嫩柳，于是在门前栽了一株柳树，取名“杨柳小屋”，正好与夏丏尊的“平屋”相映成趣。

朱自清搬到白马湖后，住在刘勋宇的小屋，正好与夏丏尊是隔壁，前院相隔了堵矮墙，门前是大湖，湖口被两面的山色抄住了，但仍可以见到些许的湖水。

夏丏尊喜爱花木，也讲究摆设，挂一幅画，栽一盆花，种一棵树，都很讲究艺术。朱自清常到隔壁看夏丏尊用剪刀修枝，提壶浇花。也喜欢跟夏丏尊在院子里赏花，屋内品画。朱自清虽酒量不大，但喜欢喝两杯。因夏家有一株很好的紫薇，夏丏尊常常和他一起在紫薇花旁喝酒。

他也常到丰子恺家做客。丰子恺正好与朱自清同庚，1922 年，由夏丏尊介绍到春晖中学。他多才多艺，因此不仅教音乐、美术，还兼英文，也擅写诗词。他用毛笔作画，极具儿童情趣，即兴画出。

更为有趣的是，丰子恺是浙江桐乡石门镇人，而朱自清是扬州人，但实际原籍和鲁迅一样是绍兴，他俩实实在在算得上是同乡。特别是两人都在春晖中学教书，意趣相投，感情极好。更有意思的是，丰子恺生于 1898年 11 月 9 日，13 天后的 1898 年 11 月 22 日，朱自清便来到世上，这不能不说是一种缘分。

1921 年，丰子恺赴日本学习艺术，10 个月后回国。丰子恺把妻儿接来住在“杨柳小屋”，过起了“世外桃源”生活。舒畅的生活，触发了丰子恺的创作灵感，他被竹久梦二和陈师曾的画深深触动。丰子恺不满一味模仿古人，希望以西洋画的技巧表现中国人的形象，把古代的诗趣融入现代的生活。丰子恺最早的一幅画是在他参加完一次校务会议后，有感于同事们垂头拱手的各异神态，便根据这些议席上有趣的样子而作画，从此，这些过去被人忽视的生活趣致常常出现在他笔下。

朱自清走进丰子恺的杨柳小屋，那天花板快要压在头上了，他和丰子恺坐在好像“骰子”似的客厅里，一起看日本竹久梦二的漫画集。朱自清感触颇深，充满信心地向丰子恺说：“你可以和梦二一样，出一本漫画集。”

在朋友中，还有一位湖南人匡互生，教数学兼职训育主任，他曾参加过辛亥革命，后入北京高等师范院校教育系读书，五四运动时，他率先打进曹宅，非常英勇；他生活上保持艰苦朴素，又有诚挚热忱、作风民主的性格，最受朱自清敬佩。

还有一位英语教师朱光潜，他和朱自清身材大小相若，性格情趣相似，只是比朱自清小一岁，不少人以为他们俩是兄弟。朱光潜曾在中国公学任教，也是受夏丏尊之邀，来到春晖中学执教的。

有一天，丰子恺给朱自清 4 岁的女儿阿采画了一幅画，没想到夏丏尊兴冲冲地提笔过来，在上面提道：“丫头 4 岁时，子恺写，丏尊题。”画美，字也好，朱自清爱不释手，后来将其制版，作为散文集《背影》的插页。

1924 年，朱自清把丰子恺的一幅《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的漫画，拿去公开发表在他与北京俞平伯合办的不定期文艺刊物《我们的七月》上。这是丰子恺的简笔画首次正式公开发表。疏朗的几笔墨痕，画出一道卷上的竹帘，廊边放着一张小桌，桌上是一把茶壶，几个茶杯，天上是一钩新月。这幅画，充分地运用了西洋画中表现光线的手法，墨笔画出的竹帘几乎是透明的，桌面是白的，廊柱的一侧也抹上了白色的月光，一切都静静地笼罩在银色的月辉之下，显得那么的宁静美丽。

这幅画立刻引起了上海《文学周报》主编郑振铎的关注，他说：“我的情思……被他带到一个诗的仙境，我的心上感到一种说不出的美感。”从《文学周报》第 172 期（1925 年 5 月 10 日）开始，丰子恺发表的简笔画，均在目录中被冠以“漫画”两字。因此，丰子恺在成名后被称为“中国漫画的鼻祖”。

丰子恺感到教师当久了，有时也会感到疲倦，思想上懒散起来。特别是在要板起脸来的场合，他实在感到厌倦。每当学校开校务会议的时候，他对会上提出的议案往往茫然无绪，因此在举手表决时他显得张皇失措，头脑里几乎全是与会诸同事垂头拱手、伏在议席上倦怠的姿态，直至散会犹未忘却。于是在家里随手拿起一条长纸，用毛笔在上面接连地画出参加校务会议诸人的模样，把它贴在门背后，以防让人看到。

没想到这一偶然的尝试，引起了丰子恺极大的兴味。他把平日所萦心的种种琐事细故，一一画在纸上。画出以后，感到像产母生下了孩子一样的欢喜。于是，包皮纸、旧讲义纸、香烟盒的反面，都成了他的画纸。只要毛笔在手，随处都可成为画室，画具亦可谓简便之极矣！

有时，丰子恺还把信口低吟的古诗词句也用画表达出来，七零八落地贴在墙上。在寂静的白马湖畔，除了紧张地备课、写讲稿之外，朱自清便和夏丏尊、朱光潜他们，常来杨柳小屋，共同欣赏丰子恺的画稿，给予热情的鼓励。正是在师友们的鼓励下，诞生了具有独特风格的《子恺漫画》一书。

丰子恺也十分推崇朱自清的人品和才华。他是朱自清散文的爱好者，曾为朱自清的第一本散文集《踪迹》（1924 年 12 月）画封面。第二年，朱自清的名著《背影》发表后，更是他百读不厌的作品。后来在教育子女时，丰子恺经常称颂这篇杰作的艺术成就。正由于两人在艺术上互为知音，从白马湖时期就结下了可贵的友谊。

1925 年 8 月，朱自清只身来到北京清华园，次年 10 月他便接到丰子恺寄来自己的画集，请他分选择评。这是丰子恺的第二集画册，第一集是在去年的这个时候收到他的画稿的，那一集的画，朱自清多数在白马湖见过的，他喜欢那些画里面蕴含着的诗意，并为他的画集写了序。这第二册画集与第一册显然不同，没有诗画，都是取材于生活，可以算得上是生活速写。他觉得丰子恺的诗词画固然精彩，但比起这生活速写则稍逊色。特别是画集中还有几幅工笔画，这是丰子恺模仿日本画家虹儿的笔法创作的艺术品，别有一番新鲜的趣味。

清华园的夜已是很深了，朱自清细心品读着丰子恺的画稿，一直是情绪高昂。回想起在他的“杨柳小屋”里欣赏他的画时的情景，清晰地浮现在眼前。现在，手中真的拿到了画稿，终于实现早已有的愿望，他想起曾对子恺说过的话：“我说：‘你和梦二一样，将来要印一本。’你大约不曾说什么；是的，你老是不说什么的。我之所以说这句话，也并非信口开河，我是真的那么盼望着的。况且那时你的小客厅里，相互垂直的墙壁上，早已排满了那眼睛似的漫画稿；微风穿过它们间时，几乎可以听出飒飒的声音。我说的话，便更有把握。现在将要出《子恺漫画》，他可以证明我不曾说谎话。”（《子恺漫画》代序）

画稿中儿童和女子较多，这也是丰子恺漫画的特色之一。他最欣赏画集里对儿童的描写，不仅神气好，而且还“能为儿童另行创造一个世界”（朱自清《子恺序》跋），于是十分愉快地根据自己的感受，为画集写了“跋”，待这篇文章在《文学周报》上发表时，已经到了年底了。

1928 年 8 月 17 日，南京政府决议，将清华学校改为国立清华大学，朱自清把眷属接到北京，因有了妻子儿女相伴，他安享到了家庭的温暖，得以全身心地扑到教学上。他精神得以放松，创作精力也很充沛。他先后写了几篇评论和感想的文章。他写的《近来的几篇小说》，对当前的小说进行评价，对李健吾的《一个士兵和他的老婆》、老舍的《老张的哲学》与《赵子曰》写了述评。并为《粤东之风》和俞平伯的《燕知草》写序。同时还根据自己在白马湖的感受，写了《白马湖》和《儿女》。《儿女》是在《小说月报》上发表的。奇怪的是，丰子恺写的散文《儿女》，不但在《小说月报》上同时发表，而且是在《儿女》的大标题下一同刊载的。

说来也巧，他们两位都是文学研究会的成员，又同属小资产阶级进步作家，严肃对待人生，有着不随波逐流、在黑暗社会中坚持出淤泥而不染的个人情操。更巧的是，他们正好都是 31 岁，各有五个儿女。但他们两人各自写的《儿女》，在风格上又各有特色。在淡泊的灵魂中，丰子恺的《儿女》，充分体现人性与生俱来对天伦之乐的深切感悟。朱自清当时思想的“不平静”，使描写《儿女》的文字带上了酸涩的沧桑感。不管是深切感悟，还是辛酸自责，都体现的是一个父亲对儿女的全部关爱。

1945 年 6 月底，朱自清从昆明飞重庆，准备再前往成都，刚巧丰子恺也来到重庆，两人久别重逢，非常欣喜。他们在一起天南地北地畅谈起来。回首当年，旧情似水，往事如烟，不胜感慨，写下了七绝四首。其中一首是：

执手相采太瘦身，

少年意气比烟轻。

教鞭画笔为糊口，

能值几钱世上名？

字里行间，让人不难体会出几分酸楚。而当初在白马湖，是多么的欢愉，时过境迁，现在流落异乡相逢时，都是相对穷愁，感慨万千。

丰子恺比较准确生动地反映出朱自清作品中的一些形象和社会风貌，能帮助读者增加对朱自清的理解和把握，因此，他的画具有极高的收藏价值。1948 年，出版朱自清的散文《背影》时，就收录了丰子恺的漫画作品。

打这时起，有丰子恺插图的朱自清散文《背影》面世，在以后的几十年中出版的朱自清散文，少说有百种以上，但再没有人将丰子恺的漫画放在朱自清的散文中，1983 年，春风文艺出版社出版《丰子恺插图朱自清散文全集（套装上下册）》，是新中国成立后首部配有丰子恺漫画的朱自清散文作品，图文相搭，互为补充，堪称完美，使朱自清的散文和丰子恺的漫画珠联璧合，成为经典中的经典。

可以说，真正与朱自清私交甚笃的，应该是这本《丰子恺插图朱自清散文全集》的插图人丰子恺。朱自清的诗《赠丰子恺》是最好的说明：

洲渊黄叔度，语默与时殊。

浩荡月光曲，风华儿女图。

劳歌空自惜，烂醉任人扶。

近闻依净土，还忆六凡无？ ijasRYUaXTgRwmW2f/v2gE1zBJw6cYBEnGJ8WC8MJIXVBP3dw+RQnGr0wEZCCwU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