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春夏秋冬,吕雉都要有一场午睡。这是必不可少的,因为她夜里常常失眠。但是绮雯惊破了她的甜梦。
“什么事?”她懒懒地眯着眼睛问。
“张大谒者引来辟阳侯请求召见。”
吕雉睁开眼睛坐了起来。不知是因为传禀的内容使她高兴,还是因为唤醒她的是绮雯,她听了一点儿也没感到不快,相反,倒显出很感兴趣的样子。
“他俩这时来有什么急事吗?”吕雉把双脚磨下床来问。
“宫长姐姐叫我来传禀的,可能是急事。”绮雯跪着给她边穿鞋边答道。
吕雉站了起来,绮雯叠着被子。她又问道:“他俩进殿了吗?”
“已经候在中霤。”
吕雉出了青阳内室的寝间,在正殿的御座上接受外臣的朝礼如仪的礼拜。
“臣有两事特来启奏陛下。”辟阳侯审食其俯伏在地仰望着吕雉说,同时睃着持羽扇和团扇的宫女们。
皇后会意了:
“那么到总章内室去吧!”
皇后和她的嬖幸审食其由张释引导着穿过了中霤。
辟阳侯审食其是个漂亮的中年人。三绺长髯黑得油光锃亮,脸上搽着薄薄的一层粉,显得白中透红。大约为了避免过分显眼,他的衣着的色彩较暗,是墨绿色。但却一点儿都不妨碍他那匀称的高矮适中、肥瘦相宜的体魄,既不像赳赳武夫,也不像文弱书生。他是一个很会保养自己的人。张释却很年轻。为了充分显示他是阉官,把胡须拔得干干净净,永远不会再生长了。因此他面如敷粉,身材纤瘦苗条,既富有女性的阴柔,又具备男性的刚健。
女主及其臣仆聚坐在总章内室中间那块有着莲荷盈盈、河水涣涣的图案的毡罽上。审食其小声地说道:
“臣已得知,相国和御史大夫在麒麟殿向皇上谏议:命诸皇子来朝长安。现已派人分头前去宣召。”
“嗯?”吕雉吃了一惊。
“此间道理,不问自明。陛下!”审食其诡谲地答道。
“说说看。”
“皇上御驾亲征刚刚归来,倦容未去,便忽然要召诸位王子来朝,其中含义,诚如陛下英明预见……”审食其说到这儿犹豫了一下,没敢往下说。
“你是说皇上要?……”吕雉也不想说出那个不吉利的字眼。
审食其看着皇后,点了点头。
吕雉颓然地坐在椅子上,就好像是浑身泄了劲一样。
“可恶的是萧何!”审食其又说道。
说到萧何,吕雉又抬起了眼睛,露出一种痛恨的目光来:“这个老家伙,独揽朝政不算,竟把手伸到我的头上来了!试问今日大汉帝国是谁家之天下?”
过了一会,吕雉又问道:“还有什么?”
“今日头晌,皇上在宣明殿先接见萧何,后接见赵尧。”
“单独接见?”
“是!”
“所谈何事?”
“小奴曾向襄大谒着打问”,张释插言道,“因皇上不准他人侍候,中霤中又有戚夫人的宫女佩蓉侍立,襄大谒者和小太监们无法近前探听。”
“好哇!防贼一样啦!”吕雉咬牙切齿地说。
“陛下!臣以为既然皇上宣召诸皇子来朝,说明事态已经明朗,皇后何不也宣召公主殿下及宣平侯来朝呢?”审食其谏议道。
鲁元公主早年下嫁赵王张耳之子张敖。张敖袭王位,因其相贯高谋刺刘邦,几遭连坐诛戮。后削其王位,贬为宣平侯,迁徙于曲阜一小邑,既未授官职,食邑也不太多。翁婿之间不甚相得。
“她来又能起什么作用?”
“臣固然知其难起决定作用,但一则可慰陛下;二则可向皇上直谏,多一人多一分力量;三则还可代陛下访几位权臣,以晓谕陛下之意。”
吕雉看了眼审食其,觉得他这个点子还有道理。她很喜欢他的机敏多谋。她说道:“那就通知宗正卿,命其宣召。”
“陛下,何必多此一道麻烦。就请张大太监派人前去宣召,有何不可!”
“嗯!你去妥善安排。”皇后对张释努了努嘴。
张释会意。即刻站了起来。
但就在这时绮雪紧张地跪了进来:
“陛下,快去接驾!”
吕雉听了大吃一惊。她来不及细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了。站在一边的审食其面色发白,怔住了。
“圣上离此多远?”张释问。
“快到殿门了!”绮雪答。
“传齐院中宫女、太监殿门接驾。”张释吩咐绮雪。
吕雉随在绮雪身后出殿去迎接圣驾。
刘邦在召见赵尧之后,心情更加不愉快了。当然不是对赵尧。中午进膳之后,虽有戚姬侍候他休息,却怎么也合不上眼睛。萧何反对易储的事,使他感到十分痛心和愤怒。本来,在宣萧何来之前,他就思考过究竟要不要现在就把自己的想法告诉萧何。他之所以犹豫,就是因为他似乎已经知道了萧何的态度。但他后来还是说了,那又是因为他没有想到萧何竟然会如此地驳了他的面子,他那句“陛下家事”的托词,难道还不足以表达他的态度吗?他感到异常愤怒。在以往,他对萧何一向是尊重并且也是放手的,即使有些小分歧,那也不足挂齿的。风风雨雨几十年,他们是同舟共济,休戚相关,想不到他竟在这“择君大事”面前,做了自己的反对派。一想到这些,他便感到阵阵心痛。
然而,即使在这样的时候,他还是保持了一些清醒和理智。他的易储之心是铁定的,而且现在又有了萧何的反对,他的决心似乎更加不可更改了。不管是什么人,谁要反对他易储,他都不会原谅。但是,他也知道,易储之事不是反掌之举,此举牵涉到的干系,真不知有多少。而他要这样干,又势必招来皇后的反对。他多年征战在外,朝廷京城大事,皆请相国皇后掌管。现在自己的主意,已经失了两派的支持。赵尧虽愿效力,却也势力单薄,况也挟带私心,乃为占相位,这一点他是早就明察的。他之所以要安插赵尧,目的之一,也是为了借助这点心理矛盾,来牵制相国皇后,以防万一。只是他的这个想法从来也未对任何人说起罢了。再则,代北方面战事一直未定,周勃、陈平也远在边戍,真要是拉下脸来干,从力量上讲,他实在是感到单薄。一想到这些,他就益发感到不安,甚至烦躁。午睡就在这瞻前顾后、左思右想中过去了。起身的时候,他直感到脑子有些发胀、发疼。这时,他忽然想到,自己自前线归来,尚未到东宫去过。应当去一次。他这样做,有他自己的目的。
他在中霤大殿又受到吕雉及其四名贴身宫女的正式礼拜。起立后,他忽然注意到中宫史,略一沉吟,问道:
“你是叫绮雯吧?”
绮雯猛一哆嗦,急趋前一步跪了下去。她知道皇上不常来长信殿,未必能记起皇后身边宫女的名字。现在既然叫出她的名字,显然是因她在玉堂殿当面说假话了。
“你的胆量不小啊!”刘邦说道。
“小奴知罪!”绮雯磕着头答道,然后又慢慢抬起头来。那天在玉堂殿毅然出面为太子也为皇后遮掩,她是想到后果的。她不敢希望皇后保她,因而恐惧也是无用的。
吕雉的脸色变了。不过她也略感放心,因为总章内室里早已静悄悄的。而她方才还在担心会不会有什么耳报神,皇上是得知审食其在此才来的。现在看来不是了。她在心里松了一口气。说道:
“圣上!绮雯终究是个孩子……”
刘邦没有理她,继续问道:“欺君之罪是什么罪?”
“死罪!”绮雯泰然答道。
刘邦有些诧异,惊奇地审视着眼前的这个瘦弱的宫女,不禁又问道:“为什么要欺君?”
“圣上凯旋,不是宫中之喜,而是举国之喜。太子偶有细过,若因此使陛下不快,责及太子,会使吉日良辰失去声色。小奴宁愿一死以报两陛下豢养之恩,亦不愿看到圣上在喜庆之日伤神。今小奴愿请死以报陛下!”
刘邦万没想到这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竟有如此见识和胆量。他轻轻地摇了摇头,说道:
“真如老子所言,‘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赏!”
皇后万没有想到皇上竟作出如此举动。她吃惊地望着皇上。绮雪立即跪进青阳内室取来一饼黄金呈递给皇上。皇上掂了一掂:“给!”
绮雯猛地伏到地上,抑不住地哭出了声,连谢万岁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绮霞代她谢恩并接赏。
吕雉微笑着亲自把刘邦从御座上扶起,一直搀进总章内室。
一抹斜阳投射到毡罽上,室内显得异常温暖。绮雪招呼着宫女们迅即给两陛下摆上丰盛的果品和水酒。绮雯受到特殊的恩宠,成为跪坐在几旁的侍酒者。
当斜阳移到东墙的幔帐上时,绮雪已为两陛下整治上烹犊炰羔的山珍海味。她暗中为绮雯意外得到恩赦和赏赐而高兴,更为皇上能驾幸东宫而尽心竭力地献殷勤。但同时也没忘记在她禀报皇上驾到时皇后与审食其在一刹那间的惊慌失措。在从厨房到正殿经过回廊的暗门时,她甚至想到自己也正在犯着“欺君之罪”。当然她必须牢牢地保守着皇后的机密。她从来没忘记过她的前两任宫长的下场。
当她亲捧上刚烹调好的一盘鱼互鱼 进入总章内室时,正听到皇后在回答皇上的问话:
“圣上不提到相国,臣妾本不愿多说。臣妾已届暮年,只愿能有像戚妹妹那样的人代替臣妾侍奉陛下,臣妾便觉放心。但臣妾时刻不敢忘怀陛下交托给臣妾的监国重任。你我八个儿女,除刘肥年长,余皆年幼,且唯盈儿留于长安。孩子们都顾念老臣,盈儿尤其如此,因此臣妾更觉监国之责重于泰山。因此思虑亦多。”
吕雉说到这里便戛然止住了。她轻摆一下下巴颏,绮雯已站立起来,绮雪也招呼绮云和绮霞,便一同退了出去。
刘邦暗暗觉得有些诧异,心想赵尧奏禀了一些关于相国的情况,不曾想她对相国似乎也有微词。他拈着胡须,眼睛盯着她,等她说下去。可皇后却回头看了一眼,知道宫女们都已回避了,便曲尽柔情却又有些娇嗔地抱怨道:
“陛下!你就没想过臣妾是怎样思念和等待着你吗?你多年在外征战,回到长安,也另居他处,难道连看我都不愿看一眼吗?”
吕雉用巾帕擦着眼泪。
妻子的柔情和眼泪使刘邦有些愧恧:“我这不是来了吗?怎么说我连看都不愿看你一眼呢?我太疲倦了呀!”
吕雉放下巾帕,伤感地且又妩媚地含笑说道:“我知道,我知道,我比谁都更知道你的伤病倦劳,无日无夜不在惦记着呀!我相信你是会来的。喏!唯一的一条鱼互鱼,从夏养到秋,从秋养到冬,就等着你呀!快!尝一口吧!趁新鲜,趁热!”
她夹起一块,并用左手端起盘子,把鱼一直送到刘邦的嘴边。
“噢!很,很新鲜!”刘邦品嚼着,赞美道。
柔情蜜意对高阳酒徒是起作用的。她又把酒杯捧到他的嘴边。当他要接时,她却缩回了手,“嗯——”再次伸给他时,他明白了,在她手里慢慢啜饮了一口。“嘶——”他倒吸一口气,“啊——好酒!”
吕雉挪到方才绮雯侍酒的位置,膝盖几乎触到他的膝盖了:“还知道是好酒呀!可知道这是我亲手为陛下存放的呀!”她嫣然一笑,却不想说明酒中有几味香料和名贵药物。她喝了杯中的残酒,又捧献第二杯。
绮雪带人送上四架多支烛台,拉上两重窗帘,室内立即显得灯火辉煌了。在小宫女更换几样菜肴时,绮雪附耳告诉皇后,太子来省问晚安,已被她挡驾了。
当室内又只剩下夫妻对酌时,刘邦沉吟着说道:
“前个时期,朝廷上可曾有什么重大事情未曾禀报我吗?”
“若说把什么重大事情隐瞒下来,不派专使到前线禀报圣上,据臣妾所知,大约还没有。我所虑者不在这里,倒是……”
吕雉突然把到了舌尖的话又吞了回去。
“倒是怎么?”
“嗯——圣上容妾直言吗?”
“自管直说。”
“圣上想没想过大权操于谁手的问题?”
“怎么?”
“圣上不觉得大权旁落吗?”
刘邦默然地审视着妻子,不禁暗想,大权要不“旁落”,难道由你入主麒麟殿担任相国吗?
吕雉似乎从他的眼神里听到他内心中的声音:
“太子年幼,妾身女流,而国家多事,圣上不得已,连年征战,驰骋沙场。相国受托,秉政执纲,纲举目张,可谓贤相。故妾身一向敬之重之;其具体施政,则听之任之。即使偶有不合圣上之意者,妾身念及相国受圣上重托,后宫不宜干预。不仅如此,臣妾也总要约束太子,敬重相国如父如师;并诫告太子对身边重臣,如太傅对国家政务有何谏言,不得通过太子转达,可由本人直接呈告相国,以免太子中制政务之嫌。……”
刘邦有些惑然地看着她。暗想相国对他表白的一切上禀皇后决策,而此刻皇后又对他表白不干涉相国行政。这中间难道有什么奥妙吗?他还想到赵尧陈述的事情,目前国家在财政上、各地方上的诸多繁难,远比相国奏禀的情况要多得多,也困难得多。实际上一言以蔽之是政务措施不当。
“你监国日久,若许事情都应看得透彻。你说下去!”刘邦说。
“圣上!你还愿意听我的话呀?”吕雉见刘邦求知心切,故意卖个关子,反将一句,那眉目之间似乎既充满了深情,又隐含着怨气。她又指着几上的佳肴说:“你也好歹拣上一两口,不然的话,你点出名来,我下膳房给你做去。”
终究是结发之妻,刘邦深受感动了。他又拣了一块鱼互鱼,而且又喝了一口妻子杯中的酒。皇后放下酒杯时,顺势倚在丈夫的肩上:“你是用不着想我的,可我什么时候不想你!”说着,竟落下泪来。
刘邦忙伸出手臂搂着她:“唉!国事在肩,身不由己,监国重担,舍你怎行?我也从未忘记你呀!”
吕雉破涕为笑,仿佛她只需要这一句话,那一切恩恩怨怨便都冰消瓦解了。其实,这时吕雉的心里正在思考着究竟应当怎样回答皇上的话。她得利用这个机会,一来摸摸皇上的底,二来给那些出坏点子的人一点厉害。她暗暗决定不点破审食其和张释向她密禀的召诸子来朝的事。这件事只要他不坦然相告,她就装作不知。而她所要做的,是挑起皇上对相国的矛盾。对萧何,她早就不满了,再加上他现在又向皇上谏议诸子来朝,支持皇上易储之心,岂不更是昭然若揭!她深深地记恨于他。
她从他的手臂下挣脱出来:“圣上!你可曾想到关中百姓,特别是长安百姓怎样看待相国的吗?”
刘邦皱起了眉头。赵尧也曾含含糊糊地提到这个问题。
“怎么看?”
“恕臣妾说一句直截了当的话:关中百姓怕是只知有相不知有帝!”
“怎讲?”刘邦震惊道。
“据说……咳!说这做什么?贤相爱民,民爱贤相,也是人情之常。”吕雉突然又把话缩了回去。
“不!你要说!”
“不说吧——你会不高兴的!难得你来我这里一趟,高兴还来不及呢,何必说些不愉快的,说不定还是望风扑影的话。”
“不!你一定要说!”
“嗯——那得依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第一不要动怒;第二不可传出去。”
“那到底是什么事情呢?”
“说来……”她的眼睛有些乜斜,酒似乎已在发挥效力。刘邦也似乎如此,他打了个哈欠。“话长着哪,让我慢慢地说嘛!”
“那就慢慢说。”
只有酒才能使人清醒。吕雉尤其如此。她蒙眬着眼,看着皇上正在等她叙说时,她唤了一声:
“绮雪!”
“在!”
“给圣上预备洗沐!”
“已经预备好了!”绮雪答道。
主仆一左一右把刘邦搀进了青阳内室。