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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身着素装的刘邦紧随着骑士踏上泗水桥,早在那儿恭候的县令及其属掾压根儿没认出他来。

刘邦在村镇的中心驻马,各部郎将也率队向纵深延展开来并陆续停下。这时已近申末时刻,集市早已散尽,几家破烂不堪的店铺也都收歇或在盘点。下田做活的人们尚未收工。街市上没有多少闲杂人。这在刘邦的眼里觉得故乡比从前冷落得多了。

这时县令率其属掾匆匆赶来,伏在地上,等候着对他“有眼不识泰山”之罪的责罚。刘邦拈着五绺苍髯向周 与董宴笑了一下,仿佛是个顽皮少年,恶作剧之后开心了。此时此刻,他的内心里已经为实现了一个微妙的、谁也无法领悟和体会的愿望——突然闯回了梦一样的故乡,而充满了快感,征战的疲劳、受伤的创痛、瞻前顾后的烦恼,都早已抛到了九霄云外。

“今天就住在这里!”刘邦没有理会那伏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县令,他手扶鞍桥,准备下马。

这可吓慌了县令。他急忙膝行数步,径直说道:“请陛下不要下马!不要下马!”

“嗯?”刘邦皱紧眉头,扶着鞍桥不动了。

县令继续说道:“请陛下开恩!这里是荒僻小村,不宜安息圣驾,县寺虽然简陋,尚可权做行宫,城郭虽小亦便警跸。小臣启请陛下……”

“叫你这么一说,我当了皇上就不准回家乡了!”刘邦说着便翻身下马。马前的骑郎将急搀扶住他。周 、董宴等也随着跳下了马背。近侍骑卫接过缰绳把马牵到一旁去了。

刘邦的宠妃戚夫人由贴身宫女佩兰、佩芷、佩蓉、佩苓陪同,这时也已赶来。她中等身材,纤细而又丰满。明澈如秋水的一双大眼睛配着两条细长如柳叶的眉毛,除了美还给人以聪明、温柔与淳和的感觉。她的鼻梁很高,嘴角微微有点儿上翘,瓜子形的脸上有两个浅浅的酒窝,总是似笑非笑,而同时却又显得有些抑郁。她薄施胭脂的脸色白中透粉。她没有像在宫中那样梳着高高的双鬟发髻和戴着大量珠翠或宝石,而只是绾着一个松松的发髻,髻前插着一只小巧的紫磨金的金凤。她的衣着也是素淡的。尽管如此,在戴着 披束 裆的卫士中间也还是十分显眼。她的四个贴身宫女都是经她亲自选在身边的聪慧的少女,一个个都焕发着青春健美的光辉。

她见皇上笑得那样开心、爽朗,声音那样洪亮、豪放,几乎让人觉察不出他长途旅行后经常有的那种过度疲倦的样子,感到很诧异。自从皇上负伤之后,箭创给他带来的痛苦也使她每天忧心忡忡,而更使她担忧的是,她发现在皇上的内心里有一种难以排解的忧郁之感。万没想到他今天会这样舒畅、这样痛快,使她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了。

刘邦见戚姬来到,更是高兴,微笑着对她说道:

“看看吧,这就是我的故乡!”

功成名遂、衣锦还乡的刘邦完全沉浸在欢乐中。一抹斜阳照射到他那颧骨高耸的瘦削的脸颊上,竟显出了从未见过的红润的光泽;蓬松的苍髯以及粘满征尘的战袍,也都闪耀着异常灿烂的光辉。这红润的脸颊似乎表明,他不仅恢复了健康,也恢复了青春。就连竹皮冠和靴子上的尘土也好像给这已经恢复了的健康和青春涂上了一层绚丽的色彩。

董宴奉周 之命召来了属下的户郎将、车郎将等,吩咐说圣上要在这里息驾,叫他们率所属各部立即加强警跸,随后又命县令派员协助安排息驾之事。

这时,远处有一些衣衫不整的老人走来,刘邦便与周 及戚姬等迎了上去。

老百姓一见刘邦走来,纷纷跪地山呼万岁。刘邦一见急忙趋前数步,搀扶起一位须发全白的老人,说道:

“老人家莫行大礼,快请起,快快请起!”

也忙上前去搀扶其他老人。

“刘季呀!想不到的事儿呵!”第一个被搀扶起的老人抓住刘邦的手颤抖着说道,“万万想不到的事儿哟!你还没有忘记我们,在我入土之前,你还能回家乡叫我见上一面!我是哪辈子修来的福气啊……你的哥嫂,唉!短命 ——”老人激动得哭了起来。

柳县令一听这老汉直呼皇上的小字,吓得额上顿时浸出了汗,恨不得上前把这无礼的大逆不道的老头训斥一顿。

可是皇上细一看那老人竟惊呼起来:“啊呀!原来是魏伯!”

也急忙过来跪地向老人施礼:“啊!魏太伯!小将周 有礼了,问候老丈起居!”

魏太公拉起了刘邦,又上前眯起眼睛细看周 ,一时之间竟想不起他是谁了。

刘邦擦着眼角上的泪水,声音发颤地说道:“魏伯记不起来了?他是周兖家的老四,帮我大哥种过田,也帮您老人家种过田的周 呀!”

老人颤颤巍巍地扶起周 ,其他老人也都围了上来。转向皇上说:“后生们跟着你都当上大将军了!呵、呵……”

戚姬这时也上前向魏太公及众位父老屈身施礼。众老人见这位如花似玉的女子向自己问候,身后还有一群佩剑的宫女,想必是皇上的宠妃了,便又要下跪。威姬和宫女一见急上前搀扶住了。

皇上笑对戚姬,也是对董宴等近侍卫士说道:“魏太公是我大哥的岳父。大哥早在我当泗水亭长时就已故去,寡嫂也已仙逝。倒是魏伯还这样硬朗!”他又转向魏伯:“愿您老人家长命百岁呵!”

“托你的福!托你的福呵!”老人抹着泪哽咽着说。

戚姬又向老人施了一礼。她记起皇上有一次闲谈,曾说过长嫂对他刻薄的故事。说有一天他领朋友到兄家吃饭,嫂以刮釜之声表示饭已罄尽。朋友走后,他进厨房发现釜中不空,而与大嫂不睦。但这魏太公却待皇上极好。皇上年轻时,每次路过老人宅门,老人都招呼他进屋叙话。遇到饭时便坦然就食。起义初,老人鼓励他说,好生干,只要不像陈胜那样忘了乡亲就好。老人还把自己仅有的一点积蓄都送给了他。她知道皇上与家乡父老的血肉关系,因而觉得自己也好像是父老们的亲人了。

刘邦对家乡父老们呼伯喊叔称兄道弟,仿佛一下子就抹掉了贵贱的界限。他们亲切交谈,开心和天真地说笑,互相拉着手儿久久舍不得撒开。他们向他打听萧何和张良等人的近况,询问周勃在干什么,甚至直呼樊哙为“那个屠狗小子”,对里中子弟充满了爱戴之情。他们没有颂扬之词,可是出自内心之诚却比任何颂扬更宝贵。在互相交谈中,或是刘邦得知哪个父老死于饥馑,或是乡亲听说几个子弟献出生命,他们又相对黯然唏噓。在那艰难的战争年代,中原大地的黎民百姓在兵燹火焚中煎熬着挣扎着。白骨蔽野,赤地千里。多少村落成为无人之区,多少亲朋故旧死于非命,令人思之泪下。而投身战场的青壮,在瞬息万变的战斗中,生死存亡常判在一呼一吸之间,怎不令人缅怀?人民付出的代价是巨大的,然而却是值得的。因为作为皇帝的刘邦又回到他们中间了。

太阳的余晖还未完全消失,而大半个月亮却已爬上了村东的柳梢头。人群越围越密,不少是倾家而来。村镇上的街道拥塞不堪。那县令想要把群众和皇上隔开,但却被推挤到一边去了。近侍卫士职责所在,想紧紧跟住皇上,却也无能为力。皇上在人群中,对于那些仍能记得名姓和辈数的殷勤地嘘寒问暖;对于青少年子弟也是问长问短,摩顶拍肩。他看到人们的服装是破烂的,面容是饥瘦的,不禁有些伤感。“家乡的亲人们哪,你们怎么啦?不认识刘季了吗?”他真想大声这样说。他想起自己第一次夹在人群中窥视秦始皇出巡场面而产生的恐惧之感,尊卑的鸿沟大约不论在什么时候都是不能弥合的。他忽又想起霸王项羽下令火焚咸阳之后曾说过的一句话:“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谁知之者!”其意如此,其志可知,其悲剧的结局亦为必然。而他今天虽然不是来向家乡父老炫耀的,但在这故乡亲人中,却分明感到了荣耀,见到了赤诚。

此时此刻的戚姬才真正理解了皇上的思乡之情。树越长得高根子就越是扎得深;人越思念乡亲也必然越得到乡亲的思念。她不愿妨碍皇上与乡亲叙话,更不能在皇上的乡亲面前显示其优越的地位。她随皇上多次见过盛大欢迎的场面,但哪一次都是由卫士们森严地警戒着,众臣和将军们严密地包围着,只有这一次的情景完全不同,卫士们都被挤到外圈去了。故乡的土是香的,故乡的水是甜的,故乡的人是亲的啊!

将交正午,乡亲们陆续来到了场外。今天对每一个人来说都是难忘的,皇上要在这儿欢宴,请的就是他们这些穷乡亲。人们一见皇上偕戚姬和周 等陪着魏太公和一群老人到来时,便跪地恭迎。刘邦急忙制止。

昨天晚上,刘邦没有听从那县令的安排,住到县城去,就在自己的家里度过的。十多年前的旧屋,在他看来远比什么宫殿更教他感到舒畅。夜里,他躺在那略微有些潮湿、散发着稻草香气的床上,早年的生活竟又重现了。这久别却又难忘的生活,使他如痴如狂,彻夜难眠。这一夜,他想到了许多。

在周 和董宴的招呼下,人们陆续在摆列好的两排长几前席地就座了。戚姬亲自招呼着妇女们就座。这时,董宴才发现代表皇上筹办这次宴会的县令没有影儿。他有些恼火,正要派人去寻,却见那县令和一大批官吏气喘吁吁地跑了来。原来,那县令本没料到皇上要举行这样的盛典,临时赶回县城去搬来了美酒佳肴,并连夜派人将县城几家饭馆的厨师也一起叫了来。

刘邦一见人齐酒到,就起身亲自向老人们敬酒,甚至还给几位老人布菜。

父老们对于自己的里中子弟推翻强秦,战胜霸楚,成为主宰天下的皇帝,本来就十分骄傲。而今他又这样亲切地和他们在一起欢笑谈叙,就更感到激动无比。酒兴助了谈兴,谈兴助了酒兴,漆杯换上了陶钵,低语变成了高声。中年人放量痛饮,少年和孩子们忘了家长的千叮万嘱,竟离座站在老人身后以便就近看着他们所崇拜的皇帝,或者竟在场上追逐嬉闹。戚姬左右的妇女们也都不再腼腆而谈笑风生了。这时一个小伙子抱着一个沾满泥巴的坛子来到皇上面前,他说这是在楚考烈王 时代他的祖父埋藏地下的陈酒。刘邦高兴得大叫起来:“抠掉泥封!”一股浓烈的醇酒的香气顿时弥漫了全场。

这时聚在皇上身后的少年中有几个人竟拿起了乐器。品着那陈年的美酒,听着那铮铮作响的秦筝和急如骤雨的燕筑,刘邦的心情益发激荡起来。这时天上飘来几朵浮云,如羽葆伞盖一样罩在头上。阵风掠过,非但没有一丝寒意,且令人感到异常爽快。刘邦慨然赞叹:“好风!”接着便站了起来,伸开双臂,肥大的袖子吹得鼓鼓的。他抬头仰望蓝天,浮云或如鹏鸟张翼翩跹欲飞,或如奇峰突起堆玉叠壁,或如碧海扬波雪浪飞溅,或如梨花点翠柳絮飘扬。不禁脱口吟了一句:“大风起兮云飞扬!”

念罢这一句,刘邦接过了戚姬递给他的筑,用竹尺急促地击奏起来。那旋律就如一阵突然掠过静谧原野的狂风,刹那间天地万物似乎都发生了变化。鹿群惊慌奔驰,鸟雀腾空高飞,树叶飘摇旋舞,河水涌起洪波。他仰望蓝天白云,眼里忽然闪烁着异常的亮光,既明快却又包含着深沉的隐忧。他好像看到了北方崇山峻岭中的万里长城,和正在长城脚下与陈豨及匈奴征战的周勃、樊哙,甚至还仿佛听到他们的战马正在奋鬃嘶鸣。他又联想到南方,似乎看到灌婴和夏侯婴诸将正率军在充满烟瘴的丛林中艰难地跋涉,而陈平所部正驾着舟楫与江水的滔天巨浪搏斗。随着思潮的起伏,他击奏的旋律忽如万马奔腾,忽如波涛汹涌;时而攀登险峰,时而放步原野。原野上又出现了和煦的阳光,恢复了那固有的静谧。节奏舒缓了,并逐渐转入一个婉转而低沉的过门,接着便用他那洪亮却又显得凄凉的低音唱了起来:

大风起兮云飞扬,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

但他没让这情绪停留下来,旋律突又转为快速而高昂,显然已由变徵之声转为羽声了。在唱第三遍歌词时,情绪激动,歌声高亢。把最后一句唱成了叠句,充满了号召与鼓励的精神,仿佛在他的眼前已经出现万千猛士,正叱咤风云,跃马扬鞭,奔驰在万里疆域上。在转入尾声时,他又以变徵之声再现了静谧的原野,憧憬那太平与繁荣的大千世界。

聪颖而博闻强记的戚姬用尽心力在聆听并暗暗记下这支即兴的复杂曲子。可她还没来得及在心里复吟一遍时,佩兰却把筑捧到她的面前。她吃惊而又深情地看着刘邦,恰巧与他的目光相遇。他示意她演奏。她有些迟疑,回眸去看佩兰和佩苓。佩兰向她点一下头,那眼睛仿佛告诉她:请夫人大胆演奏吧,我们已经记下了皇上的每一句歌词和每一个音节。戚姬向皇上也点点头,发髻上的小巧的金凤颤动起来,仿佛它在替夫人向皇上说,我就演奏!请皇上尽情地唱,尽情地舞吧!她轻轻抚摩一下那还留着皇上激情的琴弦,用那洁白而纤细的手指试了一下,那振动的弦索就像皇上的脉搏一样在跳动着。她稍微移动一下身子,便举起竹尺击奏起来。她记得那样准确,演奏得又是那样富有激情,佩兰那银铃一样悦耳的高音随着戚姬的演奏唱出了第一句歌词,佩苓、佩芷和佩蓉便加进来齐唱。这更激起了刘邦的热情,觉得兴未尽发。他站起来张开双臂喊道:“再奏一遍!”

当琴声再起时,少年们也加入进来,或是以弦应律,或是以管应声,或是拍掌击节,或是引吭高歌。兴奋、激动的刘邦甩开了宽袍大袖,手舞足蹈,粗犷豪放,尽情地描绘着帝国的辽阔版图和美好河山,倾诉着他率领战士驰骋疆场的经历。

蓝天、白云、碧野都在引吭高歌;骄阳、神霄、流风也来应律狂舞…… y0VIq2NRRumYj0PcUiBRr0zU+6QHu1COStdbRKXf5n8dOUxTg4vetXolRqkIOjA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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