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在大太监张释和宫长绮雪的簇拥下跨过了殿门,走下台阶。戚姬慌忙恭迎。皇后进入殿中,她又率领宫女们正式参拜。参拜一毕,皇后离开了御座,走到戚姬的跟前:
“好贤妹呀,快请起!请你也受我一拜吧!”吕雉笑容可掬地搀扶起她,并屈身一福。戚姬慌忙又下跪。皇后又搀起她来,笑说道:“怎这么多礼呀!那不反倒使一家人显得生分了吗?”皇后牵着戚姬的手,要和她一起在御座上坐下。戚姬说什么也不肯,只是侧着身子站在她的面前。只听皇后说道:“皇上这么快恢复了健康,又顺利地回到长安,多亏着贤妹呀!你不单是为我分了忧,也是为国分了忧啊!这叫我怎么感谢你呀!”
这时绮雪等四个人从小太监手中接过事先准备好的礼物,向戚姬下跪献上。戚姬一看,这礼物是十二匹绫罗锦缎,花色鲜艳得叫人眼花缭乱。
“臣妾侍奉圣上是本分,怎敢领受陛下的重赏呀!”戚姬对吕后说。
“咳!这是怎么说?”皇后故意嗔怒着。
戚姬这才跪谢:“谢陛下恩赏!祝陛下万岁万万岁!”
“快不要这样多礼!”
戚姬又磕下头去,才接过佩兰手中的礼物。
皇后又叫来丫头们,说昨晚上的赏赐是没有准备的,不过是把绮雪等人的衣服拿来让她们御寒的。也给她们四人共赏了十二匹衣料。
这时皇上走了出来。他在皇后进入殿中之前就已醒来,在梳洗时他听见了殿中的说话。
皇后向皇上礼拜和问安后,就与皇上同坐在御座上。戚姬又率宫女和太监们向两陛下跪拜问安。她在礼节上一向谨小慎微,尤其是在这样的场合下。她启请两陛下到东内间叙话,自己便率兰林殿的宫女们去了厨房。
皇后对皇上重复了她对戚姬当面说过的感谢的话,赞扬戚姬尽心竭力地照顾皇上,为她分忧,为国分忧,使她感到特别放心。
一会儿,戚姬带着佩兰等人提壶捧案,给皇上和皇后端上了果酒点心。吕后忙说:“哎呀,我已经吃过了!”
“臣妾匆促间不及准备,请陛下赏恩!”戚姬向吕后磕头恭请。
“我说贤妹呀,一家人不要多礼!别讲那么多繁文缛节。”她把戚姬拽到她的身边,“好!我们一道陪皇上喝一杯酒!”
戚姬忙给皇上和皇后斟上了酒,皇后把一只空杯子放在她面前,她不得已,也给自己斟了一点儿。她又叫佩兰:“好好招待大谒者和各位宫长姐妹!”
刘邦默默地观赏这一切,微笑着。他觉得昨晚上妻子命人给他预备茵舆,悻倖地告辞而去,颇有怨愤之意。而现在却又谈笑风生,似乎不存芥蒂,她心里在想什么呢?
正想到这儿,又听见吕后说:“戚妹妹多次伴驾出征,没出过一次差错。这次伴驾出征偏偏遇见皇上负伤。要是换了我,怕是除了哭就没有别的章法了。可戚妹妹稳得住。这就叫作表壮不如里壮!再说戚妹妹在宫里,从洛阳到栎阳,从长乐到未央,从不惹是生非。后宫里女人多,闲话难免没有,可就是没有戚妹妹的。圣上,以我之见,应当给夫人加一个封号。”
没等吕后往下说,戚姬便磕下头去,伏在毡罽上说道:“臣妾只要侍奉两陛下,就是最大的愿望!皇上伤病,臣妾不能以身代之,圣后不罪臣妾,臣妾已感恩戴德,虽结草衔环也难报答。臣妾无功受赏,万死也不敢领受!”
戚姬说着又连连磕了三个头。她仿佛吃一口蜜裹黄连,甜在外头,可苦在心里。皇后明明是恨她,可偏要如此捧她。
刘邦沉默不语。他知道皇后妒忌戚姬。回长安之前,他曾幻想着妻妾和谐;回来之后,以他所见,他觉得皇后变得宽容了。但从刚才这一番话中,他感觉出了皇后的造作和虚情假意。他看了一眼伏在地上的戚姬,他理会了皇后这番话中的用意。他思索了一下,说道:
“战事未停,兵戈未息,其左券谁握还没分晓,我因伤病中道而返,浴血将士尚未加封,倒先封及后宫,股肱大臣怎么想?前线将士怎么想?”
“这是家事,谁管得着?”
“以后再议吧!”
“那也好!”吕雉说了一声,便朝殿外望了一眼。她曾吩咐东宫西司马门司马:太子一进宫就叫他到兰林殿来。可为什么到此刻还不来?
这时,大谒者令襄章走了进来。他奉相国之命来请两陛下的旨意:为祝贺皇上胜利归京,午时的盛宴是设在哪一座殿里?。
“设在未央前殿!”皇后答道。
但刘邦却沉吟了一忽儿说道:
“大功未成,诸将未归,既非饮至,又非大典,我看还是设在玉堂殿吧!”继而一想,犯不着为这种小事,弄得她难堪,就又说道:“由你安排……”
皇后一阵高兴,毕竟自己是这里的主人,不过她又觉得不必过分坚持己见,便命襄章去传旨,并嘱咐欢庆皇上胜利归来的典礼改在未央玉堂殿进行。刘邦也同意了。他决定到宣明殿召见相国。
在长秋门里,太子殿下迎见了父母亲的茵舆。他惊慌地下了甬道跪地恭迎,叩问晨安。刘邦示意他起来。
“为什么这么晚才来给父皇陛下请安?”母亲训斥道。
“儿臣恐父皇陛下旅途疲劳,不敢过早来打扰。”刘盈嗫嚅地说。
“父皇没起床,就在宫门外跪候着!”吕雉的声音很严厉。
“是!母后陛下!儿臣遵旨!”刘盈低下头躬着身子小声回答。
刘邦侧过头看她一眼。觉得她严厉得出奇。再看儿子,他脸色红扑扑的,用五寸多长的玉簪别着金冠的发髻还在冒着汗气,倒不像是晚起的样子。他穿一身藕荷色的窄褃紧袖箭衣,腰系一条宽板带,衣裾提到膝盖以上,脚穿一双厚底黑色软缎带卍字的长靿战靴,好像是刚从校场上来。他刚想问他从哪里来,可皇后却又说道:
“我说过几回了:你的宫女要找死!这么冷的早晨就让你穿得这么单薄!”
“启母后陛下!儿臣把衣服搭在马背上了。骑马射箭穿大衣服不行。”
“你每天都骑马射箭吗?”刘邦问道。
“启父皇陛下!叔孙先生要求儿臣每日交卯即起,于箭亭前走马射箭约一时辰。”刘盈简短地回答。父亲时常征战于外,很少见面,总有些怯生生的;母亲的严厉则常使他手无所措。所以不敢多说话。
“把衣服穿上!”吕雉又命令道。
舍人樊璞急回头打发小太监去给太子取衣服。他的马匹拴在东司马里的未央厩。
“你箭射得怎么样啊?”刘邦又问。他对儿子能每天习武有些兴致。
“不太好!”刘盈小声答。
“ ?不太好,也就是说不很坏喽!”
“启陛下!”这时樊璞上前一步跪奏道,“方才太子殿下在箭亭前走马射箭,共射十余支全中靶心。”
“真的?”刘邦怀疑地看着樊璞。他知道他是樊哙的远房侄儿。更知道这些舍人们都会巴结主子,尽拣好听的话说。他又审视着儿子,似乎要从他的脸上看出樊璞的话有多少是可信的。
刘盈低头说:“儿臣箭艺不行,那靶是个静物,偶然射中而已。”
刘邦看得出,他没有撒谎,又问:“骑马射箭之外还做什么?”
“随师受业!”
“都学些什么功课?”
“读《诗》《书》《礼》《易》《春秋》。”
刘邦皱了一下眉头。他本不喜欢儒家,自己也从未仔细读过这些经典。但在选择师傅时他还是选择了叔孙通。因为先朝始大皇帝焚烧诸子百家书籍后又焚人的罪恶行径,使其儿子们不识起码的礼仪,骨肉相残,终致失国的经验教训,他不能不引以为戒。但他又觉得只学儒家经典亦非上乘。他又问:
“不学别的什么?”
“儿臣也时跟相国学习律令。”
“哦!”刘邦点了点头。
这时,刘盈的太监已经气喘吁吁地取来衣服。他急忙穿好并扣上玉带。但是皇后突然问道:
“你的玉佩呢?”
“启母后陛下!儿臣未戴。”
“成什么样子!还不回宫换衣服去!”
“父皇陛下……”刘盈嗫嚅着,不知怎么办了。
刘邦看一眼儿子。从他谈射箭、读书的情况来看,几个月不见,印象还不错。他现在更盼望如意,希望他们在一起,使他好好把他们考查考查。但使他不明白的是,皇后何以对儿子这么严厉?他想了想,说:“去吧!”
刘盈很想和父亲亲近。在他心目中,父亲是天神,而不是人们所说的天子。他希望得到父亲的亲切的爱抚,像在洛阳南宫时那样,但是这个机会一向太少、太少啊!
他埋头向父亲叩拜,起来时流露出一种眷恋和期望的神色,直到父亲的茵舆走远。
皇后的车驾和太子的紫骝马都在未央厩前等候着。
皇后的心情非常不愉快。刚才,她低声下气去俯就那个“妖精”——她在心里是这样咒骂的——不过是想给她点颜色看看,叫她不要太逞能了。同时也是为了试探皇上,讽喻皇上:不要专宠得太过分了!“那个妖精”——她在心里又一次诅咒她——确有心计,故意装出个胆战心惊的样子。心里还不知道装着什么鬼呢!顶使她恼火的是皇上。他不冷不热、不阴不阳,如果皇上按她方才在兰林殿里所请,真的加封了戚姬,她就有一百个办法叫她这根出头的椽子烂得不剩一点木渣渣。可他不准,他究竟是怎么算计的?不知为什么,她想起了前年的一桩旧事。皇上在庙堂上与臣下议论前朝政纲得失,忽提出改立储君之议,意欲废黜刘盈,册立如意。叔孙太傅为之谏诤,皇上不睬,众在朝大臣多不置喙,只有前御史大夫、汾阴使周昌激烈反对,迫使皇上寝其议。当时她感激周昌,并且为之下跪。迄今一想起来都为之脸红。当年跪于项王面前,她并不以为耻和辱,而以皇后之尊跪于臣子面前却是奇耻大辱,始终不愿再见周昌。今,周昌为赵王如意之相。据她所知,如意与周昌如今君臣相得,有如鱼水。如果现在皇上再提出废立之议,周昌还会像当年那样激烈反对吗?肯定不会的!仔细想来,当时周昌以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高位而为王国之相,似为左迁;其实不然,很可能是皇上的远谋深虑。这两年他绝口不谈储位之事,但却阴阴阳阳,谁能说他不是在暗中有所谋划,至少不能排除其可能性。昨晚回到长安,一头又扎进那“妖精”的怀里!一想起这些,她就益发觉得自己刚才的想法不是没有道理的了。她甚至觉得这便是一种征兆。
凤辇到达两宫之间的武库前,太子驱马到车旁告诉她说,他要回北宫换衣服去。
“急什么?进宫!”
她一走进长信殿的中殿,脚步未停,只稍一偏头,随之进殿的随从们立即刹住步。她带着儿子一直穿过中霤大殿进入总章内室。
这里是她的起坐之处。当初未央宫未筑起来时,皇上除在长乐宫的临华前殿举行大典和朝会之外,日常起居、与股肱大臣议事皆在长信殿,犹如在今天的未央宫宣明殿一样。未央宫成,太上皇驾崩,皇后不屑与诸妃为伍,遂迁回长乐宫。监国期间,时或于临华前殿接见臣工,长信殿则是其寝殿。长信殿三进院落,正殿在中院。日常诸妃请安,臣工奏事皆在前殿,中殿非一般人可涉足。这里的一切装潢和摆设都是巧夺天工的精美。总章内室用镂空的铜胎盘龙云纹、夹纱的挂落飞罩与中霤大殿隔开。嵌着明瓦的三交六椀菱花隔心窗户使室内特别明亮。靠东墙设置御座,座前是两幅紫色蜀锦大帐幔,从天棚一直垂落到织有莲荷盈盈河水涣涣的色彩艳丽的厚软的毡罽上,中间用金帐钩斜吊起来。御座上安放漆几,几上的白玉花瓶里插着忘了凋谢的菊花。御座前一个有托架的博山铜香炉里飘浮着一缕不断不乱不散的檀香,香味充满室中。用黄杨木根雕成蟠龙形的花盆架上,一株提前了时序的蜡梅正含苞待放。北墙巨幅壁画是用重彩描绘的后妃行乐图。壁画前一张矮长条几上摆着十来件稀世罕见的珍宝:妲己的玉簪;褒姒在骊山被俘时失落的翡翠镯;骊姬谮杀太子申生时夺下的玉佩;鬭榖於菟的虎尾;西施的奁匣;郑旦的团扇;吴王夫差的宝剑和吴钩;赵太后的宝镜;宣太后芈八子的羽冠;秦始皇的金爵和骊山陵里的金马等。每一件金石玉器和文玩都配以雕镂神工的紫檀或黄檀的底座和托架。另外还有几件始皇宫中的遗物:挂落飞罩下两具真人大小长跪不起的金女俑,彩绘天棚下的四盏明角宫灯和一脚独立嘴叼油盘的青铜仙鹤落地灯等,这些象征权力之物,当然只能由她占有并使用着。
她刚走到室中心,旋过身来对刘盈说道:
“你老大不小,说话就十七岁了。该懂点事情了吧!”皇后说这话时,态度已经和缓多了。
“妈妈……啊……母后陛下!”刘盈不知道母亲要对他说什么,心里仍然有点怯,“儿臣年幼无知,凡事都望,望母亲教诲!”
吕雉向挂落飞罩外睃了一眼,又说道:
“你进宫太晚了!”
“儿臣在校场走马射箭……”
“就知道你的箭!”吕后不耐烦地提高了声音说。
刘盈默默地低下头去,说:
“儿臣本以为父皇陛下在这里休息,待进殿之后才……”
“门司马没跟你说我叫你直接去兰林殿吗?”
“儿臣未见门司马。”
“该死的!”吕雉咬着牙骂宫门司马。又说:“你父亲不愿来长信殿休息,这意味什么你想过没有?”
“这——”他本要说没想过,但又怕受斥责。再说父亲去哪殿休息,他做儿子的又怎么能干涉呢?他沉吟不语了。
“你太不明事理了!”母亲恨恨地说。
她颓然地在御座上坐下来,盯盯地审视着已经移步到她面前的儿子,心里想到,现在该是叫他明白事情的时候了,请最有学问的儒家大师叔孙通教他读书不是为了叫他糊涂!光知道走马射箭,要成为项羽吗?项羽还知道要学万人敌!
这时,绮雯从幔帐后的一个小门——那是通向左耳室的一扇暗门——进来,手里端着一个小漆案,托着两只精雕细琢的玉杯,盛着参汤。她把一只杯子轻轻放在皇后身边的漆几上,然后转过身来把托盘举到刘盈的面前,那深情的眼睛偷偷地向他张望了一下。她托着空盘退到幔帐后边时不禁又向他瞥了一眼。
刘盈木然地端着玉杯,既没敢抬头也没敢抬起眼皮。这时听见母亲又说道:
“从我去庸城前线,我就疑惑你父亲对我们母子的态度。我担心他改储的心没死,我想我这猜测是不会错的。”
“父皇陛下在兰林殿里说了什么吗?”
“要等他亲口说明怕是什么事情都完了,你怎么这样糊涂!”
“可是父亲没有说明又怎么能知道呢?如果猜错了,不是要使父亲生气吗?”他嗫嚅地说。
“你是条扶不上墙的癞狗!”皇后突然暴怒起来,使劲儿把杯子往几上一蹾,参汤洒了出来。
绮雯闻声又跑了进来。她见太子跪着,急把杯子接了过去,这时才发现皇后的身上溅上了参汤。她顾不上去取巾帕,便跪下用衣袖擦拭。越擦拭,湿的面积越大。她惊慌地跑出总章内室,穿过中霤,到青阳内室去取衣裳。
这时皇后伤心地哭了起来,咬牙切齿地骂道:
“遭天杀的一群混账女人生出这些个孽子来,怎不都遭五雷殛了!你又偏偏是个不中用的东西,叫我依靠谁呀……”
绮雯和宫长绮雪赶了来,急忙给皇后更衣。绮雪劝慰道:
“请陛下息怒!太子殿下英才勤奋,天资聪明,孝顺尊亲。一时有不到之处,请陛下训诲。陛下保重御体要紧!”
吕雉慢慢擦去眼泪,长叹了一声:
“你还不赶快回去换衣服吗?”
刘盈默默地噙泪退出了长信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