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那一身绿军装

我像所有十七八岁参军的年轻人一样，是怀着自己心中的英雄梦想以及对部队的渴慕与向往，一头扎进军旅的。也许当时并不清楚这已是人生选择的明确方向，将终我一生，不变不移。

“文化大革命”开始后，各个中学都有工作组进驻，104中学的工作组正好是解放军。我作为学生会副主席，有机会向解放军同志学习和交流。看着那一身绿军装，我天真地问他们：“我想当兵，有机会吗？”工作组的同志说，现在没有招兵的。而后不久，解放军工作组撤走了。到了1968年，我和几个同学参军的愿望更强烈了。学着电影里表决心的做法，我们刺破手指头，每人写了一份血书。找不到上交决心的门路，就找到了一个卫戍区部队，跟站岗的警卫战士说，我们想当兵保卫祖国。门岗战士拦着不让我们进去，但收下了我们的血书。

当时我已经年满18岁。18岁，意味着成人。带着妹妹们生活多年，我没有庆祝过生日，但这一年，我隐隐约约意识到，人生需要改变，18岁的我需要破茧成蝶，走上新的道路。

彷徨之际，1968年夏天，征兵通知下到了学校。我马上报名，参加政审和体检。很快结果出来了，两千多名学生的104中学最终送走了两名女兵，其中一个就是我。

那一年，大妹妹14岁，小妹妹11岁。她们两个成了我最大的牵绊。我找到街道办事处的李树从主任，跟他请示商量，这兵能不能去当。李主任当场就表态：“向党，你放心大胆去当兵，妹妹们交给我们，让她们每天到街道办事处食堂来吃饭。”我一听大喜过望，在食堂吃的比我在家操办的生活还要好得多啊，妹妹的生活有政府照顾我心里踏实了。

妹妹们支持我走，又舍不得我走。部队领导到我家里审查的时候，来人问妹妹：“姐姐去部队你们同意吗？”大妹妹回答说：“同意，保卫国家啊！”“你们想吗？”两个妹妹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但不敢掉下来，怕拖了姐姐的后腿，只是一个劲地点头。

启程离家的日子到了。夏姨带着妹妹们去送我，出门前给了我7块钱做路费。我趁她不注意，把钱塞到了大妹的口袋里。小妹妹执意要帮我背包，那会儿我的行李很少，就是一个军挎包，她个子矮小，挎包背在身上直打她的小腿。

到了永定门火车站，我必须和妹妹们、和我的故乡北京挥手告别了。18年，我从未离开过这里。火车站到处都是送行的人群，离别时热烈、喧闹的场景感染了我，我和妹妹边道别边流泪，同行的夏姨也泪水涟涟。登车之后，小妹妹在车下大声喊着：“姐姐，姐姐！”妹妹跟着启动的车一起跑着，载着新兵的列车加速驰骋起来，我的视线被泪水遮住了。我的手使劲地向妹妹挥啊、挥啊，我的心里好像放起了风筝飘啊、飘啊……

我当兵了！我仿佛沉浸在梦游的感觉中，孤儿周向党将成为解放军了，真不可思议！我从此要去向辽阔的远方，去向高远的天空。第一次离开家，觉得哪里都新鲜。以前没有出过远门，那一次可过了把坐火车的瘾，火车一路向南飞驰，我坐在靠窗的位置上，趴在车窗上看外面的树木一扫而过，房屋、工厂都倒退着消失在远方。我跟个孩子一样心里有些忐忑，更多的是对未来生活的揣摩踌躇。列车前方，等待我的到底是什么样的生活呢？

上车之前我们领到了没有领章帽徽的新军装，放眼望去，整个车厢是一丛丛耀眼的新绿。第一次穿上军装，我异常激动。对于当兵的人，相当于脱胎换骨的开始。有一首歌叫《当兵的历史》，歌中有如下一段歌词：

十八岁十八岁

我参军到部队

红红的领花映着我开花的年岁

虽然没戴上呀大学校徽

我为我的选择高呼万岁

啊生命里有了当兵的历史

一辈子也不会感到懊悔

……

火车开动几个小时之后，我遭遇了当兵后的第一个尴尬。

当时我不知道，在火车上吃饭是要自己买的。我一摸兜，身上一分钱也没有，夏姨给的7块钱全留给妹妹了。我心里很清楚也养成了习惯，必须照顾妹妹，我默默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尽量不要引起人们注意，同车的人去打饭时我就假装看窗外的风景。战友吃完了回来后问我，我就说吃过了，还好都是新兵，大家都不熟悉，容易混过去。

第一顿、第二顿，大家并没有发觉我的异样，等到了晚上，该吃第三顿饭了，最终没有逃过部队领导的眼睛。

“周向党，你怎么不吃饭呢？”

部队的领导问我，我说：“吃过了！”部队领导看着我的样子也没有问什么，一个劲地向我道歉说：“对不起！疏忽了，疏忽了！津贴费忘了发给你们。”

部队领导马上去打了饭放在我面前，还给了我7块钱的津贴费，关切地让我快吃别凉了。那一顿饭，我是含着眼泪咽下去的。亲身体会到部队真是个温暖的大家庭！部队领导都是我的亲人！

火车行进了几天几夜，停到了昆明火车站。那时候北京没有直达火车，然后转车到贵州贵阳火车站。包括我在内的一批新战士下车了，剩下的大部分人留在了昆明，我们将分配到隶属贵州省军区的各个单位。

要下车了，我好像是被部队的领导们托举着传递出火车的。我们新兵前几天都是在贵州红色景点参观、学习。那会儿当兵特别光荣，部队把我们这些新战士当宝贝，生活的点点滴滴都有细致安排。原来在家很多事都是自己扛自己做主，一下子有了部队这个主心骨，我体会到了好久没有感受过的家的踏实与安宁。

穿上绿军装，学习的第一件事是打背包。一床软软的绿军被在带队干部手里，三下五除二，一个背包就打好了。我们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眼瞪小眼，不知如何是好。打背包是解放军的拿手活，我想到了电影里红军长征时一个个整整齐齐的背包。这打好的背包在我们眼中就像一件战利品，一会儿背在肩上，一会儿卸下来，一会儿又背在肩上，神气地走几步。

就在这一瞬间，我突然觉得自己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军人”这个词立刻取代了“孤儿”“学生”“老百姓”。虽然我一向要强，但没父没母的日子里，我把敏感和自卑深压在心底，展现的是不屈不挠的顽强。现在我是军人了，军人是打仗的，是保家卫国的，是保护老百姓的。这身绿军装赋予我一股昂扬的力量。我对自己说：“周向党，你从孤儿成长为新中国的解放军了！”

但我心里也有放不下的乡愁，那就是两个妹妹过得好吗？到部队不久，两个妹妹写信问我：“姐姐，你什么时候回来啊？你走之后，我们养了一只小母鸡，每天给鸡洗澡，晚上放在篮子里，还给它盖着小布睡觉，就等姐姐回家杀了给你吃。”

看了妹妹的信，晚上睡觉时我把头埋进被窝里，眼泪默默地流。 +dX4SOTbXOopgquanlxiwpItZ7yetyyaiJ+1kkUVSgt9obr2SOI4TX5L3plJCGn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