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从北向南的宽阔河流闪着耀眼的粼光,河两岸参差不齐的垂柳生机盎然,拂着水面的枝条随流水带起的微风轻轻摇曳,仿佛是在喃喃低语。东岸大道两旁的杨、柳、榆、槐、松、杉、桐、柏高低杂植,青黄互见,枝叶繁茂,籽荚喧响。透过树丛,一望无际的农田中,等待收割的蜀秫和盖住地皮的冬麦交错相间,红绿对映。
一队骑兵行进在大道上。队伍前,一面镶着白绸牙边的长三角形红色战旗在斜阳照耀下轻轻飘舞。旗心上清晰地闪现出白丝线刺绣的篆书“董”字,旗枪尖下缀着两条金色丝线编结的绦 ,像金蛇一样屈伸蠕动。腰悬宝剑的掌旗官是名年轻而英俊的骑士,头上戴着缀有红缨的精光锃亮的铁 ,皂色战袍上穿着像坎肩一样的铁 裆。他紧握旗杆,抖擞精神,紧紧控驭着高昂头颅的枣红色战马。他的前后左右是装束相同年纪相仿的护旗骑士,除腰悬宝剑之外还有长戟和弓箭。他们身后十几步远处有一名英姿飒爽的青年战将,胯下的雪白战马显得格外剽悍精神。他就是这面军旗的主人——右署中郎将董宴。这是直接隶属皇帝陛下的三署卫队中的一署。
前锋数百名骑士之后拉开一个三四十步距离的空当,大汉帝国皇帝陛下刘邦和骖乘 、 城侯周 将军并辔走在这空当中间,身后是十来名亲随卫士。
刘邦由于长期军旅生活,特别是多次负伤,尽管穿着厚实的绛紫色织锦皮战袍,里边还穿着金 裆,仍然显得很瘦削。束腰的板带上悬着长剑。剑柄和剑鞘没有镶金嵌宝的装饰。这是实战的宝剑,那紫鲨鱼皮鞘显得极为名贵。他的脸色有点苍白,突出的颧骨棱角分明,甚至高耸的鼻梁也是有棱有角的。他的两腮凹陷,两鬓斑白,一把苍髯飘洒胸前。额头上眼睑下都有很深的皱纹,眼角的鱼尾纹更明显了。人瘦眼睛大。他的目光犀利,一忽儿熠熠闪烁,兴奋异常;一忽儿又紧锁双眉,黯然神伤。他座下的黄骠马胸宽臀圆,腰细腿长,毛色光滑柔润。它的额头上有一撮不规则的多角形深栗色旋毛,仿佛是多长了一只眼睛。而眉嵴下的两只真眼睛又大又有光泽,既显得凶狠,也透露着温驯。它走得非常平稳,长鬃大尾也格外洒脱。显然这是匹经过良好养护和精心调教的骏马。
与他并辔的周 将军戴着插有羽毛和颤悠悠的红缨的金 。他约有四十多岁,略微有些发胖,因而在马背上就更显得丰满、壮实。他面色红润,两道眉毛平平的,眼睛就像年轻人那样清澈明亮。
他俩驱马走出队列,十多名骑卫也跟了出来。队伍仍缓缓行进,除蹄声之外都静悄悄的。
刘邦这次出征,从去年(乙巳)夏尾六月末起到今年(丙午)孟冬十月止,历时四个多月 ,不论是心情还是身体,不论是国事还是战况,他都觉得不愉快、不顺利。先是甲辰年(高帝十年)秋九月,阳夏侯陈豨自立为代王,竖起了反旗。他立即亲率大军北渡黄河击之。不久,长安多事,他把北方军事委诸周勃、樊哙,于乙巳年四月起銮驾,经洛阳,返京师。但他积劳成疾,精神委顿,竟长卧禁中。不曾想在北方战事还渺无了期,淮南王黥布又向他的皇权挑战了。迫不得已,他又抱病南征。一个半月前,他麾兵经铚县东进,未至庸城即与布军相遇。正鏖战间,不幸,竟为布军流矢所伤,正中在当年项羽在成皋险些使他丧命的那贯胸之箭的旧创口上。这是他长期戎马生活中的第十二次重伤。当时,曲逆侯、护军中尉陈平将军所率前军已下庸城,闻讯后急将他接进城中,命随军医士拼死抢救。但他失血过多,伤势太重,一直处在垂危状态。陈平与众将商议,一方面部署军事,一方面征得戚夫人同意派遣军使昼夜兼程赴长安报信。皇后吕雉带着御医十万火急地赶赴庸城。不想刘邦这时已经好转,能够坐起了。刘邦对陈平传信长安和皇后亲来前线很是不快,但谅其好意,自然不便埋怨。他相信自己会好起来,因为他觉得有好些事情还没做完,不能就这样闭上眼睛,至少不能让他的敌手快乐逍遥地看他的笑话。然而有时他的心情又非常抑郁,几乎不相信自己还能重见长安了。
刘邦以花甲之年 征北逐南,早就有力不从心之感。此次庸城受创,在清醒时,便深深感到身后之事迫在眉睫。早在吕雉皇后计杀韩信、葅醢彭越时就已思虑及此。当时,他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的是功高震主的韩、彭终于伏诛,消除隐患;忧的是秩比皇帝的皇后过分专权,后人难以约束。他深知他的结发妻子既有深谋远虑之智,又有狠戾暴虐之性。嫡生太子仁弱温驯,自己百年之后,江山能否百代繁兴,真是无法逆料。偏巧此时身受重创,皇后径来军中,言辞中已询及身后之事,更引起了他的疑虑。在征黥布之前,他本想让太子代他出征。作为太子,他现在若能统率军队,建立功勋,则日后必可驾驭群臣,稳坐江山。况且身在前线也会得到许多在安适的宫殿和内阁中所得不到的教益和锻炼。然而他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他深知儿子性格的懦弱和无能,是根本不可能去做什么统帅的。多少年来,他一直为这个一点儿也不像他的儿子感到苦恼,感到失望。他把这归结为妻子对他的荫庇和宠溺。然而儿子已是当然的皇位继承人。随着刘邦身体的日渐衰败,他对这个问题的担心就越来越重。他在敦促妻子先回长安之后,曾想找自己的爱将陈平来谈谈自己的苦衷,而好几次话已到了嘴边,又吞了回去。这可是件大事啊!他觉得还是自己先想想成熟为好。
十天前,刘邦在当年陈胜、吴广起义的大泽乡以西三十多里的庸城甀乡养伤,并从那里派遣陈平、灌婴、夏侯婴、靳歙、郦商及庄不识诸将率大军渡江追击狼狈溃逃的淮南王英布。英布少年时因罪受黥面之刑,故又称黥布。昨天刘邦接到陈平从枞阳派专使送来的奏章,说黥布叛军只剩千余人,舍陆登舟向鄱阳湖遁去,给大军追击造成困难。但有确切消息说他欲投奔长沙王吴臣。陈平报告说已派密使间道去长沙行计,黥布必灭无疑。这使他一直紧张焦虑的心情松弛了下来,他立即给陈平回了一封诏书,同时也决定启驾回长安。而更使他兴奋的是,在这回长安的路上,有着他日思夜想的故乡——沛县。他是多么想念那儿啊!
队伍已走过去不少了。刘邦这才意识到自己落后了,刚一起步,头上梧桐树的横枝把束发冠挂歪了。他戴的是竹篾编织的竹皮冠,用一根竹簪绾在发髻上。周 急忙与之并马,伸手去帮他把竹皮冠戴端正,可是发绺却散落下来了。急切间,一位宫装挎着宝剑的少女迅速策马赶到近前。
“将军!让我来。”
发绺在少女手中一下子就服帖了。她又很快地给刘邦绾好了发髻,戴好了竹皮冠。
“告诉夫人,前边就是泗水镇,马上就要到了!”刘邦举鞭指着西北一片树林掩映之处说道。
“是!”少女微笑着在马上轻声应道。她勒马回到走近的辒辌车 旁掉转了马头,和另一骑马宫女并辔而行。辒辌车后是七八辆辎车和轺车及一些辎重车。
刘邦在行军时一向不使用所谓的天子法驾,即驾六马的金振车、有侍中骖乘的驾四马的副车与三十辆乘属车,和称之为卤簿的由羽仪导从的仪仗队。他觉得那一大堆车驾及仪仗只能吓唬百姓,骚扰百姓,徒使百姓增怨而已,前朝始大皇帝嬴政陛下多次巡行天下,其所用的法驾、卤簿及卫士可排列一二百里之长,留侯张良当年还不是照样主使力士用铁锥击之。他是带兵到前线指挥作战去的,那法驾、卤簿不仅毫无战斗力,而且暴露目标,容易成为敌人众矢之的。他连自己的旗号也不多用,只用郎将的旗号,并且还经常变换着。今晨一上路,他本躺卧在辒辌车里,可是心潮起伏难以自已。特别是在路过彭城时,多少往事如大海狂涛在他心中翻滚。他从车里钻了出来,让随军伴驾的宠妃戚夫人留在车里,自己却和骖乘周 并辔缓行。他要好好呼吸一下家乡的空气,饱览家乡的风光。他在马背上仿佛忘记了伤痛,越接近家乡就越兴奋。他恨不得能立刻见到乡亲。
这时候,主将右署中郎将董宴候在马道旁。他高插手向刘邦行了个军礼,说道:
“据报沛县县令已在前边桥上恭候圣驾!”
“他怎么知道的?”
“想是斥候或先遣回京官员知照的吧!”
刘邦用左手轻轻捋着胡须,说:“我本不想让地方官员知道,只是想多看一眼故乡。唉!不知哪年哪月还能再来到这里了,说不定永远来不了了呢。”
“陛下,末将立即派人前去知会该县令,令其回避!”董宴说着就要派人前去传令。
“慢!董将军”周 喊道,然后对刘邦说:“陛下重返故里,怎能令地方官员不知?现既已知道了还是不要令其回避的好。”
刘邦点了点头。他很喜欢这位能体察自己心境的部下。
这时,河西岸突然变得开阔起来,一条从西流向东的河水与之交汇。四五艘大大小小的乌篷船停泊在凸出的岬角码头上。前面一座茅亭在望。刘邦既感到兴奋,又似乎紧张起来,一提缰绳,黄骠马冲出了队列。周和身后的近侍骑卫急忙尾随着他。
董宴第一次来到这里,他向周 询问河名。周 未及答话,刘邦却接了过去。仿佛这个爵不过五大夫 的中郎将不是他的地位卑微的下属,他也不是他的至尊的皇帝,而是一个阅历丰富的老兵。现在到他的家门口了,他要向他的朋友点数家珍。他告诉他:沿沛县城东踅向东南,他们方才一直傍着它走过来的是泗水;绕沛县城南直向东流,与泗水交汇的是汜水。过泗水桥有东向齐鲁和南达江淮的大道,水路则可通舟楫。由于水路交通汇聚,所以他的家乡是个繁华的集镇,有二百几十户人家。他当年当泗水亭长是一桩荣耀的事情。他记得当年的村镇上有二十多家店铺,逢到三八集市的日子,城关及四乡百姓从水旱两路涌来赶集,偌大的泗水镇顿时就鼎沸起来。
“董宴!”周 又说道,“请去指示车、骑等郎将整饬队伍,申明纪律,然后进镇!”
当队伍停下时,刘邦也下意识地整理一下自己的衣冠。他很想趋出队列,走到队伍前头去。但周 制止了他。刘邦勒住了马,他翘首眺望着前方的小镇,蠕动着嘴角,两颗晶莹的泪珠不知不觉地滚出了眼眶。
游子归故乡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