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邦的车驾径直进入未央宫,皇后传命在金华殿为皇上举行非正式的小型接风宴会。刘邦很疲倦,宴会草草结束。群臣陛辞后,他斜靠在御座的引枕上懒洋洋地不动弹。吕雉说道:
“圣上鞍马劳顿,请早些歇息吧!”
刘邦“嗯”了一声,却没动弹。他看见刘盈站立在一边,就问:
“这几个月里你都做了些什么?”
“儿臣受业于太傅……”刘盈小声地说,神情有些胆怯,仿佛一堆话卡在喉咙里了。
“噢!”刘邦应了一声,打了个哈欠,“时辰不早了,回去休息吧!”
吕雉目送躬身退出殿去的儿子,瞥了一眼并不动身的丈夫。她明白了:他是不打算回长乐宫休息的。不由得在心中立即爆发起一股怨气和怒气。她的嘴唇蠕动着,脸色似乎都变了。但她还是忍住了,她用眼睛把周围的太监和宫女们睃了一眼,对未央少府令、大谒者令、大太监命令道:
“襄章!”
“小臣在!”大太监急趋至吕雉面前跪应道。
“给陛下预备茵舆 !”
襄章为之一愣,心说为什么要预备茵舆?他仰视着皇后既没应答也没有动。
这时长乐宫大谒者令、大太监张释在皇后身后悄声说道:“陛下!车驾一直在外等候,何以……椒房殿没有准备呀!”椒房殿是皇后在未央宫里的寝殿,她迁居长乐宫后,只留太监看守,空在那里了。
这时刘邦已经坐了起来。
吕雉没有理睬她那年轻英俊的太监张释,又对襄章说道:“去传旨!”
“是!陛下!”襄章应着并站了起来。
“你也劳累了一天,休息吧!”刘邦对吕后说道。
吕雉悻悻地告了一声辞,带着四名贴身宫女绮雪、绮雯、绮云、绮霞等出了殿。尾随在后的张释见其眼色便悄悄留在廊下了。
在坐上凤辇时,陪乘的绮雪说道:
“陛下!为什么要叫襄大谒者预备茵舆啊?”
“哼!为什么!你难道还看不出来吗?”
绮雪不敢再问下去,低下头一声不吭。她真替皇后难过。皇后从庸城回来就一直惦记着皇上的伤病,还要为国事操心。今天可盼着皇上回来了,见了面,谁知皇上竟这样待她。
吕雉两手交叠在胸前,上牙咬着下唇,透过驭者的肩头凝望着星空。
当年她被俘进项营时,也是这样的夜晚,也是这样的星空。前边的车里是太公,后边的车里是被绑缚的审食其。旁边是骑马的项军。她相信死就在面前,哭是没有用的,她抹干了眼泪。她不指望丈夫会带兵来救她,因为她知道他没有那个力量。只是希望他能积聚力量,坚决打下去。当时她最担心并悲痛的是那失散的一双儿女。但同时也幻想着:他们既然没有被俘,只要不死于乱军之中,就有获救的可能。她幻想着那位在她耕田时遇到的老人。他给刘盈相面,说他贵不可言。既然贵不可言,虽有劫难,终不致死。这就是希望!但现在,星空依旧,子为太子,己为皇后,贵不可言!可就是这样的“贵”吗?他,究竟想干什么?
皇后的凤辇进了长乐宫的西司马门不远就停了下来。按照宫中规定,车辇到此为止。长乐门前已有挈茵舆的太监等在那里。
“赶进去!”她命令驭者。她不想换乘茵舆。
她前脚进了长信殿,张释后脚就赶到了。在穿过中霤大殿向青阳内室走去时,张释小声对她说:
“皇上去兰林殿了。”
兰林殿是戚姬居住的殿。张释留在金华殿就是为了侦视皇上的动向的。
吕后沉默着。
进了青阳内室,绮雪给她脱去了披风,解下了腰带上的佩饰。专司梳头的宫女宜偃轻手轻脚地上前给她摘去了首饰。
“预备洗沐。”她说。
宣偃又去给她解开裙子,脱下外衣。
“等着!”她对欲向外退去的张释命令。
她从右耳室的浴间出来时,只穿了一件宽松的紫色织锦丝棉袍,松松地绾着一个发髻。她挥手叫一般宫女都退下,只留下了宫长。
“哼!我估计他就不会去别的殿。”她对张释说,“你跟去了吗?”
“奴才怎能跟去。”张释说。
“我要喝酒!”吕雉对绮雪说。
“襄章派人抬来茵舆,问皇上去何处,皇上就说去兰林殿。奴才就回来了。”
吕雉冷笑着。绮雪捧进漆案,给皇后斟上了半杯酒。
“满上!再拿只杯来。”
她叫张释陪她喝酒,连着喝了两满杯,狂笑一声:“陪了四个月还没陪够!在打什么主意呢?我们也喝个够!”
子时过后,绮雪悄悄把漆案收拾下去,把门反扣上了。
戚姬一踏进正殿的门槛就迫不及待地去解皇后送给她的那件披风。仿佛那是件施了魔法的衣裳,不但捆住了她的手脚,而且烧得她浑身起了燎泡。可是急躁中她把系带的活扣弄成了死扣。她越着急,那死扣越紧。待走进梳妆室把系带扯得绽开线,才使那灼人的披风从肩膀上滑落下来。紧跟在她身后的佩兰不知她为什么走得那么急,衣服滑落时没接住。赶快弯腰拾起。可一抬头却愣住了:“夫人——”
戚姬双手紧抓着门框,头无力地伏在双臂上,仿佛连迈步的力气也没有了。佩兰吓得忙扔掉披风去扶她,跨过门槛,坐到床上:“夫人!你——”
戚姬轻轻摇晃着头,颓然地挥了一下手。
佩兰又去拾起那件披风,欲搭在床帐外的木桯上。
“拿远点!”戚姬叫住了佩兰,“什么叫‘寒素’?”她喃喃自语着,似乎又看到那赠衣时的情景。
佩兰恍然明白了,悄悄拿起那件被风退了出去。这件披风和皇后的一模一样,这是偶然的吗?不可能!皇后出门带有更换的衣裳,但不会带两件完全一样的披风。这是早有准备呀!那么显然是皇后对夫人伴驾出征怀有猜忌,甚至不满之意。她不禁暗暗打了个冷战。急忙也跑到偏殿里去脱了皇后赏赐的那件衣服。这时佩芷、佩苓、佩蓉进来了。她让她们也都换了衣裳,一并交给佩蓉收藏起来。
佩兰估计圣驾已去东宫,又因夫人心情不愉快,知道小姊妹们早已预备了汤沐诸事,便叫她们各自方便。她又回到了正殿。
戚姬在佩兰和小宫女的服侍下,草草地洗沐一番,连饭都不愿意吃就想休息。她感到疲乏得不能自持了。但佩兰还是劝说她,她也不想拂她的好意,尤其不愿叫小宫女们发现自己有什么异样,就叫她们把饭食摆在外间的梳妆室里。
她面对那一几的山珍海味,把拿起来的筷子又放下了。出门四个多月,一直过的是与皇上朝夕相处的日子,现在她要一个人独自吃饭了,她实在没有一点儿想吃的意思。
“夫人!多少吃一点吧!”佩兰劝道。
她无可奈何,端起那精细的小陶钵,又叫佩兰坐下陪她吃,这才勉强吃了一点用清水泡的饭。
就在这时,院外突然传来一声声呼报:“皇帝陛下驾到!”戚姬似乎有点儿不大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她忙叫佩兰吩咐人收拾下去,自己急向院中跑去。她见皇上已经进了仪门,慌忙下跪,刘邦挥手制止了。她簇拥刘邦进了寝殿,一下子便情不自禁地扑进他的怀里。她要用无限的热忱来侍奉这个在她心灵中具有无限崇高地位的男人。她的泪珠儿仿佛是立夏后的葡萄,越结越多。他捧起她那雪白的脸庞,看着她那又黑又大的含泪的眼睛,抚摩着她乌黑的头发说:“怎么啦?”她突然醒悟过来,一边擦着泪,一边又笑了起来:“陛下!怎么也想不到你还会到这里来呀!”
中殿、东阁、寝室到处是灯火辉煌,到处是喜气洋洋。她完全忘记了方才的不愉快,亲自给皇上洗沐,亲自给他更衣,亲自给他绾发,亲自给他铺床展被。总之,一切服侍皇上的事,她都要亲自动手。她要使皇上舒舒服服地休息,以便早些消除他长途旅行的疲劳,而完全忘记了自己长途旅行的疲劳。
她看着微起鼾声的皇上平稳地睡着,感到无限的慰藉和无限的幸福。
可是她猛一惊,突然意识到,皇上今晚为什么不去东宫而到她这儿来?尽管这是她所盼望的,但又是她所不希望的。皇上初回长安,应当是息驾东宫的。现在这么一来,岂不更会招来皇后的猜忌!刚才郊迎时皇后说的那些话不是已经很明白了吗?想到这里,她不禁不寒而栗。
这已无可奈何,将来究竟会引出什么事来,她也不知道,只好听天由命吧。
第二天清早,皇上还在沉睡,戚姬就悄悄去了厨房。她要亲自给皇上做点清淡可口的点心。突然,佩兰闯了进来:“夫人!皇后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