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过手臂上挂着砖头练摄影吗?当年我就是这样。
1985年秋,我进入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后更名为新闻学院)新闻摄影专业学习。原以为,学摄影肯定是整天拿着照相机拍照。结果一开课才发现,前两年学的课程又多又杂,包括新闻采编、写作,政治、经济、社会学,美学等,就没摄影。后来工作时发现,多学知识对从事新闻摄影工作有好处,摄影记者需要博学,不能只会按快门。
终于盼来摄影课,内容竟然从针孔成像、感光物质、感光片、显影剂、定影液等学起。从光圈、快门、镜头,讲到照相机使用,从黑白、彩色摄影讲到摄影造型技巧。同学们对于抽象的理论课兴趣不大,最喜欢上国外摄影欣赏课。拉上黑色的窗帘,在教室观赏亨利·卡蒂埃-布列松、罗伯特·卡帕、埃迪·亚当斯等摄影名家的幻灯片,老师在一边讲解。一幅幅精彩的影像打在屏幕上,仿佛打开了一扇扇瞭望世界的窗口。那个年代,除了去阅览室看画报或报纸,只能看到少量国内新闻的黑白照片,内容多是摆拍的读书学习、反映劳动和生产的场景。
20世纪80年代,“文革”结束不久,正值改革开放,新闻摄影一改过去的模样,开始焕发活力,倡导求真、求新、求活,尊重新闻摄影规律。当时我和同学们就喜欢去报刊阅览室看报刊上发表的优秀新闻照片,如王东的《“小平您好”》、齐铁砚的《亲迎少奇骨灰》、郑鸣的《倒闭后的滋味》、杨绍明的《邓小平退下来以后》、高秀峰的《民主的权利》等。那些照片不仅拍得好,更有社会价值。此外,一有空我就跑到美术馆看摄影展。印象最深的是“艰巨历程”摄影大赛影展和荷兰世界新闻摄影比赛(简称“荷赛”)摄影展。那些记录战争和灾难、关注人性的影像让人震撼。影像是有记忆和思考的,早前看过的照片对自己摄影观念的形成有较大影响。
大学二年级前后,我们每人领到了一台海鸥DF单反相机。当时相机属于高档奢侈品,普通人接触不到。刚拿到相机就像找到女朋友一样兴奋。相机是全手动的,需要手动设置光圈快门、手动对焦。那天,我在人大校园里拍了些花花草草,走到宿舍楼前发现童车里的大眼睛孩子挺可爱,围着拍了半天。然后跑到暗房学着冲胶卷、洗照片,当照片在暗房中伴着红色微光显出影像时,心里好激动。我给第一张照片起名为“摇篮里的孩子”。
1987年前后,中国人民大学校园,学生们争抢着买肉包子。大学时代因为缺少摄影器材和充足的胶卷,多数影像只留在记忆中
为了练习端稳相机,我想了个“土”办法,回家弄了两块砖头分别放进塑料袋,然后挂在手腕上,手臂伸直坚持不动,练习拍摄的动作。一旁的母亲看到我咬牙坚持的样子直乐。有了相机,可买不起胶卷,上大学一个月的伙食费不过几十块钱,一卷胶卷要十块钱。于是,我们就通过熟人从中央新闻纪录电影制片厂买来大盘的电影胶片,用使用过的旧暗盒自己缠胶卷。
学习摄影课程时,老师会留各种拍摄作业,比如练习正确曝光,控制影调、反差;拍摄人物、静物、花卉等不同题材;不同景别的拍摄、高调或低调照片及其他摄影构图技巧。看到同学拍摄的花卉很漂亮,我也跑到花园里拍玉兰和月季,花是美,却拍不出感觉。后来到郊区实习,路过村里猪圈时,我和两位同学凑过去一通抓拍,兴趣盎然。其实,每个人的兴趣和观念不同,摄影的思路也不一样。
上大学时除了去图书馆看书,还爱听各种专家学者的讲座。最喜欢听报社记者老师们讲授的摄影实战经历。新华社老记者讲到去国外采访时,为了抓拍画面,从高大的外国记者胯下钻过去拍摄,大家乐得前仰后合,我从心里佩服人家的敬业精神。听到《中国青年报》记者贺延光等媒体人讲,新闻摄影的内容大于形式,记者要有社会责任感,感同身受。从那时起我就觉得新闻摄影要记录美好,更要记录社会真实的变化。
上学时,我经常拿着相机在校园抓拍,拍下了同学们在食堂前高举着饭盒、饭盆争抢着买包子的镜头以及校园的学生活动。偶尔也去街上、公园拍些照片,比如去北京玉渊潭公园拍摄游船。那时拍照讲究画面干净、漂亮。
一到假期,我就喜欢到外省参加社会实践,带着从学校或亲戚家借来的相机,边实践,边旅游,边拍照。还曾利用摄影搞过勤工俭学,跑到河北老家给村民照合影,一张一块钱。可村民嫌贵,很少来照。从此得知,摄影是有闲有钱人干的事。
1987年,南京,背手的小姑娘。她在看世界,我也在看世界。时隔30年后,照片在网上火了,人们纷纷寻找小女孩的同时,也在追寻昔日的美好记忆。摄影是一种关注、观看和记录,也是摄影者、读者和被摄对象的互动交流
1987年暑假,我和同学到山东、江苏、浙江等地旅游,一路走,一路拍。到南京的一个早晨,路过桥下时,一个动作优雅的小姑娘引起了我的注意。她大概七八岁,穿着花裙子,长发上扎着红色蝴蝶结,两只小手背在身后,神情专注地望着熙熙攘攘的行人。
那年代,中国人的着装颜色大多是藏蓝军绿。在一片单调的色彩中,小姑娘显得很扎眼。我禁不住走到她背后,调整好相机的快门和光圈,记录下《背手小姑娘》的照片。那一瞬间,我和小姑娘都在用自己的视角看世界。时隔三十年后,我把照片发到自媒体上,被不少官方和网络媒体转载,希望寻找那位小姑娘,也是寻找时代和青春的记忆,想听她讲讲生活变迁的故事……
20世纪80年代末,我在大学校园举办“大别山,你听”摄影展览的部分图片。简单的黑白影像,记录了不可再生的瞬间和故事,也留下那个年代苦涩而温暖的记忆
1988年,湖北洪湖,水上小学。学生们招手告别时,我按动快门。并不完美的影像,却留下温暖的故事
现在许多革命老区的生活都好了,过去可不行。1988年暑假,我跟同学回到他们的家乡,安徽大别山革命老区的金寨以及滁州等地农村。那时的农村真穷,家家是土坯房,屋里没有像样的家具。从小长在京郊的我,对农村有感情。从北京到山村,巨大的城乡落差,吸引着我将镜头对准这里的土地和百姓。那些天,我时常拿着相机在村里转着拍照,门口的鸡娃、给孩子喂奶的母亲、赶牛的男孩、赶集卖菜的老人……镜头里的人们尽管贫困但挺亲切,私下以为,拍摄民众的生活比拍那些花草有意思。对焦在大别山时,我似乎找到了摄影的感觉和焦点。
从安徽归来,和同学躲到暗房冲洗,从中挑选了三十多张照片,在校园橱窗里举办了小型摄影展“大别山,你听”。那时拍照水平不高,相机和照片冲洗条件也差,许多照片清晰度、影调反差不理想,但一张张黑白分明的影像,记录了那个时代大别山区民众生活的状态,许多城市里的同学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照片,也很感慨。朋友说,比起现在的美轮美奂的影像,那些纪实原生态的照片更有看头,更有价值。
1988年夏天,我和同学到新华社湖北分社实习。跟着老摄影记者到武汉、洪湖、秭归、宜昌等地采访。在葛洲坝、清江隔河岩工地一住半个月。老记者登高爬梯,拍起照片很玩命,给我们树立了榜样。
1988年夏,武汉东湖,跳交谊舞。照片记录了改革开放初期的那些事
实习中,我们采访拍摄过不少感人的场景。比如,我们采访车每到农村,总有孩子跑过来,争着看我们的吉普车和相机,眼神中充满了对美好生活的期待。去洪湖采访“水上小学”,在随风晃动的船上拍摄学生上课,聚焦都费劲。离开时,我转头拍下师生们站在船头招手的瞬间,同时也留下对他们的默默祝福。
摄影可以帮助摄影者认识社会、改变观念。大学期间我走过十多个省市,不仅拍图片,还记录下上万字的笔记。从学校的小课堂走进社会大课堂,人的视野宽了,见识广了,摄影的想法也渐渐发生变化。刚拿相机时,喜欢拍拍花草和美的东西,讲究构图和光影效果,追求艺术感受和形式之美。经过社会实践,想法发生了变化,摄影的视角逐渐转向关注社会现实生活。我们这代人有家国情怀,总觉得摄影该为社会和民众服务。
1989年秋天,刚到新华社工作不久,我去首钢采访下基层锻炼的同学,拍摄大学毕业生跟老工人学车床技术的照片被《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以“走进社会大课堂”为题在头版采用。这张照片被认为是最早反映大学毕业生下基层锻炼的新闻照片。还没来得及高兴,那年底,我就被派往新华社甘肃分社实习锻炼。
1989年,北京,刚毕业的大学生在首钢公司学习车床技术。学生走进社会大课堂,体验现实的丰富和多样。当年的工业摄影大多是“机器+人”的模式
刚到分社,白天在办公室上班,晚上大楼里只剩我一人,看书、看照片、写文章。夏天和老同学跑去“漂黄河”。在那儿认识一位姓沈的七十岁老人,曾患肝硬化无药可治,走投无路时来到黄河边坚持锻炼多年,后来身体挺棒。我被眼前的老人感动了,便跟随着他拍了一组摄影专题,从黄河边锻炼拍到他家中的生活。
1990年,甘肃兰州,黄河边的吸烟人、水车和群山。往事并不如烟,有些纪实影像也具有文学抒情的意味
1990年,外国老式汽车拉力队来到兰州。中国人看外国人新鲜,外国人看中国人好奇,老照片带给人们许多过去和现实的联想和思考
在兰州时,有时间我就背着相机出去转,北到白塔山,南到皋兰山,从西固到雁滩,抓拍城市的街头、百姓的生活和黄河边的羊群。去黄河边拍摄水车时,我特意选择以黄河和水车为背景,拍下一位戴草帽人抽烟沉思的镜头,烟雾弥散,黄河滚滚,似乎在诉说岁月的故事。
当时我从总社借了台旧的尼康FM,配35—70mm、80—200mm镜头。其中,前者的成像和透视效果最符合人们眼睛观看的正常视角,一般拍摄时用途最广。后者则主要用于抓拍特写或距离较远的对象,比如人物、花卉特写等。同时,我还借了台120禄莱双镜头反光相机,端在手里从上往下看着取景,底片大,成像好,影调细腻。我用它拍摄了一些风光和人物肖像,但用起来很麻烦,不利于抓拍,用了几次就没再用。
实习期间,我多次沿河西走廊,到敦煌、嘉峪关、张掖、武威采访,聚焦过古丝绸之路上的长城遗迹、“西出阳关无故人”的大漠孤烟、嘉峪关长城下仰首挺立的骆驼,以及天山脚下草原上奔驰的骏马……
那时拍照的热情很高,却不小心遇到了麻烦。刚到分社,省里领导来慰问。我拎着相机从院里追拍到屋里,不时地变换角度抓拍,被一位老同志批评为“瞎跑瞎拍”。老同志的摄影观念和年轻人不同。许多人刚干摄影时,难免有时“瞎跑”,但不都是“瞎拍”,每个人拍照都有各自的想法。另外,那年春天,去乡下采访中国第一个试管婴儿。采访归来,人家冲洗照片发稿,我看着眼馋,随手写了篇几百字的特写,被斥责为不务正业,此后也没有了发照片的机会。从中切身感受到,刚工作时拍照很积极,但不懂人情世故,难免会付出代价。早在新华社湖北分社实习时,老记者花铠曾说我像匹野马,勤奋好动,适合干摄影,但要套个“马笼头”。
1990年在甘肃的一年,我拍了上千张照片,却难得发表。唯一见报的照片刊登在《半月谈》维文版上。那是去陇南山区拍摄的一组反映当地干部带领农民脱贫致富的照片,为了拍照片,跟着人家在山上山下转了好几天,翻山越岭,流了不少汗。那组照片的剪报一直保存着。从上大学开始,我就有剪报的习惯。后来,发表照片的剪报贴了厚厚的几大本。对摄影记者来说,及时整理照片的采用情况,总结分析拍摄的得与失,对以后的拍摄大有好处。
1990年,甘肃陇南山区,我拍摄的老党员带领民众改造荒山、脱贫致富的组照刊登在《半月谈》杂志维文版上。拍摄重要,发表也是硬道理。那时没有网络,摄影人做梦都想在报纸上发照片
照片发不成,只好去写文字。于是,我就变成了兼职的文字记者,边采访,边拍照,边写文章。一年下来,消息、杂记在报刊上发了几十篇,还写过《纪念照的拍摄》等随笔短文。后来分社副社长带我到宁夏西海固采访西部移民,拍照片,发内参,稿件还得到中央领导的批示。同时还懂得了,“造血式”的产业教育扶贫比“输血式”的给钱给物更有效。后来同事说我爱写文章,其实那是当年被逼出来的。
在甘肃跑得最多的是贫困山区,如“苦甲天下”的河西、定西、陇西等地,用镜头记录了西北贫困现状、人与自然抗争以及扶贫开发。在定西山区采访学校,破烂的土坯房里,代课老师坚持给几十个学生上课。钻进天水黄土坡上的窑洞,一家几口人合盖一床被子,让人不忍按下快门。有一次去严重缺水的会宁县,住在大学同学家的土坯房里,看到村里每家院里都挖了个水窖,积攒点儿雨水,一盆水反复用。拍下这些镜头,我对中国国情有了更多的认知。
1990年,甘肃会宁。给窑洞前的老两口照相,照片背后有老人家说不尽的往事
分社老记者带我到秦巴山地的康县采访中药研究所。研究所建在深山沟里,只有几个人、几间砖房。一次,科研人员去山上采集中草药做研究,我们为拍到理想的画面,一手抓着灌木枝条,一手端着相机拍照。采访时跟老记者能学到不少东西。一天晚上,借着油灯拍人家搞科研,那时胶卷感光度低,昏暗光线下需要长时间曝光。只能握紧相机倚靠在墙边用慢门拍摄。山风从门缝中钻进来,画面中的油灯不停地晃动。
实习期间,除了采访拍摄可能发稿的照片,我还有意识记录些民众贫困生活的场景。但是,摄影很难一心二用,加上那时观念的局限,也错过了不少应该记录的画面和场景。倘若当时思想观念再开放些,或许能留下更多有意义的图片资料。
同样是拍贫困地区,摄影家解海龙就干得漂亮。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他坚持以“贫困农村孩子上学难”为主题,拍了上百所学校。他拍的《大眼睛》成为“希望工程”标志性图片,那些照片不仅帮助了千百万农村孩子,也给当代纪实摄影留下珍贵的影像。多年前和解海龙一起采访时,问及他当年的拍摄想法,他笑着说是“赶上了”。其实,照片的成功首先源于摄影者找准了主题并坚持拍摄,其次是拍摄的瞬间、构图和光线十分精到,视觉感染力强。再有“希望工程”项目的平台和支持,使摄影与社会公益有效衔接,大大提升了纪实摄影作品的影响力。
我要上学(解海龙摄)。《大眼睛》等希望工程系列摄影作品,成为当代纪实摄影的成功案例
如今回想,只要勤奋些,多跑、多学、多拍就会有所收获。那一年,我在甘肃拍摄了不少有价值的照片,锻炼了不怕吃苦和深入采访的能力,同时也锻炼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