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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宫中到处都是节日景象。从长秋门到内谒者署门的甬道两侧遍插彩旗，每面彩旗下肃立着一名服饰鲜亮的三署卫士。金碧辉煌的各殿也都是红灯高悬，彩旗飘扬。

众朝臣以御史大夫赵尧为首已先入端门登上未央前殿去候驾，萧何、张良、叔孙通、吕释之等一干老臣则去长秋门恭迎皇帝陛下。

这时，刘邦在皇后和太子及一帮太监、宫女的簇拥下，来到了长秋门。刘邦一见在那儿恭迎他的老臣们，急忙下了茵舆，互致问候后，便一起向未央前殿走去。

刘邦的心情是愉快的。从贫穷质朴的家乡沛县一直到雍容华贵的长安皇宫，他都一直沉浸在这种心境之中，虽然他也有过一时的不安和忧郁，然而在这隆重热烈的场面中，他还是抛弃了烦恼。

众人走近金华殿，刘邦注意到那里的栋梁门窗都漆画一新。萧何告诉他，在接到圣驾回銮消息的当天，皇后就令人彻底清扫两宫，组织工匠将各殿及宫中各处亭榭台阁维修粉饰一新。特别是未央前殿和圣上日常起坐、处理国务的宣明殿，更是刻意整饰。刘邦感慨道：

“唉！我每次出征归来，总是有劳诸卿，真是教我感激不尽啊！我是得诸位贤卿辅佐，才能创此帝业。而定鼎关中，建设两宫，制定律令，行政天下，更赖诸卿。”说罢，刘邦还向萧何、张良、叔孙通等大臣拱手致了谢意。

这时，他们来到了巍峨的未央前殿。

楚汉战争之后，刘邦在汜水之阳即皇帝位，因关中残破而打算定鼎洛阳。这时有个叫娄敬的车夫路过洛阳，听说其事便求见刘邦，献策说，秦地被山带河，四周有关塞之固可守，猝然有变，百万之众立可具备。凭借秦之基业，利用其肥沃的土地，此即所谓万物所聚的天府之国。陛下入关建都，即使山东发生叛乱，秦之故地仍可保全，有如扼住天下的咽喉。刘邦的主要大臣都是山东人，主张在洛阳建都，所以都反对娄敬之论。但张良却认为娄敬之说有理，他向刘邦进言，洛阳四周虽有山河之固，但地区狭小，土地贫瘠，四面受敌，非用武之地。而关中左有殽山、函谷，右有陇山、岷山，沃野千里；南有巴蜀之富，北有边塞畜牧之利。三面可凭险而守，只需从东面控制诸侯。诸侯安定，可沿黄河、渭水运输物资供给京师。诸侯有变，顺流而下，足以输送军队和辎重。这就是所谓的“金城千里，天府之国”。刘邦纳言，即西入关，定秦之长安乡为其都城。起初，刘邦住在残破的秦朝栎阳离宫。两年后，便在蓬蒿塞途，蛇鼠栖止的兴乐宫废墟上建起了由临华殿、宣德殿、长信殿、长秋殿、永宁殿、永寿殿、鸿台、钟室等十四座楼台殿阁组成的长乐宫。这给天府之国的关中地区重新添上了富贵盎然的绚烂色彩。但是与秦始皇帝的四百座宫观殿阁相比，甚至就是与原来的兴乐宫相比，长乐宫也仍然显得规制太小。有几座旧殿基址，只不过是去除刺眼的断梁斜柱、碎砖乱瓦，以小小亭子充数而已。它不足以壮帝威。于是，便在长乐宫西侧一里外的地方，疏浚旧塘，开挖新渠，铲平小路，铺垫通衢；栽奇花异树取代荆榛蒲草，畜珍禽贵兽顶替蛇鼠狼虫，终于矗立起一座气势宏伟的未央宫。在未央宫之北，又利用前朝的一座殿址修筑了太子宫，又称作北宫。建筑不多，但院落不小，还有一座小山，可供太子瞻顾全城。山前是太子走马射箭的小校场。在两宫及北宫拔地而起的同时，贵族宅邸、勋臣公馆、官寺监狱、市井民居、商店列肆、工匠作坊等纷然杂陈于两宫之北，直达渭水之滨。

未央宫位于城西南隅，高踞龙首山，瞰临整个长安城，是一个巨大的建筑组群。其主体是未央前殿，巃嵸崔嵬，气势磅礴，与秦皇的阿房宫一样雄伟壮丽。围绕着前殿，一座座宫殿、台榭、楼阁、堂观，如众星之与皓月，金碧辉煌；而池塘渠湖与山林园囿、直道曲径巧妙配合，相得益彰。嘉木树庭，芳草如织，花开四季，飞鸟如云。

这个庞大的建筑群分成三部分。举行朝廷大典的未央宫前殿这一组建筑位于最南端。前殿矗立于高台之上，东西长五十丈，进深十五丈，高达三十五丈，以木兰为棼橑，文杏为梁柱。金铺玉户，华攘碧珰，雕楹玉磶，重轩镂槛，青琐丹墀，左墄右平；黄金为壁带，间以和氏珍玉。前有端门，后有内谒者署门，东建宜明殿、玉堂殿，西筑清凉股、广明殿。中部以麒麟殿和三重檐的麒麟阁为主。其东有承明殿、金华殿，西北有沧池，池中有渐台；又有天禄阁、石渠阁隔池相对，藏有大量图书典籍。沧池北流，从长秋门西侧进入后宫，即未央宫的北部，是为飞渠。飞渠东西建有椒房、眙阳、飞翔、增城、合欢、兰林、披香、凤凰、鸳鸯等九殿。

两陛下及太子殿下和元勋大臣们还没走到端门前，站在门前的太祝令丞的属掾便高喊着：“圣驾到！”在第一层平台上的乐队立即击鼓奏乐。庄重的《永至》乐声使刘邦为之一震。他停住脚步，扶一下竹皮冠。皇后立即回头示意绮雪，她立即上前给皇上掸了掸龙袍，把衣服的下摆抻抻平。刘邦由太子搀扶登上端门的台阶。郎中令首先在殿门里向两陛下及太子殿下礼拜，两厢卫士也都插手扶戟敬礼。郎中令作为前导，每走几步，两边的官员们就有一批人下跪礼拜，山呼万岁，《永至》乐一遍又一遍地反复演奏。当刘邦踏上最高一级雕着花纹的御阶时，乐队又奏起了《登歌》。直到刘邦与吕雉先后登上了君临天下的宝座，乐声才止。

首先是太子趋前礼拜，然后是元勋大臣礼拜。太子上了高台，侍立在父亲的身旁。元勋大臣受到赐座的殊荣。接着以赵尧为首的文武百官齐刷刷地跪下，在太祝的口令下行三拜九叩首并山呼万岁的大礼。

赵尧向皇上做了一篇洋洋洒洒的歌功颂德的奏章。这是奉萧何之命并代表百官而做的。

待赵尧念完奏章，刘邦便起身离座。按照程序，他现在要到玉堂殿去。他要在那儿接见诸宫夫人，和众臣欢宴。

玉堂南北两殿相向。南殿如轩，飞檐高昂，平台宽敞；北殿为堂，峻宇雕墙，深阁回廊。殿内、院中，甚至散落于花间树下或渠旁池上的亭榭皆以白玉铺地，故此得名。等候接见的各宫夫人、美人、良人等早已在玉堂殿院中排了班次。

两陛下及太子在相国等众位勋臣及文武百官的陪同下，来到玉堂殿，妃嫔们行大礼参拜，山呼万岁。

在皇上和皇后走近妃嫔们时，她们一个个又伏地磕头礼拜。皇上向她们点着头，皇后也微笑着，偶尔还和她们中的某一人说上一两句话。她注意到戚姬也在人群中。

这时，皇上在人群中看到了管夫人和赵子儿夫人，不禁记起了早年在馆陶时和她们的几夕欢爱。如今她们都已年老，仿佛多年没有见过了。他走到她们两人面前，问道：“你们还都好吗？”

“好……好！陛下！好……好！”两位夫人嘴唇哆嗦着，一下子就激动得流出了泪。她们从未得过专宠，几夕欢爱之后，就被他忘记了。如今总算听到他的一句问候，知道他还记得她们，怎么能不激动呢！

“薄夫人呢？她怎么不见？”他忽然记起和她们在一起的薄氏。当时她们是三个形影不离的少女。

“圣上好健忘啊！”吕后在旁笑说道，“我可是向圣上奏禀过，薄夫人随我们四皇儿刘恒去了晋阳。”

“噢！是的！是的！”刘邦这才回想了起来，他又转向管夫人和赵子儿夫人说道，“你们有空可常到宣明殿走走。”

在接受石美人的礼拜时，皇上深情地注视着她：“你，你还好吗？”

“谢陛下眷顾之恩，臣妾很好！”石美人平静地回答。

她曾一度得宠，并也曾有幸侍奉他于军中。不过因她没福享受做母亲的欢乐，已失去夺宠争胜之心，更不希望使自己平静的活寡生活卷进烦恼的波涛中去。她不叫自己流露出任何企盼的神情。

这时，吕雉也问道：

“啊！石美人，你的老母亲还好吗？”

“谢皇后关怀！臣妾老母尚好。”

“有什么难处，可随时告诉我。”

“谢陛下！”

在皇上和石美人说话的当儿，皇后又一眼瞥见了站在人群中的唐山夫人。她衣着淡雅素洁，极少华饰，但那一双眼睛却明如秋水，两条细眉弯如新月，双鬟高髻油黑发高，姿色鲜艳，风流俊雅仍然不减当年，仿佛岁月的流逝对她不起什么影响一般。她十二岁时就被选入齐王宫里，两年后，齐国灭亡，她流落于历下，后来得幸于沛公，却又历尽了悲欢离合。刘邦看到唐山夫人，不禁抚今追昔，心里又有了一番感叹。唐山夫人却是躲在众妃后，低头不语。

这一切，都让跟在皇上身后的吕后看在眼里，禁不住心里一动。她又瞟了一眼站在人们后面的戚姬，然后回头低声吩咐绮雪：马上去知会大乐官制氏，待会儿在庆典上安排《房中乐》这个节目。这是唐山夫人早年的杰作。

绮雪用不解的眼神望着皇后，她不明白皇后何以想到要这样做。

“快去！”皇后用不容置喙的口气吩咐道。她这么做是有目的的，但她却不想告诉任何人。

宴会在欢乐的气氛中开始了。

上菜的太监和宫女们在各个席次之间来往穿梭。

刘邦举杯对萧何和张良说道：“真的凯旋是在哪一天呢？”

萧何举杯答道：“今天臣等能与陛下同席共饮就比什么样的凯旋都更重要！”

张良也说道：“臣闻舜命九官，济济相让，和之至也。众贤和于朝，则万物和于野。故诗曰：‘有来雍雍，至止肃肃，相维辟公，天事穆穆。’相国之言是也！”

刘邦拊掌大笑起来。

遍斟之后，刘邦就叫儿子坐在他的几前。刘盈立即离座跪在白玉石板地上。皇后身后的绮雪急忙拿了两个圆绣垫，想悄悄递过去。恰在这时，皇后身旁的威姬已将自己的坐垫送给了刘盈。绮雪又忙把坐垫送给了戚姬。

这时，刘邦对萧何说：“不是准备了节目吗？那就开始吧！”

萧何就向侍立在一旁的大乐官制氏示了意。一片急鼓慢祝的击乐声响了起来，接着金、石、丝、竹、匏、土、革、木八音骤起，四十名戴赤帻、蒙熊皮、披玄衣、着朱裳，手持干戈戚扬 ^[1] 弓矢的雄壮武士跳跃上场。这是大乐官制氏为颂扬皇上削平区宇的赫赫战功而编排的《武德舞》。

刘邦振奋了。就如一匹久经沙场的老马，一闻咚咚战鼓便奋鬃长嘶，仍欲驰骋一番再显身手一样。他高兴得拊掌大笑，满面生辉，不时捧杯。文武官员们应和着他的笑声和掌声也大笑和鼓掌。他们绝大多数毕竟也是征战沙场的老手，久藏金屋的妃嫔们，平日所见多是高髻长裳的裙钗或黄衣拱肩的阉宦，此刻亦为这雄壮健美的赳赳武夫而尽情地欢笑。

笑声和掌声鼓励了舞者。舞者随着乐师们的钟磬鼓柷节奏的加速和琴箫笙缶旋律的激扬，奔腾、旋转、交锋、啸叫得更加有力和豪放了。他们奔腾时大厦震动，旋转时舞殿生风，交锋时武器铿锵作响，呼啸时春雷滚过太空。他们一下子就仿佛把观众带到声振江河势崩雷电的战场上去。

刘邦笑对张良说道：

“贤卿！看这《武德》之舞颇有九里山十面埋伏之势，真令人感奋！”

“是！陛下！臣亦有同惑。不期于庙堂之上竟能复见滔滔乌江之水。”

“嗯嗯！不错！滚滚乌江水，哀哀重瞳子。此乃子房先生运筹帷幄之功也！盈儿！跪请先生浮一大白！”

张良逊谢，不敢接受太子的敬奉，虽三让亦未尝沾唇。他回答皇上说：

“秦皇迫人之危其间不能容发，终致陈涉作难而天下影从。楚王自矜功伐，奋其私勇，轻用其锋，虽百战百胜而一败涂地。陛下法天弘道，包罗万象，养其全锋，平定海内，卒践帝祚。六合之中，非大圣熟能当此受命者乎？臣何功之有！”

“卿过谦了！拨乱世反之正，不待贤人一事无成！”

张良感谢皇上以贤者视己，道：

“诚然，自古圣人皆待贤者而成名。但仆不过是牛马走卒而已，并非……”

“何需‘但’书呵！”刘邦笑说道，“子房不受吾儿敬奉是怪我未亲自捧盏啊！”

刘盈又重以学生之礼给张良敬酒。他只好勉强饮了。这时头戴假面身着玄衣，手持籥翟鹭的舞伎跳起了《文始舞》。这是象征皇上在武功之后要提倡文治了。节奏舒缓的颂德之声代替了追亡逐北的战马嘶鸣。皇上看了一眼之后又向张良布让列鼎中的佳肴。张良敬谢不迭，却又不肯动箸。

“子房确已不食五谷了吗？”刘邦故作惊讶地问道。他指的是旧事。张良在洛阳时几次辞朝，欲效法春秋时的范蠡，功成身退，或随赤松子游。进入关中之后，服辟谷之药，静居行气，做导引功夫，自称不食五谷以养其浩然之气。赤松子，据说是神农时代的雨师，长生的神仙。张良愿弃人间事，随仙人远游。刘邦不准，勉强拜为太子少傅。他经常托病，不予政事，刘邦只好听之任之。

张良知其隐含嘲讽之意，却泰然答道：

“蒙皇上赐食，臣一月之间尚能食得数升五谷以养马齿。”

“哈哈哈……”刘邦爽朗地大笑起来，可是突然又收住笑声，竟有些伤感地转对萧何说道：“相国！看今日相聚远不如在洛阳时的盛况呵！朕异常思念远在各郡国及尚在征战的各位股肱啊！”

萧何安慰说：

“陛下！在外诸将虽未能于今日与陛下聚首欢宴，终是为陛下为朝廷尽职，他日自有相聚之期，可计日以待呵！”

“噢，对了！”刘邦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我等在此欢宴，远在外地者无可奈何，近者如安国侯仍不能相聚，实为憾事。当派人给安国侯送去一些肴馔才好！”

萧何颇为激动：“是是是……陛下隆恩浩荡，泽及万众，倒是老臣有所忽略了……”

赵尧在一旁心说自己费了大力气颂扬圣上的文治武功，圣上几无一语之褒，倒是念念不忘在外诸将和久不上朝的安国侯。他心里虽然这么想，表面上却还是抢先叫来了大官令，传达了皇上的旨意，命他准备一笼佳肴美馔及席上的各色点心和陈酿，即刻派人送去。

刘邦又高兴起来，赵尧的行事敏捷，善断庶务的才能也给他的豪兴又添了一份喜悦。他命令刘盈：“给相国和先生们敬馔！”太子立即站起来向相国、留侯、太傅、舅父、御史大夫等一一敬献。大官令又捧上一案肴馔，太子不待吩咐便给父亲和母亲敬献。吕雉又示意他给戚夫人、管夫人等敬献。几位夫人都慌忙起坐拜谢。刘邦又睃了一眼侧席上的妃嫔们，吕雉敏锐地揣测到皇上的心思，即吩咐儿子代表皇上和她本人给各位夫人敬酒。绮雪和绮雯立即抢前陪着太子到侧席上去。太子只给最前边的一位夫人敬了一杯酒，其余的便都由两个宫女代劳了。但各宫夫人却慌不迭地向两陛下和太子礼拜谢恩。注视着这一切的刘邦拈须微笑，微微地点着头。

吕雉从宴会一开始，就一直在注意着皇上的举动。昨晚皇上宿驾兰林殿一直使她怏怏不乐。皇上这次从前线归来，她还没有找到一个与之谈话的机会，对皇上心里所想她也无从探查。越是不知，便越是想知，而使她预感不祥的那些征兆，更教她寝食无味，忧心如焚。今日的玉堂殿盛宴，是她原先的安排，可此刻她也全然失去了欢乐的情绪。不知为什么，越是在这种欢乐的气氛中，她便越是感到潜伏着一种杀机，想到这一点，她便不寒而栗。刚才，她注意到皇上与留侯的谈话，她知道，皇上是器重这位已经退隐的老臣的，这倒也给她一点儿启示：若是想影响皇上，须得借重这些特殊人物才有用处。她在心里暗暗地记下了这一点。萧何的举动，使她很不高兴。她本来就很讨厌这个老头子。皇上出征，命太子监国，可那萧老头子却自恃权重，不听她的指挥，什么事都自作主张。最最使她气愤不过的，便是他竟决定将上林苑列为开放区，以笼络百姓。上林苑是什么地方？那是前朝皇帝的御用花园啊！可任凭她怎么反对，那老头子只是不理。皇帝归来的消息传来，她令人整饰各宫，筹办盛典，那萧老头子表面上不说，可心里说不定有多么反感哩！刚才他在皇上面前左一个这是皇后吩咐的，右一个这是皇后安排的，这究竟是赞扬她呢还是向皇上告状呢？她在心里痛恨着这个老头子，她在心里暗暗思忖着，得想个对付他的办法。

“哈……”传来一声欢快的笑语，打断了吕雉的遐想。她抬头望去，只见是众夫人在向皇上敬酒。吕雉在心里骂道：“贱货，瞧你们轻浮的！”可她却又注意到，独独那个“妖精”一个人坐在席边，不声不语。她知道正是那“妖精”在大庭广众面前装出来的正经稳重，她也就是凭着这本事才骗得皇上的专宠的。

这时，场上出现了一小队歌舞女，舞女们身着轻纱，飘然而至，在丝弦轻弹，竹管缓吹，檀板慢拍的细乐声中载舞载歌：

大孝备矣，休德昭清。高张四悬，乐充宫庭。芬树羽林，云景杳冥。金支秀华，庶旄翠旌。……

吕雉直着腰，聆听着这首当年唐山夫人在栎阳宫时所作的长诗。这个节目是她专意为皇上安排的。

皇上此时正在和相国说话，忽然听到这首熟悉的乐曲，不禁停下来盯着场上。他想不到在今天这样的盛宴上会出现这支歌。歌声使他想起了多少年前的一段生活，他下意识地侧过头去，瞟了过去的宠妃唐山夫人一眼。

唐山夫人本来对皇后召她到主宾席上陪坐就感到意外，现在又听到这首出自自己手笔的诗作，更是暗暗吃惊，她不知这到底是别无他意的安排呢，还是有什么特殊的用意。她感到很是紧张。她分明感到是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拉扯着她，逼使着她去参加一场她并不愿意参加的争斗。作为后宫失宠的女人，她熟知那种为争宠夺爱而想出来的各种各样的绝招，她知道这种斗争可以决定每一个人的命运，但同时又是残忍的、危险的、不择手段的。然而，她不同于后宫中几乎所有的女人，她知书达礼，更理解女儿们那特有的价值有时其实就是杀人的利剑。饮鸩止渴，她正是看穿了这一切之后才远避情场，离群索居的。想不到，今天这一曲幽歌，又将她硬扯了进来。但是想再叫她到皇上面前搔首弄姿，逞才献艺，唤起皇上旧情，分戚姬之宠，却未免看错了人。

皇皇鸿明，荡侯休德。嘉承天和，伊乐厥福……

歌舞仍在继续着。

坐在一边的吕后，细察着皇上脸上闪过的每一个表情。这时，她对皇上说：

“圣上，唐山夫人的歌诗辞藻华美，文意深奥，曲律流畅，舞姿典雅，且又温柔敦厚，富贵雍容，不单有我皇家气魄，亦远胜雅颂。那些乐工所制词曲怎能与此相比？以臣妾之意，从今日起应将此曲列入庙堂之作，让其代代流传，永不绝响，以彰后世！”

刘邦默默地点了点头。恰在这时，歌舞已阑珊，刘邦却有怏怏之感。吕雉忽回头对绮雪盼附道：“通知大乐官：重奏一遍！”

刘邦却止住了绮雪，说：“歌曲既已消尽，何必再作重复！”

吕后听了这话，心头不禁一颤：皇上这话是何意思？我本要借这一曲测知他的内心的，想不到他竟真的说出这样的话来。想到这儿，皇后不觉脊背上直有一股阴气向她袭来。

这时场上乐止舞停，上来两个扛短梯的人，将一条手指粗的红丝绳拴在两根大柱子的半腰上。一个小女子出来报节目：《踩丝绳舞》。人们热烈地鼓起了掌。

在钟钲丝竹的优雅乐曲声中，两名十五六岁的绳伎好像滑行一样分从两侧上场。她们穿着纯素雪白的蝉翼纱衣，一对翅膀从袖头连到裤角。她俩袅袅婷婷翩翩，轻盈如仙，满场飞旋，翼张翼弛似雪舞流风；羽飘羽凫若云追素练；转目四顾，光润玉颜。

突然旋律骤止，而急鼓如雨暴风狂，慢柷似闷雷惊天，编钟若潜龙出海，云磬像凤翔九重。观众正惊愕于音乐节奏的突变时，两少女忽如云雀腾空，倏然弃梯矗立于丝绳的两端。然后从丝绳两端颤颤悠悠地迎面走向中间。这时，乐队只剩下箫在低吟，琴在轻弹，仿佛那急管繁弦也能使她们坠落尘埃。她们两人在中间相会了。丝绳低垂，仿佛承受不住，离地面只有一人多高。她俩相对张臂，羽翼飘飘而剧抖；明眸顾盼，神态恍恍而难持。突然间，两舞女猛一回旋，丝绳剧烈摇晃，像风雨中一株柳丝，海浪中一条细绳。顿时琴瑟伴着箫籥，篪管和着笙竽，楚筑配着编钟，秦筝随着悬磬，竹笛横吹，箜篌竖弹，如大海波涛汹涌而来。她们运力摆动丝绳，推波助澜。她们应和着旋律的快速节奏，翻腾跳跃，振翼奋飞，若浪花堆雪，如流风追月。

满堂的文武百官一个个都瞠目结舌，都为这两个踩绳少女的绝妙舞技所震慑、所倾倒。连皇上和皇后也格外对她们赐以青睐。

这时人们突然不约而同地“啊”的一声惊叫，原来踩绳少女暗暗控制丝绳的摆动，一刹那间，一个将另一个托起而交换了位置。她们在掌声中，在急鼓慢柷和剧烈摆动的丝绳上突然像鹞子翻身一样跳落地面，并像一对蝴蝶翩翩飞舞到两陛下面前，齐颂万寿无疆！顿时传来满堂的掌声。

当两个绳伎向皇上叩谢恩赏时，吕雉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了一个念头：凡事要想取得成功，大概都得像这走丝绳一样，需要冒一些风险：风险愈大，获利也就愈大！

[1] 干，即盾；戚，本为，像斧；扬，钺的古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